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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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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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闪烁。
  我不好意思。
  〃你认为她美?〃琅反问我。
  〃我见过很多美女,〃我说,〃她的五官并不见得完美,说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面孔背后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则被她的财富所吸引,〃琅说,〃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简单呀。〃我取笑她。
  〃从来没有人追求我。〃琅沮丧说。
  〃敏敏哲特儿呢?那个有着大学文凭的酋长,他也够照吧,听说尼泊尔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圆大的金刚钻作眼睛,〃我夸张地形容,〃而整座屋顶都以黄金铺成的。〃
  琅反问我:〃然而住在那种地方,又有什么快乐可言?你试问问阿馨,看看她可快乐?〃
  〃话不是那么说。〃我惋惜地想:他们都是捉到鹿不懂脱角的那种人物,可怨不得人,他们做人没有嗜好,所以痛苦大,乐趣少。我与婀娜两人简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那东风偏偏又不与周郎便。
  若我们有钱,可以合作拍摄全世界最美丽的摄影集。
  光是那一千两百只瓶子!一只碗上的米通花纹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是不会明白的,一切艺术都要最成熟的经济情况来支持,而艺术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穷。
  我若有钞票,我还拍鬈头发的女人呢,我长长太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感触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洒脱的人,乔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气,〃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儿郎当,光为一家妇女杂志服务,然后省下一点点钱到新加坡旅行之类。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并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与同情,但是父亲不肯支持我的理想,我有什么办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着自己。
  当然,照实说,我不应抱怨,比起在地盘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区中的居民,我若口出怨言,简直天地不容,但有时纵然金钱与名誉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当年离家出走,大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欲解释这个问题。
  我跟琅说:〃我要回家冲照片了。〃
  〃我晚上来看。〃琅兴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后来一想,难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罢,便点点头。
  不是夸口,我乔穆照相机下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过是花。
  我把婀娜请了来看照片。
  婀娜认为这些照片应该可以寄到纽约去,〃捧红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补一句,〃除波姬小丝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懒洋洋地并不乐观:〃别忘了她已廿六岁。〃
  〃女人的年龄一向最神秘,瞒上十岁也不希奇。〃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如何从西藏到尼泊尔去的?〃
  婀娜说:〃乔穆,你什么都要问问问,查根究底,尼泊尔那批照片已印出来,要不要看分色大样?〃
  门铃一响,是阿琅来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欢呼,更带来一个好消息。我有廿年没听过这样好的消息了,几乎令我脑充血。
  她说:〃馨说,请你替那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册子留为纪念的。〃
  开头我觉得可以与她见面是喜悦,后来见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晕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开,她在美术厅的助手协助下,打开一只只木箱,也不嘱我特别当心,取出一件件艺术品,供我摄影。
  我与美术厅的人员赞叹不已,她却神色如常,犹如挪动家常碗碟一般。
  我与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长石釉都好,其次是龙泉青瓷的莹润及泛柔和的青绿或橄榄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虾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着一只汝窑粉青圆洗说:〃这件倒也罢了,目前普天下仅存的汝窑器约只六十一件,这是其中之一,乾隆说的'晨星真可贵',就是指这个了。〃
  美术厅那几位高级的干部频吞涎沫。
  他们问我:〃乔先生,你看这次摄影要若干时日?〃
  〃两个来月。〃我答。
  他们又小心地端出一只青白釉印花纹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说:〃我先拍那只八角龙纹水注,它没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视,不加意见。
  她的神情回到老远老远,许久许久之前,不可考的时日。坐在这些价值连城的古董之前,她像一个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这些莲花六瓣碗,菊花纹军持壶、水莫纹玉壶春瓶,缠枝花纹盏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亲自搜集而来……
  而事实并不如此,这些都是她先夫剩给她的,打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都不由她控制,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则这些东西不会落在她的手中。
  她聘请了当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划版面,有钱好办事。
  她是那种有钱得已经看不出有钱的女人,从不刻意装扮,时髦而不夸张,永远穿素色的衣裳,琅说过:〃爹去世后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而她丈夫去世已经有好几年了,她冷静而固执,看得出最近已经收敛了不少,但一双眼睛仍然咄咄逼人。
  因为工作在慕容家进行,所以我与她说话的机会也比较以前多。
  她偶然也指正我拍照的角度,她的脑筋不错,是受过教育的人,她的城府之深,与阿琅的单纯,形成妙的对比。
  在工作当儿,婀娜讽刺我:
  ——〃终于抖起来了……这样好的机会。〃
  ——〃乐不思蜀,从此《婀娜》杂志给他做地毯也不希罕。〃
  但是我一笑置之。
  婀娜这张嘴,她就是喜欢趁这一时之快。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艺术品,看得我面红耳赤。
  就算是客厅中随意挂着的字画,我略为研究一下,发觉一幅是倪瓒的容膝斋图,另一张是恽寿平仿倪瓒古木丛篁图。
  就那么随便地挂着,风吹雨打。
  〃如今人人只知道唐寅,不外是因为秋香的缘故。〃婀娜笑说道,〃我发觉用钱的最高的境界不是以钱制造突出,而是以钱做到平平无奇,返璞归真。〃
  我与宁馨儿也渐渐熟了,她的话很少,凭我自己的观察力,我了解得却也并不多。
  一日下午,我正忙着将照相机抬出来,她却主动的来唤我,〃乔先生,你请过来一下。〃声音中透着怪异。
  〃什么事?〃我立刻随她出客厅去。
  〃这是什么?〃她指着墙角放的两盆花。
  〃咦。〃我奇道。
  那两盆花高三米左右,叶于如丝绒般滑腻,花朵大而洁白,像只漏斗,花瓣展开如美丽的衬裙。
  宁很少为任何事诧异,这次却大动声色。
  〃这是谁送来的?我从没见过这种花。〃她说。
  我说:〃我见过,我知道这是什么花。〃
  〃是什么?〃她缓缓的坐下来。。
  花朵香而且甜,再也错不了,我答:〃我在印度看过这种花,这是曼陀罗。〃
  她脸色变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这花剧毒。〃
  〃不错。〃我说,〃若对牢花叶深嗅,会产生幻觉。〃我忍不住,〃谁送这花来?本地没有曼陀罗的。〃
  她惨白的笑:〃这是我的生日礼物呢,我亦不知道谁老远寄了这个花来。〃
  我觉得惊心动魄,〃这是什么意思?生日送曼陀罗?〃
  宁已恢复正常,她淡淡笑,〃也许说我像曼陀罗。〃
  我立刻震惊,〃你有毒吗?〃
  她缓缓说:〃多么美丽的花,远看未尝不赏心悦目。〃
  我说:〃昆虫爬上去会摔下来,立刻就死了,我见过。〃
  她转过头,吩咐佣人抬出露台.每日依时浇水。
  她说:〃恐怕气候不合,种不活呢。〃
  〃这花倒也不娇生惯养,在印度遍山都有,颜色鲜艳。〃我说。
  琅在这时候撞过来问:〃花送来了吗?〃
  我奇问:〃你如何知道有人送花?〃
  琅说:〃跟二哥哥通电话,他说他送了花来。〃
  宁立刻说:〃原来是他,我早该料到他恨我。〃她牵牵嘴角,冷笑,但是没笑出口,回转书房去。
  琅探身出露台,〃就是这两盆花吗?好美,咦,这是曼陀罗,阿珏从什么地方弄了这花来?〃
  〃阿珏是你二哥?〃我问,〃就是那个在外国不肯回来的哥哥?〃我追问,〃他为什么要恨你的继母?〃
  琅不响。
  大朵大朵的白花半透明地映在她身后,我觉得这情景太过美丽,解嘲地说:〃曼陀罗又名天使之号角。〃
  没有人回答我。
  我只好将我的摄影机对准一只豇豆红暗花团龙水丞。
  我有点生气,没人当我是朋友,她们住在一间玻璃屋里,我闯不过去,是我不好,为什么硬要知道慕容家的隐私?想到这里,心中释然。
  凡事不可勉强。我工作至下午四时半,告辞回家。我必须控制我自己,我的举止越来越像《婀娜》杂志的秘闻记者。
  回家休息,以耳筒听奚非兹的小提琴。
  到八点钟,门铃大作。
  又是谁。刚当我有点悟道,心神较为安宁的时候,如此来骚扰我。
  我懒洋洋除了耳简。
  保证是婀娜,我想,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缓缓地走去开门,才打开一条缝,就被人自外大力地踢了开来。
  我吃一惊,怪叫一声:〃谁?〃
  只见一个粗眉大限的年轻男子自腰中拨出一把弯刀,架在我脖子上,大而有力的手臂抓住我两只手,我不是动弹不得,而是不敢动。
  那把刀!蓝汪汪的刀锋就离我眼前半尺,我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劫,这是打劫,要命,连我这样的穷人都不放过。
  他一脚踢上了大门,吆喝道:〃过去坐下。〃
  我依言在自己的家,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命令,坐下。
  他那把刀依然架在我脖子上,毫不放松。
  这个独行贼所持的武器太特别了,我不能相信到廿世纪还有人用这种在武侠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弯刀,而且刀柄用银制成,镶嵌着螺钿,设计精致美观。
  我问:〃你想怎么样?〃浑身发着冷汗。
  贼忽然用英文说起话来:〃说!慕容琅在什么地方。〃
  像做恶梦似的,一下子醒了过来,〃你,〃我指着大个子,〃你是——〃
  〃我正是敏敏哲特儿,〃他眼如铜铃,〃你这混球将慕容琅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那把刀丝毫不松懈。
  他竟然追了下来,匪夷所思,不但千里迢迢地追到香港某街某宅来,还带着武器。
  〃说呀!〃他用力压了压力背,我但觉脖子一凉一痛,白色衬衫上沾了数滴鲜红的血。
  我杀猪似的叫起来,〃你杀死我了,〃我打心里害怕出来,〃我脑袋分家了——〃
  〃嘎,血,我杀了人?〃
  没想到大个子一见血,也恐惧起来,扔开刀来检验我,〃伤在哪里?糟,你这窝囊皮肉比娘儿们还嫩,这条缝子还不浅哪。〃手忙脚乱。
  我推开他跑到浴间去照镜子,只见颈项处血涔涔而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轮到我喝他了,我一手用毛巾掩着伤口,一边骂:〃这把刀搜出来你是要坐牢的,香港是法治地区。〃我拨电话。
  〃你干吗?〃大个子害怕,〃你报警?〃
  我没好气,〃我叫朋友来送我进医院,免得染上破伤风。〃
  电话接通了,我说:〃婀娜,到大英医院急症室门口等我,我受了伤。不严重,还能说话就不严重的。〃
  我取了门匙下楼,大块头跟着我。
  我怒问:〃你还想怎地?〃
  〃我不放心你。〃他据实说。
  〃放心好了,我死不了。〃我没好气的说。
  我俩坐一部车子到医院,婀娜早在门口等,急得什么似的。
  她扑过来说:〃怎么回事?〃她惊叫,〃哟,一颈的血。〃
  〃受了伤。〃我说。
  婀娜马上说:〃不是意外吧。〃
  我看看身边的大个子,〃说是我自己割伤的好了。〃
  婀娜说:〃不如转到私人医生那里。〃
  〃不行,〃我说,〃伤口痛,而且再折腾,我怕失血过多。〃我们一行三人坐在急症室中,轮到我,医生洗干净了伤口,就说不像是意外,医生瞪着我:〃想自杀是不是?下手又不够重,这样于浅浅拉一刀,女朋友就送你来医治了,是不是?小伙子,自杀也是犯法的。〃
  太冤枉了,我几乎哭出来。
  而婀娜面色不好看,活脱脱便像那负气的〃女朋友〃。
  医生替我敷了药,啰嗦半晌,就差没把我送到警局去,我铁青着脸跟婀娜解释来龙去脉。
  我骂大块头,〃若不是打老鼠忌着玉瓶儿,我再也不放过你,非得叫你尝铁窗风味不可。〃
  婀娜劝道:〃你别用力了,伤口挣裂了才麻烦呢。〃她又向大个子说,〃敏敏先生,你也是个读过书的人,怎么一上来就动刀动枪?〃她很气,〃慕容琅又不在他那里,你怎么叫他交人?〃
  我很感动.我第一次发觉,婀娜护我,像母鸡护小鸡似的。
  婀娜说下去:〃人家不爱你了,要离开你,终归是要走的,你拿刀搁她脖子上,她还不是要离开你?益发惹她讨厌,多么不智,男人大丈夫在感情这件事上要拿得起放得下,哪有人像你这样,走遍天下来出丑。〃
  〃说得好。〃我鼓起掌来。
  可是敏敏哲特儿却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我与婀娜面面相觑。
  大块头,昂藏六英尺,一头鬈发、大胡髭,忽然像婴儿似大哭,我们不相信一双眼睛,发楞。
  我喃喃地说:〃曼陀罗,女人都是曼陀罗。〃
  婀娜一听就发怒,〃发痴,阿要发痴哉。〃她说,〃我再也勿要理你们的事,以后脑袋与身体分家,也不要再来通知我,我爱莫能助。你们一些芝麻绿豆就炸了起来,我怎么办?我有事找谁去?〃
  我顿时大急,〃婀娜,送我回家。〃
  婀娜喝道:〃不送!〃
  她自顾自的走了。
  大块头停止了潸潸的眼泪,问我:〃我怎么办?〃
  〃你真是个喜剧人物,〃我说,〃有本事自尼泊尔追到我家,你就可以再追到慕容家去。你何去何从,关我什么事?〃我拂袖而去。
  回到公寓中,我将大门下了三重锁,明天就找人来安装大铁闸,这种事可一不可再。
  我还没来得及伸长双腿,家里的司机来了,好家伙,一副奴才相,他说:〃三少爷,老爷有事跟你说话,叫你立刻去一趟。〃铁青着脸。
  我火冒三丈,指着他骂:〃他是老爷,怎么你忽然也有个老爷格?真命老爷还是我亲生的爹,你左右不过是个奴才,居然狐假虎威起来,你算准了我气数已尽?你当心你的狗头,我告诉你,待我翻身之日,我咬死你!〃
  司机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立刻转身走。
  这个老佣人,眼中只有他老爷,见高拜,见低踩,一副奴才相,低声下气惯了,只懂看着老爷的面色做人,老爷捧哪个,他就颠着屁股去托哪个,老爷要贬谁,他就助阵——也不瞧瞧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有没有实力,又蠢又坏,这种狗腿子,昧良心竟成了他的嗜好了。
  我有一张王牌,叫〃不靠你〃,大不了登报脱离关系,凡事大家留个余地,适可而止,过得去就算了,何苦紧紧相逼,将来狭路相逢,左右还是父子关系,当中还碍着母亲,老爹这张篷张得太满,这些年来我真受够了,已经搬了出来独自过活,还将我呼来喝去,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司机去了没久,电话铃就震天般响起来,我知道这是谁,我冷笑,这就是父亲的那个宝贝女秘书,老爹自二十五年之前抖起来之后,手指就不懂拨电话了,我拿起话筒说:〃乔穆少爷不在,你们别花力气找他了。〃
  大不了我改个艺名混饭吃,谁还希罕听他的教训。
  最可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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