”
我完全听呆了,父亲的醉语絮絮地讲述着当年的情形。我逐渐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根本不知道她恨我!”父亲的语气完全是绝望的,“你那么小……你在屋里哭……她都没有回头……她开了车就冲出去……她不会开车啊……她存心是寻死……她死给我看!她用死来证明她的恨……”父亲绝望地看着我,“你在屋里哭得那么大声,她都没有回头……她不要我,连你也不要了!”
我的心揪成一团,我看着父亲,在这一刻他是多么的无助和软弱。我威风凛凛、睥睨天下的父亲呵!他真的是在害怕!他真的是在绝望……我难受得想大哭,可是我没有。我不想再听了!我不想再听父亲那悲哀的声音了。我大声地叫着侍从官,他们很快来了。我说:“先生醉了,扶他回房间。”
父亲顺从地由他们搀走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走廊里的吊灯开着,灯光经过水晶的折射照下来,亮得有些晃眼。我只觉得脸上痒痒的,有冰凉的东西在蠕动着,我伸手去拭,才发现原来是哭了。
第二天下午父亲打电话回来,“晚上跟我到霍伯伯家里吃饭去。好好挑件衣服穿,梳个头,不要弄得蓬头垢面的。”我心下大奇,父亲从来没有在衣饰方面叮嘱过我什么,奶奶不在了之后,我的服饰由侍从室请了专人一手包办,偶然陪父亲出席外交场合也没有听他这样交代过。父亲怎么如此看重这个在霍伯伯家里的便宴?
父亲把电话挂上了,我却是满腹的狐疑。今天晚上霍伯伯家里的那个饭局是个什么样的鸿门宴?
一面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想着,一面叫阿珠替我开衣帽间的门。父亲既然如此郑重地叮嘱过我,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是不敢穿了,老老实实选了一件杏黄缎金银丝挑绣海棠的短旗袍,又请了丰姨来替我梳头,淡淡地化了妆,照了镜子一看,只觉得老气横秋的。可是父亲那一辈的人最欣赏这种造型,真没办法。
不到六点钟侍从室派了车子来接,说是父亲还有一些事情,叫我先到霍家去,他过一会儿就到。我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有乖乖先上车。好在霍家的霍明友是我的学长,从小认识的,到了霍家之后,和他在一起还不太闷。
父亲快八点钟了才到,他一到就正式开席了。霍家是老世家作风,俗语说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读书。霍家几十年从未曾失势,架子是十足十,在他们家里,道地的苏州菜都吃得到,连挑剔的父亲都颇为满意,我更是美美地享受了一顿心怡的菜品。
吃过了饭,父亲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因为他竟然提议说:“囡囡,拉段曲子我们听吧。”我呆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我没带琴来。”霍伯伯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家有一把梵阿铃。明友,你叫他们拿来给囡囡瞧瞧,要是能用的话,咱们听囡囡拉一段。”
看样子势成骑虎了,我硬着头皮接过霍明友取来的琴,是一把精巧的斯特拉迪瓦里,霍家的东西,果然件件都是传世珍品。我试了试音,鬼使神差一般,竟然拉出《梁祝》的一个旋律,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看了父亲一眼。父亲是不听《梁祝》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家里是严禁这个乐曲的。记得有一次陪父亲去听音乐会,到了最后乐团即兴加奏了一段《化蝶》,父亲当时就变了脸色,只说头痛,在侍从的簇拥下匆匆退席,令在场的众多新闻记者第二天大大地捕风捉影了一番,猜测父亲的身体状态云云。
我望过去时,父亲的脸色果然已经变了,可是他很快便若无其事了,甚至还对我笑了笑,说:“这曲子好,就拉这个吧。”
我在诧异之下惟有遵命,虽然因为疏于练习,开头一段拉得生硬无比,可是越到后面,越是流畅起来——再说在场的又没有行家,我大大方方地拉了两段,一样大家都拍手叫好。父亲却有些心不在焉似的,向雷伯伯耳语了一句,雷伯伯就走开了。我心里觉得有些怪怪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预感有事要发生。
晚宴后头接着是一个小型的酒会,父亲和一群伯伯们谈事情去了,我一个人溜到了霍家的兰花房里。霍家的兰花房除了比双桥官邸的兰花房稍稍逊色之外,实在可以在乌池称得上屈指可数。我记得他们这里有一盆“天丽”,比双桥官邸的那几盆都要好。现在正是墨兰的花季,说不定有眼福可以看到。
兰花房里有晕黄的灯光,真扫兴,说不定又会遇上几个附庸风雅的伯伯正在这里“对花品茗”。转过扶桑组成的疏疏的花障,目光所及,正是在那盆“天丽”前,有个人楚楚而立,似在赏花。她听到脚步声,蓦然转过身来,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白衣胜雪,人幽如兰。
她只是站在那里,那种入骨入髓的美丽,却几乎令我无法正视。在她的身后,全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名贵的兰花,可是她在众兰的环绕中,更加美得璀璨夺目。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人。纵然岁月也在她的脸上留下过痕迹,但当她终于对着我浅浅而笑时,浮上我心际的,竟然只有一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她的声音也非常的婉转轻盈,只是有些许怯意似的,“你是囡囡?”
有些事情使我一夜未归(4)
我喃喃地问:“你是谁?”
她低低地答:“我叫任萦萦。”
任萦萦?
我迷茫地看着她。
“任素素是我表姐。”
任素素!
我喃喃地问:“我妈妈是你的表姐?”
她似乎吁了口气,“是的,你妈妈是我表姐。”
我像一个傻瓜一样地看着她,张口结舌。她举起手来,全身仿佛有烟霞笼罩,我眩目地看着她的手,她的手白得像透明一样。她是真实存在的吗?她真的是人吗?她是不是兰花仙子?我听到她的声音:“天丽开了,真是美丽。双桥花房里的那株‘关山’今年开花了吗?”
我呆呆的,本能地回答她:“还没有。今年也许不开花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声音真如洞箫凤吟,她脸上的表情却是茫然无依的,那种迷惘的样子,令人不忍再顾,她低低地呢喃:“是啊,今年也许不开花了……”
我正想问她,突然听到霍明友在叫我的乳名:“囡囡!”
我回头应道:“在这里。”
霍明友走进来,说我:“古灵精怪的,又一个人藏起来。”
我嘟起嘴,说:“谁说我一个人在这里,这里还有……”我转过身来,却愣住了,在那盆开得正好的“天丽”前,空气里依然氤氲着兰花的香气,可是兰花前的人呢?
那位白衣飘飘的兰花仙女呢?怎么不见了?!我张口结舌。莫非真的遇上仙子了?
霍明友哈哈大笑,“还有谁在这里?怪不得穆释扬说你是个小怪物,你真是越大越调皮!”
我苦笑了一下,他说:“出去吧。”我跟他走出花房,乐队还在奏着音乐。他绅士地弯一弯腰,“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吗?”我白他一眼,将手交到他手中。音乐是一支狐步,随着旋律转了几个圈,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咦”了一声。霍明友那样精明的人,马上就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他倒只是笑了笑,“你认识?”
我摇头说:“不认识。”我留心到,他身边谈笑的几个人都是我们家的世交子弟,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已然是很熟稔的样子。霍明友却只是微笑问我:“你做什么老盯着他看?”
我又白了他一眼,说:“难得看见一个生面孔,我多看两眼不行啊?”他突然停下舞步,说:“那好,我来介绍你们认识。”我只好任由他拖着手走过去,只在心里哀叹。果然,卓正一看到我,就诧异地扬起眉,但他并没有出声。霍明友已经说:“来,卓正,认识一下我们的慕容大小姐。囡囡,这一位是卓副舰长。”
他伸出手来跟我握,“幸会。”我也客套地说:“幸会。”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有点心虚。几位世兄都跟我说话:“囡囡,今天琴拉得不错啊。”我却只是盯着卓正,他坦然地看着我。最后他终于问:“慕容小姐,可以请你跳舞吗?”
我点了点头,我们两个走下舞池去。老实说,他的舞跳得真不坏,说不定这一点也是像父亲,声色犬马,样样精通。我们配合得很默契,舞池里的人纷纷瞩目,真是大大地出了一番风头。一曲既终,他说:“跟我来。”拖着我的手绕过蔷薇花架往后去,真是霸道。他问:“我是谁?”
他的样子真滑稽,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也笑起来,懊恼地说:“我知道这话问得很蠢,可是只能问你。”
我叹了口气,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我这句话也问得蠢。他耸了耸肩,“我正休假。赵礼良邀我来的。”赵礼良也是我的一位世兄。我点了点头,他犹豫了一下,问:“先生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我听得到他语气里的迟疑,他已经开始疑心了,不知道他猜到多少。
我摇头,“父亲拿我当小孩子,从来不对我说什么。”他怔了一下,说:“上次你去找我,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呢。”我怔了一下,他说:“我第一次觉得不对,是前不久他到舰队,那天他来得很突然,事先没有通知,正巧到我们舰上来看,舰长休假不能赶回来,于是我陪着他……”
我不做声,没那么巧,一连串巧合全碰到一起,怪不得他疑心。他迷惑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他轻声说:“你的母亲……”我口干舌燥,我想到了某个关键,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在这里。
我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你知道的,现在我父亲的妻子,是他的续弦。我的母亲,按照官方的说法,在我不满周岁的时候死于车祸。”我说:“卓正,你看看你那里有没有线索。”
他说:“我找过孤儿院了,但老早就拆除不在了,没有任何线索。”
有些事情使我一夜未归(5)
我们再一次面面相觑。就在这个时候,花障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是雷伯伯,看到我们两个站在这里,他怔了一下,旋即笑着说:“囡囡,你该回家了呢。”同时望向卓正。他倒是很沉得住气,叫了一声:“雷部长。”雷伯伯点点头,说:“小卓,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笑着问:“雷伯伯,这位卓哥哥人很好,你可不能骂他。”雷伯伯瞧了我一眼,说:“小机灵鬼,还不快去,你父亲等着你呢。”
我和父亲同车回家去。一路上他都是沉默的,不过似乎心情不太坏,因为他竟然在车里抽起了烟。他叫随车的侍从将车窗放下,侍从将车窗放下了一点点,为着安全制度不肯再放低,他也没有生气。他几乎是高兴的了,我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看到他高兴过,所以我不能确认这种情绪。
车子到家后,我下车,父亲却没有下来,我听到他对侍从室主任讲:“我去端山。”端山官邸离双桥官邸不远,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听说那是父亲年轻时住过的房子。史主任答了一声:“是。”走开去安排。我突然察觉到史主任一点也不意外,按理说,遇上父亲这样随意改变行程,他都会面露难色,有时还会出言阻止。
我转过身来,叫了一声:“父亲。”父亲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根本没有看向我。我心一横,不管我有没有猜对,不管我的猜测是如何的荒唐,我孤注一掷!我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见我母亲。”
父亲抬起头来,路灯下清楚地看到他眼里锐利的光芒。我不害怕,重复了一遍:“我要见我的母亲。”
父亲的脸色很复杂,我形容不上来。我鼓足勇气,“你不是正要去见她吗?她是不是在端山官邸?”
父亲没有发脾气,我反倒有点说不清的怯意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猜对了——还是这个荒诞的念头根本是无稽透顶……我终于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的声音嘶哑,他说:“你的母亲——你要见她?”
我的一颗心狂跳,像是一面咚咚的小鼓。我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台风中心,四周的一切都迅速地被摧毁,下一个也许就轮到我。不过无论如何,我孤注一掷。我不晓得那个任萦萦是谁,但她令人感觉到一种无以言喻的向往。她不可能是与我无关的人,她一定与我有着最深刻的联系。
父亲终于叹了口气,说:“上车。”
我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容易了,他答应我了?我猜对了?我真的猜对了,那白衣的兰花仙子,真的会是她?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快,太让我惊讶,我不敢相信。
车队向端山官邸驶去,夜色里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是一团团深黑色的巨影,我的心也笼罩在这巨大的阴影里。我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不是母亲,即使那真是母亲,我不知道即将见到的,除了母亲,还有什么。
两重心字(1)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五
夏天的蝉声渐渐稀疏,几场冷雨一下,秋意渐起。窗外是一株扶桑花,开得艳丽极了,她伏在把杆上,恍惚间便以为是玫瑰。早晨那枝玫瑰让她藏在更衣柜,馥郁的甜香似乎仍然萦绕在指尖。一抬头,镜子里看到周老师的目光正扫过来,连忙做了几个漂亮的“朗德让”,流畅优美得令老师面露微笑。
更衣室是女孩子们公用的,大家免不了叽叽喳喳。晓帆眼睛最尖,声音也高,“素素!这是哪里来的?”笑着就将玫瑰抢到了手里,“好香!”牧兰笑嘻嘻探过头来,“还用得着问吗?当然是咱们的庄诚志送的。”晓帆挥着那枝花,一脸的调皮,“我要告诉老师去,庄诚志又偷偷折花坛里的玫瑰送心上人。”
牧兰微笑着勾住她的肩,“素素,我将A角让给你好不好?你和庄诚志跳《梁祝》,担保比我跟他跳默契一万倍。”任素素微笑说:“你再说,我就要宣布你的秘密哦!”晓帆抢着问:“什么秘密?”素素却不答话了,牧兰伸手拧她的脸,“坏蛋!只有你最坏!”
一帮人走出去吃晚饭,牧兰和素素落在后头。牧兰换了洋装,看素素换上那身珍珠白的裙子,不由说:“你怎么老穿这些?”挽住她的手,“跟我去吃饭吧。”
素素摇头,“谢了,上次陪你去,闹得我直心慌。”牧兰道:“你太拘泥了,人家不过开开玩笑,并没有别的意思。何况——那班人里头,随便挑一个也是好的,难道你真想跳一辈子的舞不成?”素素微笑,“知道知道,知道你是要嫁名门公子,将来不愁吃穿做少奶奶。我的命只好跳一辈子舞了。”牧兰嗤地一笑,说:“你是愿意和庄诚志跳一辈子才对。”素素作势要打。两个人走出来,看到街对面停着一部黑亮的雪佛兰。车窗里只见一人向牧兰远远招手,牧兰眼睛一亮,向素素打个招呼,便急忙过去。
素素看着车子开走,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庄诚志就过来了,问:“等了很久了?”她仰起脸看他,白晳明亮的一张脸,像秋天里的太阳,直照到人心里去。她微笑说:“我也才下来。”两个人一齐去吃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