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什么名字,你说她叫什么?〃
〃她姓宁。〃
〃叫馨儿?〃我几乎喝起彩来。
〃正是。〃婀娜像是已经忘记要跟我作对,〃是她,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我问她。
〃我其实什么也明白,〃婀娜道,〃但只有她才配做阿琅的继母,若果姿色略差,整件那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说:〃所以难得之处就在这里。〃
〃难怪你会惊艳,老乔,能叫你看得目定口呆,念念不忘的女人还真不多。〃
我问,〃她是怎么会嫁给一个老头的?〃
婀娜不平,〃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不能把上了五十岁的男人以一声'老头'就否定了他们的存在价值,慕容琅的父亲是一个具才干具魄力的男人,他的优点断不止有钱那么简单。〃
〃这我相信。〃
〃他不能扔下所有的钱才娶宁馨儿,有钱又不是他的错,一般人一听见谁有钱,谁就像是犯了弥天大罪似的。〃
〃多谢教训,多谢指点。〃我笑道。
〃咦,我怎么又跟你聊上了?〃她大吃一惊,非常替自己不值。
〃婀娜,你还上哪儿去找这么个老朋友?〃
她叹口气。
〃我替慕容琅拍完照,要不要我再替慕容夫人拍一辑?〃
〃你做梦了,〃她冷笑,〃人家从不接受访问,《纽约时报》在内。〃
〃现在已给我找到了窍门。〃我很有把握。
〃瞎说。〃
〃她连香江小姐的评判员都去做,为什么不让我拍照?〃
〃你又不去调查调查,就口出大言,慕容氏是香江电视台的股东之一,是他们家赚钱的生意,她怎么能不担这一层关系?〃
〃可是她人顶可亲。〃我抢着说。
〃没到利害关头,她干吗要得罪你?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谁一天到晚噜哩八嗦像个赌气的孩子?〃
我不服:〃你倒像是她的发言人。〃
〃老实说,乔穆,我留意这位女士,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她是城里最有神秘色彩的一个女人。〃
我仍然觉得慕容太太很客气,我暗暗叹口气,也许我错了。
我说:〃我做了爱尔兰咖啡,你过来喝可好?要不我来接你。〃
〃不来了,明天见吧。〃她挂断电话。
至此我们算得是重修旧好。
我少不得婀娜,离开家庭之后,就数她对我最好,当然,我尚有其他的朋友,譬如说梁教授与他的夫人,实在要有重头事商量,我会找他们。
我伸个懒腰,许久没见他们了,明天下午上半山去做一次探访也好。
谁不怕寂寞呢,我最耐不住在家独个儿耽着,一个周末下来,思想到生老病死的问题,立即万念俱灰,再也提不起劲来做人。
所以尽往外跑。
第二天,阿琅一早就来报到。
我将她的头发喷湿。
她抱怨,〃都喜欢落汤鸡款。〃
我说:〃这是继风扇之后最大发明。〃
她咭咭奖:〃是谁发明用风扇吹得模特儿头都掉下来的?〃
我耸耸肩,〃谁知道,在这之前是一瓶花,一只瓷猫,手指放在脸颊上。〃
〃现在连笑也不让笑了。〃
〃你笑起来好看,〃我说,〃不妨笑。〃但她继母笑起来不好看。
我架好了灯光、布景,替她拍照。
作为一个摄影模特儿,阿琅的脸大甜太美,缺乏表情及性感,换句话说,她没有灵魂。真奇怪,这个女孩子走遍大江南北,有着这么奇异的经历,可是却仍像一张白纸一般。我有点生气,太难拍了,我喝道:〃瞪起眼睛,眨眼你不会吗?真笨。努嘴作一个性感状,来,引诱我——喂,振作点。〃
她被我喝得失神,没精打采起来,我连忙捕捉这种难得的神情,按下快门。
我说:〃漂亮的女孩子永远不愁寂寞,到了西藏新疆都有不贰之臣。〃
〃别再提了。〃
〃那酋长叫什么名字?〃我问。
〃敏敏哲特儿,英文名字叫亚方素。〃
我太息:〃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猎头族怎么还有英文名字?〃
〃现在每个人都有英文名字。〃
〃你继母有吗?〃我移动着灯光。
〃没有。〃
〃告诉我关于你继母的事。〃
〃我累了。〃
〃那么休息一会儿。〃我与她并排坐下,〃假如亚方索敏敏哲特儿追到香港来,你怕不怕?〃
〃怕什么?我一日不爱他,一日不必怕他。〃阿琅夷然。
至理名言。
〃你继母可知道你的事?〃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阿琅说,〃以前我试过与她斗,没可能的事,现在早已放弃。〃
〃是否她太强?〃我试探地问。
〃不,她完全不还手,也不闪避——也许你说得对,是太强了,大勇着怯,大智若愚。〃
我眯着眼睛看镜头,〃你离家出走,不是为了她吧。〃
阿琅不答。
我怕她疑心我在盘问她,略略移转话题:〃如果我约她拍一辑照片,你猜她会不会答应?〃
阿琅答得很干脆,〃你问她好了,〃
这小子也不是好惹的,她与继母间始终有芥蒂。
〃你称呼她为什么?〃
〃阿馨。〃
我站起来,〃好了,现在让我看看你全身最有特色的地方在哪里。〃
阿琅解嘲地说:〃我父亲的名声。〃
〃别这么说,牙齿……牙齿很美,在尼泊尔用什么牙膏?居然维持那么好的齿质,奇迹,头发也不错……琅,你最大的损失是毫无缺陷美,怎么搞的,连雀斑也没有。〃
〃我可以走了吗?〃她气馁。
〃照片冲出来以后,我会通知婀娜。〃
〃你拍照太马虎。〃
我恐吓她:〃当心我将你自十二楼扔下去,你胆敢说这样的话。〃
她用毛巾擦干头发。
我收好相机。
〃下午带我去游泳?〃她试探的问。
〃没可能。〃我说,〃下午没空,我要到教授家去。〃
〃你还在念书?〃她诧异。
〃早毕业了,〃我说,〃他是我的好友。〃
〃能不能带我去?〃她问。
〃你是陌生人,人家要特地招呼你,多烦。〃
她央求:〃带我去。〃
〃我们不过是听听音乐之类,你别烦好不好?〃我怪叫起来,〃跑到街上去吹声口哨,包管男人一箩筐一箩筐的涌上来,干吗要缠住我?〃
她目定口呆的看着我,想哭想哭的样子。
真要命。
我恨恨的说:〃女人都是附骨之疽。〃
只好带着她往教授家。
教授在家等我,打开大门,伸开双手,〃我的天才学生,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太太呢?孩子呢?〃我问,〃好吃的食物呢?〃
他看到我身后的阿琅,〃咦,这位小姐是谁?〃
我只好为他们介绍。慕容琅这样浓妆奇服,难保教授不会误会。
我补充说:〃我们是普通朋友。〃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
教授的三个孩子跑出来,齐齐挂在我脖子与肩膀上,我算是树,他们权充猢狲。梁教授迟婚,五十岁了,孩子们才十岁八岁,精灵可爱,一点也不像教授那么木讷。
阿琅见了他们大乐,呼啸一声,叫孩子们到她身边去,立刻玩成一团,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师母悄悄问我:〃你女朋友?〃
〃我才没有这样的女朋友。〃
〃你几时才肯安定下来?〃
〃没遇到好的女孩。〃
〃你太挑剔了。〃
〃真的,没遇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我指着阿琅问道。
〃不,不是她。〃师母微微笑。
我莫名其妙,〃可是我不再认识别的女人了。〃
〃婀娜。〃
〃婀娜!〃我说,〃她又不是女人。〃
〃什么?婀娜不是女人?〃师母既好气又好笑。
我说:〃婀娜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女人的感觉。〃
〃婀娜是女人中的女人,〃师母很认真,〃兼有男儿气概,单说外貌,已是上上之姿,工作能力强,有独立精神,配你正好,乔穆,这样的人才,你夫复何求呢?〃
我沉吟良久,〃可是,可是婀娜从来不给我那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大地震动,仙女散花?〃师母笑眯眯的问。
我说:〃总有煞风景的智者来提醒我们,世界上没有爱情这回事,什么要互相了解体贴,感情可以培养之类,我最不要听。〃
〃你这小子!〃师母说。
〃瞧,恼羞成怒了。〃
〃那么这位慕容小姐呢?〃
〃她需要太多的呵护——咦,怎么搞的?我不想结婚。〃我说,〃太早了,我乐得自在。〃
师母说:〃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你是那么寂寞。〃
阿琅抱着梁家最小的孩子走过来说:〃乔穆才不寂寞,终年累月有美女围着他。〃
〃难怪你不读文学学摄影。〃教授看着我笑。
阿琅看着我说:〃你学的是文学?〃
〃别多事,孩子们那么好玩,多与他们调笑。〃
教授说:〃不是,他念科学管理,回来后央求我收他读文学,后来又爱上了摄影机,是个非常多心的家伙,太不专一了,〃他向阿琅眨眨眼,〃你要当心。〃
〃人家慕容小姐才不用当心。〃我说。
师母端出点心,我们吃将起来。
阿琅羡慕起来,〃真幸福,我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家庭。〃
师母笑着说:〃那还不容易,仅够温饱而且,一大堆孩子,最最原始的家。〃
琅不响。
琅一定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家,慕容家的事必然复杂得不得了。
我对教授说:〃本来我是有话要说的,但是现在,〃我看琅一眼,〃不方便,下次吧。〃
〃随时都可以。〃教授说。
琅说:〃乔穆一向不尊重女性。〃鼓起了腮。
大家都笑了。
不多久我带着琅离开,梁家的孩子挥着胖胖的小手臂欢送我俩。
阿琅说:〃将来我的家也要这么美满。〃
〃不容易,现代男女之间的事复杂得很,我的一个朋友再婚,他的前妻带着现任丈夫与这人跟前妻生的儿子来贺他,而与前妻生的儿子则做他与新婚太太的花童。〃
琅呻吟一声:〃我没听懂。〃
〃真是难懂,一言难尽。〃
琅说:〃吃苦的总是孩子们。〃
〃孩子们看得很开呢,只是将来每人都可能有暧昧的亲戚,不可乱谈恋爱,免得乱伦。〃
慕容琅说:〃我有三个母亲,不知有没有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流落在外。〃
我觉得滑稽,想张大嘴笑,但随即悲哀又袭上了我的心,可怜的阿琅。
我问:〃你是第几个母亲所生的?〃
〃我生母排第二,母亲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她是否填房,父亲头一个妻子无端失踪,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没有儿女?〃
〃有,大姊姊是她生的,但是大姊姊也从来没提过。我发觉我们家没人抱怨,没人解释,相处数十年也没有对话,就净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你此刻问大姊姊还是来得及的。〃
〃不,来不及了,大姊姊去世了。〃她黯然。
啊。
〃你可以问阿馨。〃我又说。
〃她?她知道得更少。她有一门不闻不问的艺术,无人能及。〃阿琅说,〃就拿这一次来说,虽然我失踪五年,她提也不提,我究竟在这五年内到过哪里,做过些什么,她根本若无其事。〃
那就很高明了,我颔首。在大家庭中生活,非得如此不可,难为她那么年轻就懂得这个道理。
〃不错,我们是一家子,〃她解嘲地说,〃但是比陌生人更陌生。〃
比起她来,我略为幸福一点。但是我又多久没见哥哥们了,又多久没与父母好好的坐下来诉说心中之事了?这一幢幢厚厚的无形的墙,到底是什么时候筑起来的?
琅说:〃一屋子挤满了人,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但却无限寂寞。我一生之中所遇到的人,最热情的除了敏敏哲特儿,便是婀娜。〃
我问:〃我呢?岂有此理,我竟然没有份?〃
〃当然还有你,乔穆,我简直爱你呢。〃她摇动一头鬈发。
〃那倒还不必,虽然慕容家已给了我酬劳,但我对你,可真是没话讲的。〃
我送阿琅回家,而其实是想见一见宁馨儿——呵,这样的名字配这样的女人。
第3章
琅仍然住家中,她的房间乱成一片,我找不到一角整齐的地方可以坐下。
琅很有歉意,一直解释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自从……
我躺在一张柔软的沙发里,她穿过的衣服都有一股香味,我竟与琅混得这么熟了,啊另一个婀娜,我有这个本事,可以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变成兄弟般。
宁馨儿呢,她在哪里?为什么不过来瞧瞧我们?她到底是一个贵妇——掘金女郎——慕容精忠分子——苦寡妇,抑或扮演了所有的角色?她的真面目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大声问:〃阿馨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人答我。
我跳起来,她就站在我的身边。
曹操到了。
琅说:〃他对你最有兴趣。〃眼睛看着阿馨。
宁馨儿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旧的粗布裤,足踏软底芭蕾舞鞋,这样普通的衣饰,在她身上,变得熨贴无比,大方高贵,一点也不平庸,现在这样子跟昨天在电视上看见她,又完全不一样。
她把琅凌乱的衣服拨开一边坐下,问琅:〃工作如何?还高兴吗?〃
〃非常辛苦,非常快乐,被摄影师骂得狗血淋头,然而我想一切还是值得的,我现在做人略有目标。〃
她继母闲闲说:〃流浪了五年,并没有寻找到目标吗?〃
琅不响。
宁馨儿叹口气,〃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琅赔笑:〃你口气益发像个母亲了。〃
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关系是这么特别,我诧异极了,深觉有趣。
宁跟着说:〃你要是喜欢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寻个位置,慕容家再没落,比起那些暴发户又还胜几筹。〃
琅说:〃你为什么不改嫁呢,尽坐在慕容家噜嗦。〃
〃我改嫁?这一辈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头一块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碍你什么?我又不是你生的。〃
〃为你好。〃
〃我为的也是你好。〃
我觉得这对白简直精彩绝伦。
终于宁馨儿说:〃好了好了,只要你高兴。〃
〃你呢?〃琅问。
〃我什么?〃
〃你高兴吗?〃琅加一句。
〃我?〃宁馨儿抬起了头。
〃你为慕容家,也精疲力尽了,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宁勉强的笑,〃你这个糊涂蛋,倒教起我怎么过活来了。〃她转头走。
〃你上哪儿去?〃
〃我与艺术厅的人有事要商谈。〃
〃谈啥?〃
〃你爹收着的那些瓶儿罐儿,总共一千两百多件,我实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义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赏,也是德政一宗。〃宁馨儿说,〃你若是不赞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头:〃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宁馨儿叹口气,〃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极,问琅:〃什么罐子瓶子?〃
琅耸耸肩,〃我也不清楚,许是古董,没人承继爹的兴越,不如让公众欣赏。〃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声,都说我自家老爹够阔,看来还不值人家一只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问。
宁馨儿的脸忽然又冷下来。
〃她有司机。〃琅取笑我。
我不响了,仍然将自己埋藏在沙发中。
琅问:〃你喜欢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叹口气,仿佛有感而发。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问。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闪烁。
我不好意思。
〃你认为她美?〃琅反问我。
〃我见过很多美女,〃我说,〃她的五官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