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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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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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一只手做生意,一只手照顾三个孩子,一颗心悬在慕容琅身上,不能自己,就如此又过了三年。〃他苦笑。
  〃阿琅一直拒绝你吗?〃我问。
  他欲语还休。
  我不想逼他说出来,改变话题,〃孩子们很大了吧?〃
  〃大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兴致勃勃的说,〃在瑞士寄宿读书。〃
  我与他围着包巾走出桑那浴室,马上有侍男来替我们按摩。他把儿子的照片给我看,哲特儿的骄傲完全是有理由的,孩子们英俊可人,穿着西服,一式样的大眼睛。
  大个子是个奇人。
  我问:〃你看中慕容琅的什么呢?〃
  他抓抓头皮,〃唉唷,我也不知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像个小叫化子,长发打结,衣服破烂,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闯到我们牧场里偷鸡蛋——多没出息,在尼泊尔,偷蛋抓住也照样的打,几个长工正要她好看,偏偏我巡经牧场——唉,我已经有三个月没到鸡场了,也真是注定——便救了她,我根本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呢,纯是巧合,就这么着,待她梳洗完毕,我一见到她的脸,就爱上了她。〃
  我呆呆的听着。
  〃当时慕容琅患一种癣,我长期雇医生跟她治,她住在我们近喜马拉雅山麓的别墅里,那里空气明澄如水品,屋子里设备又好,根本与往瑞士圣摩利士山差不多。〃哲特儿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大个子整个人投入他与慕容琅的过去中,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深深的在恋爱,既亢奋又忧愁,但不得不向熟人倾诉。
  〃我坦白的告诉她,我爱上了她,她严词拒绝我,并且要离开我。在这当儿,我的小儿子与她发生浓厚的感情,恰巧这孩子患病,她为孩子多留了半载时光,我每天都从波曼城赶回去看她,待她犹如一个公主,倾我所有的来爱她,但是她不为所动。求了又求,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终于我恼怒了,没收她的护照,将她幽禁在屋子里,不让她离我半步,亦不给她现钞,叫她插翅难飞——〃
  〃大个儿,〃我摇摇头,〃你错了,女人最恨强权霸道。〃
  〃现在我亦已知错。〃
  〃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我的小儿爱她,他帮她。〃
  我觉得好笑,〃你的大儿才十二岁,小儿又有多大?懂得爱美貌姑娘?〃
  〃才六岁哪。〃大个子沮丧的说道。
  我只好咧开嘴笑,慕容琅也是曼陀罗。
  哲特儿说:〃他帮她偷护照,帮她逃出大门,事后三天我才发觉哪。〃
  〃那么久才发觉?〃我说。
  〃因为慕容琅预先将声音录音,由我小儿不断在她房中播放,我一敲门她就骂那几句话,末了我起疑心,才知道她已经溜之大吉,我只好赶紧去追,幸亏一路都是我家管辖的地,我心果懊悔得不得了,初春融雪,极是危险,将她赶绝了叫我怎么独自活下去,我召集了牧场工人及保镖四围搜索,谁知追到城中,知道她已去了香港。这时候也只好在追,自移民官中知道你的地址……乔兄,多多打扰。〃
  我听得目眩神驰。
  婀娜要写小说,这就是一篇最奇情的小说。
  〃我那小儿想念她,如今他病中频频呼唤她名字,叫她回去做他妈妈。〃
  我起疑,〃你妻子与小儿患什么病?〃
  〃血癌哪。〃
  〃啊。〃我惊呼,〃那太不幸了。〃
  〃所以我一定要求慕容琅回去见小儿一面。〃
  我义愤填鹰,拍打胸口,〃敏敏哲特儿,我一直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我明白了,这件事我是跟慕容琅耗上了,你放心,哲特儿,包在我身上。〃
  大个子摇摇头,〃女人心,海底针。〃
  我既好气又好关〃你哪儿学来的,把中国成语一套套地运用,告诉你,我捞针是捞定了。〃
  〃乔兄,那么这件事算是交给你了。〃
  我听了他这句话一呆,交给我?好,我就接下来,我眯着眼睛看大个子,不久之前,荆轲兄也是这样子便把一件事情接了下来,结果风萧萧兮易水寒,后来就没回来,这整件事是否一个圈套呢?
  大个子一脸的纯朴,也许我是过疑了,他做生意或许十分精明,但在感情上是个败将,能帮他就帮他吧。
  我说:〃好,哲特儿,这件事交给我。〃
  他听过松下一口气,一转身,〃飓〃地自身边拔出一把小刀子,精光闪闪,我〃唉呀〃一声,跳后三步,这小子,又会怎地?吓死人。
  〃乔兄,你我既然十分投机,不如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我颤声道:〃你,你少开这种玩笑,快把它收起来,你怎么一身是刀?〃
  〃乔兄——〃
  〃我怕痛,又怕见血,你少提这种可怖的主意。〃
  我急急溜出华道夫酒店的豪华套房。
  真亏他想得出来,赶明儿还建议两肋插刀呢,血淋淋的什么玩意儿,为朋友,动动嘴皮子做个说客,或是掏腰包请吃饭都可以,动刀动枪的,免了吧,我不是英雄好汉。
  我把琅约到大都会美术馆。
  我俩坐在伦勃朗的名画《亚里士多德在荷马的头像前沉思》前,谈正经事。
  我说道:〃今天我见到慕容公子。〃
  〃谁?〃
  〃慕容珏,正牌的慕容公子。〃
  〃啊。〃琅低着头,〃二哥。〃
  〃我又送大个子回酒店,人家什么都对我说了,对我交心。〃
  〃呵。〃她有点惧怕,显然是心虚。
  我气,〃人家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没有他把你拣回来,你仍是满身癣疥的小叫化?〃
  〃是真的。〃她低下头。
  〃人家是真心待你,你想想,他根本不知道你是香港慕容族的千金,你到底嫌他什么?〃
  琅几乎哭出来,〃我并不嫌他,可是我无法爱他。〃
  我冷笑,〃那么至少也顾到恩情,他小儿患上不治之症,你也该去探望人家。〃
  〃我跟他说过,求他把小儿送到瑞士或美国治疗,我愿意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肯,我又不敢留在尼泊尔,他在本国的势力非常大,弄得不好,我就成了慕容牌免治肉。〃
  她哭了。
  我把手帕递给她,叹息,我这个中间人顶难做。
  画廊的管理员走过来,很同情的看看慕容琅,又看看墙上的名画,他说:〃东方来的小姐,这张画真美得令人伤感,是不是?〃
  阿琅哭得更伤心了。
  〃别再淌眼抹泪的了。〃我说。
  〃你何必管我的过去呢,只要我们将来的前途光明,不就得了。〃阿琅说。
  慢着,我的脖子硬愕着,〃你说什么?谁跟谁的前途光明?〃
  阿琅放下手帕,瞪着我,真是一双碧清的妙目,过半晌,她说:〃我与你呀,乔。〃
  〃我跟你?〃我像见了大头鬼一般的叫起来,〃我跟你?怎么会扯成这样子?阿琅,我与你纯粹是朋友,朋友,〃我大力挥动着手臂,〃你误会了。〃
  阿琅〃霍〃地站起来,〃我误会?怎么可能?你老远到纽约来,难道不是为了我?〃
  〃我——〃我想这个误会可真是闹大了。
  〃你又不是为婀娜,你三番四次跟我说,婀娜不是你女友,你,〃她指着我,〃你难道是为了她么?〃
  〃不,阿琅,你听我说——〃
  〃为了她?〃阿琅喃喃的问。
  我扶着她的肩膀。
  阿琅心碎地看着我,〃乔,我对你的心事……难道你不知道?〃
  我震惊,〃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一点配得起你呢?〃
  〃我是个无业游民,阿琅,我如此吊儿郎当……敏敏哲特儿胜我百倍。〃我说。
  〃你不必多说了。〃阿琅伤心欲绝地站起来向博物馆门口奔出去。
  我连忙追上去。
  那管理员,一个老头,犹自在那里长叹,〃啊,切勿低估艺术的力量。〃
  我说:〃去死吧。〃
  琅已经跳上了她家的林肯,绝尘面去,原本我应该扬手叫一部计程车追上去,可是纽约的计程车什么价钱……我付不起车资,所以做英雄侠客,干潇洒的勾当,全凭万恶的金钱支持,我因两袋空空,顿时败下阵来。
  我沮丧的想:我今晚连睡的地方都没有了,正牌流落异乡。
  阿琅对哲特儿的晚娘脸我见过,这早晚就会用到我身上来。
  幸亏我尚有结拜义兄哲特儿,我今晚得投靠他去。
  我一个人荡到格林威治村。
  慕容琅爱我?若不见她亲口说出来,真不敢相信,她为什么会爱我?真莫名其妙,女人的心,研究一辈子也不得其解,我一边摸着脑袋一边走。
  真叫人猜不透呢,她要什么有什么……
  我在路边咖啡亭坐下来,叫了饮料。
  怪不得这妞待我这么好。我想:怪不得呢。
  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剧。
  正在沉思,慕容家那辆林肯驶停在我面前,司机下车对我说:〃乔先生,天幸你在这里,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慕容夫人找你呢。〃
  〃她找我?〃我呆问,〃干什么?〃
  高大的司机像绑架似的把我塞进车厢,车子飞快驶回第五街。
  宁馨儿在她私人的书房等我。
  她背着我坐在一张S型的丝绒情侣椅上。有轻轻的弹词乐在唱着玉蜻蜓的故事。
  我温和的问:〃你召见我?〃
  宁馨儿仍然没有回过头来。
  我搭讪的说:〃我父亲亦是庵堂认母的热爱着。我自小对这故事熟悉。〃
  她穿着一套月白色的衣裤,衬得冰清玉洁。
  我不敢过去靠在情侣椅的另一段,只倚着长沙发坐下了。斜斜看见她那间宽大的睡房,女佣正在收拾浴间的毛巾,一叠叠换下来,都堆在地上。
  睡房是白色的,简单朴素,并未挂有女主人的肖像。
  自从慕容先生去世后,他们说:她就离不了黑白灰三个颜色,她的心如缟素。
  书房里很静很静,没有什么特殊的陈设,我注意到慕容家的光线,永远偏暗,陌生人走了进来,像是进入另一个国度里,光与影的世界。
  宁馨儿转过头来。
  她戴着一副金珠耳环,珍珠作眼泪形,与一身月白衬得天衣无缝,益发显得她一张心形的脸美艳万分,一双冰冷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困惑。
  她终于开口了。
  她说:〃阿琅在大发脾气。〃
  这句话虽然没头没脑,但我一听就明白。
  我问:〃是因我的原因吗?〃
  〃你怎么可以拒绝她?〃宁馨儿轻轻问,〃那么可爱漂亮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对你又一见倾心,你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呢?〃
  我啼笑皆非,个多小时前我自己还在担任敏敏哲特儿的说客,没想到宁馨儿马上又来代阿琅做同样的角色。
  〃我简直不相信这个女孩子会爱上我这个浪荡儿。〃我没奈何的答道。
  〃慕容琅毕生追求完美的感情,她心目中没有第二件事,由此可知,她多么重视你。〃
  〃我曾与她说过,〃我说,〃感情生活并不是我们生命的全部。〃
  〃这话我倒是明白,〃宁馨儿苦笑,〃她可不接受。〃
  〃因为她生在慕容家,不必负担任何现实的责任,她可以尽她所有的时间来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生活,这样的女孩子爱上了我,是不是福气,很值得商榷。〃我毫不容情。
  宁馨儿微笑,笑中有太多的苦涩。
  我说下去,〃很多像她那般年纪的女人要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来贴补家用,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在外应付老板的面色,在家侍候公婆,不见得这些人都活该犯贱,慕容琅太自我中心,她将永永远远活在一个细小的世界里,无病呻吟,早一百年,她便是那种叫丫鬟扶着对牢白海棠泣血的人物,我最不喜欢这一号人马,还有,还有她兄弟慕容珏,也好不到哪里去,掉了根针就呼天抢地,做惯了天之骄子,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委屈,给这种人缠上了,倒霉一辈子。〃
  宁馨儿呆呆的看着我。
  我摊摊手,表示要说的话已全部说完。
  她缓缓的说:〃乔先生,阿琅心中很不好过。〃
  〃这我爱莫能助。〃我爽快的说。
  她沉默了。
  我索性清心直说:〃我喜欢的女孩子,是像你这样的,有奋斗的精神,却深藏不露。〃
  她淡淡的说:〃我是一个寡妇,并不是什么女孩子。〃
  我站起来,在她房中踱步,斟酌着字句,〃怎么,你不打算再出来看看这个世界,重新晒晒太阳么?〃
  她微微抬一抬眼,〃你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打算一辈子做古墓派传人么?〃
  宁馨儿哼一声,〃这个世界不该看的,我全看过了,该看的,我也看够,我无所求。〃
  〃可是一盆曼陀罗,还是令你惊奇了。〃
  她微笑:〃你这孩子,你想说什么呢?〃这一次的微笑里,并没有带着苦涩。
  我说:〃如果你愿意踏步出来,我总在这里等你。〃
  她展颜,眼睛弯弯的又充满了花的娇艳,过半晌,她问:〃你打算养活我?〃
  我老实的说:〃我只预备养活自己,回父亲的公司做事。〃
  〃那不行。〃她收敛了笑脸,但一双眼睛里闪着调皮,〃那怎么好算男朋友。〃
  我看得出她只是要我没趣,叹口气,〃你如果喜欢我,就不会跟我计较那么多。〃
  〃你说的很是,乔先生,我相信,你也知道一句老话——〃
  〃我知道,〃我接上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中隐隐难过。
  我原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不致于伤怀欲绝。这真是连环大惨案,爱神之箭大兜乱,在一日之间,慕容琅拒绝了大个子,我拒绝了慕容琅,而宁馨儿又暗示我死了这条心,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人。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乔先生,你的一番心事我明白,心领了。阿琅正在烦恼,你去劝她一两句。〃
  这时候门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不用了,我就在这里。〃
  我转过头去,慕容琅脸色苍白的站在门边,她的神情犹如一头受伤的小兽。
  我很吃惊,这不是为我,我与她们才认识短短的一段时间,爱不可能爱得这么深,恨也不可能恨得这么切。
  她对宁馨儿说:〃我爱的,你都要爱,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抢?〃
  〃阿琅,没有这种事。〃宁馨儿忍气吞声地劝道。
  〃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爱人,你什么都要,你是一头阴沟里钻出来的耗子,见了什么抢什么,都非占为己有不可。〃
  我去拉一拉慕容琅,〃你太过分了。〃
  〃不用你插嘴。〃阿琅摔开我。
  我看见宁馨儿绕起手,若不闻不见状。
  我暗暗佩服,这个年轻的女人真不容易,如今是她当家,她根本没有必要受这个气,老实说,她根本没有必要在我处将慕容琅领回去。
  我说:〃阿琅,即使没有她,我对你,也仍然如好朋友一般,你别迁怒于他人,人与人讲的是缘分,我们之间并无其他的可能性。〃
  阿琅发狂的高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冲出房去。
  我并不打算去把她追回来,我向宁馨儿耸耸肩。
  她居然还解嘲的说:〃不吃羊肉的人,往往惹得一身骚。〃
  我站起来,〃对不起,我破坏了府上的安宁。〃
  〃希望不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她送我出门。
  〃我可不方便再打扰了。〃
  她问:〃身边有盘缠吗?别打肿了脸充胖子。〃她含笑。
  〃我不会开口问你要,麻烦你跟阿琅说一声:敏敏哲特儿在等她。〃
  〃你眼见她与我决裂,还肯听我说话?〃
  〃你对她倒是真的忍耐。〃我赞美道。
  〃我凡事看慕容先生的面子,爱屋及乌。〃
  〃慕容先生没看错你呵。〃我深受感动。
  宁馨儿凄然说:〃我始终辜负了他。〃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子女都不好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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