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那边是一个女声。
我不由得有气,〃你打电话来,你不知道你找谁,倒要问我我是谁?〃
〃我找慕容琅。〃
〃她在我这里,你是她的什么人?〃我身上的瞌睡虫全跑光了。
〃阿琅在你这里?〃她问:〃有什么证明?〃
〃什么证明?她就睡在我这里。〃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光火,〃你是她的什么人,你别纠缠不清好不好?你到底要不要找慕容琅?抑或是看了报纸来瞎七搭八?〃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过来见阿琅,你把你的地址说一说。〃
〃你是她的什么人?〃我再问。
〃我是她的继母。〃好家伙,终于有人来认领。
我将地址说了一遍。
〃我马上来,你叫醒阿琅。〃
〃如果你是她的继母,〃我说:〃你应该知道,阿琅睡着了不容易叫得醒。〃
那边搁了电话。
我起身去摇阿琅。
阿琅转个身,我再推她,阿琅像是关闭了睡掣,要待明天早上才会按时开启。
我放弃。
楼下静寂万分,我在露台向下望,不到五分钟,便有一辆中型的日本车驶进来,停在路边。车子里走出一个女子,从大厦高处看下去,只觉她年纪还轻,瘦长身材,与她同来的,尚有一个穿制服的司机。
她自称是阿琅的继母。
没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
我前去启门,一看来客的面貌,就诧异得怔住了。她是那么年轻,不会比阿琅大,而且容貌那么秀丽动人。
〃你是——〃我凝视她。
〃我在电话中已跟你说过了话。〃她冷冷地说。
〃请进来。〃我忍不住将眼光留在她身上。
她转头嘱司机在门外等,跟我进屋子。
〃阿琅呢?〃她匆忙地问。
我指一指地上的阿琅。
她连忙蹲下看,〃果然是阿琅,〃她说,声音中充满了惊喜。她伸手摸摸阿琅的脸蛋,〃阿琅。〃但是阿琅这只呆瓜,并没有醒过来。
我的女客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先生贵姓?〃她问。
〃我姓乔。〃我答。
我直视她。他们慕容家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美丽,但这一位的容貌与阿琅又不同,她是冰冷的,眼睛中充满敌意,嘴唇薄薄的抿得很紧,头发梳得光光,露出额角一个发尖,身上一袭白色麻布的时装,正是最新流行的式样,耸肩,窄袖。
她并不介意我盯着她看,问我:〃你在什么地方找到阿琅?〃
〃尼泊尔。〃
〃什么?〃
〃尼泊尔。〃找解释,〃我是个摄影师,在尼泊尔拍一辑照片,碰见了她,她叫我把她带回来的。〃
〃她身体很健康吧?〃她问。
〃看上去完全没有不妥之处。〃我说。
〃她失踪有五六年了,〃她匆促的说:〃家里一直找她。〃
〃老天。〃我说。
〃这几年内发生了很多事……〃她改变话题,〃乔先生,这次谢谢你。〃
我微笑,〃光谢没用呢,阿琅欠我飞机票。〃
〃那自然。〃她说:〃我们一定偿还。〃
我说,〃阿琅要到明天早上才会醒,你要不要先回去?〃
〃都快五点了,〃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一等。〃
我说:〃我无所谓。〃
我走到厨房去做咖啡。
她在我摄影室内踱来踱去,目光如炬,打量着我拍摄的照片。
夏天的南国天亮得早,喝完了咖啡,已经有小鸟鸣叫。
她没有一丝倦容,浑身散发着紧张的神色,与阿琅的随和温婉刚则相反,但她仍然是一个罕见的美女。
我不知应说些什么,室内一片死寂。幸亏阿琅醒了,她打一个呵欠,一骨碌坐了起来。
她的继母跟她说,〃阿琅,我们回去吧。〃声音镇静得多了。
阿琅睁大了眼睛,〃是你,你终于来了,爹爹呢,爹爹为什么不来接我呢?〃
〃阿琅,一切回家再说。〃
〃回家,〃阿琅说:〃啊,当然,我要回家。〃
〃走吧。〃她的继母催促她,〃不能再打扰人家。〃
阿琅依依不舍的看着我。
我耸耸肩安慰她,〃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筵席,把我当那两只犁牛一般看待好了。〃
阿琅笑了。
〃再见。〃我送她们两人出门。
我交上名片说,〃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门外那个司机,等得几乎要变石头人了。
阿琅几乎是被挟持走的,我们没来得及道别。
中午婀娜来探望我,我告诉她一切。
婀娜说:〃唉呀,你怎么不叫我来见识见识?〃
〃半夜三更,不便打扰你。〃
〃你的意思是,那个慕容太太,跟慕容琅的年纪差不多?而且长得一般美丽?〃
〃一点也不错,但不是同类型的美,阿琅是个小迷糊,而这个慕容太太,她十分精明。〃
〃如果让你挑,你挑哪一个?〃婀娜忽然问。
〃问到什么地方去了?简直一点头绪也没有。〃我白她一眼。
婀娜固执,〃告诉我嘛,你挑哪一个。〃
我说:〃如果让我挑,我一个也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感情是很主观的,我不喜欢稀奇古怪的女子,她们令我紧张。〃我说:〃日常生活,最要紧是舒适轻松。〃
婀娜笑问:〃所以你离家出应,靠拍照混饭吃?你老子逼你上进,令你紧张?〃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悻悻然,〃瞎七搭八。〃
婀娜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候门铃大响,婀娜会开门,与门外的人说了半晌,取着一个信封回来。
〃挂号信。〃我问。
〃不,慕容氏派人送来给你的。〃她把信封交给我。
我拆开,是一封幕容琅写的感谢信件。
〃你猜啊,会不会再找你?〃婀娜问。
〃我想会的,〃我放好信,〃她对两条牛都依依不舍,何况是我。〃
〃你会追她吗?〃婀娜又问。
我气结,〃我不打算回答这种问题,你要的照片全部冲了出来,快取了走,还我耳根清静。〃
婀娜笑嘻嘻的取了照片走,〃我会尽快把稿费给你。〃她说。
今天是我与母亲吃茶的大日子,我特地换了西装去约好的地方等她。
她说来说去那几句话:〃你还不打算搬回来住?〃〃你爹伤心呢。〃〃将来你儿子不听你的话,你就知道滋味了。〃〃整天拿着只相机走,一点没出息。〃
我已听得麻木,问她:〃妈妈,你也是个在上流社会中走动的名媛,上次什么慈善筹款你还扮了妲已在天桥上走——喏,就是吓得我打烂相机的那次——〃
〃见你的大头鬼。〃她骂我。
〃你可有听说过有一家人,在香港住,复姓慕容?〃
〃慕容?〃
〃是,想一想,老妈,你有没有听说过?〃
〃慕容氏早已家散人亡,问来作甚?〃妈妈不悦。
〃是吗,你说给我听,怎么家散人亡?〃我太好奇。
〃慕容家的老头子一去世,就没有人承继偌大的事业,业务结束了十之八九,虽然不愁没钱花,到底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出风头也轮不到他们。〃
〃没有儿子吗?〃
〃有一个儿子,脾气跟你一样呢,好吃懒做,移民在外国,根本不回来的。〃
〃他们家,是不是有一个年轻当权的女人?〃
〃我早知道,问问就问到这狐狸精的身上了。〃妈妈跌足,〃是不是?果然。〃
〃说给我听,我喜欢听。〃我兴奋起来。
〃你疯啦你?这种小报上的传闻,有什么好听的?〃妈妈责我以大义,〃我才不做'八婆'。〃
我笑,〃妈妈,你连妲己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妨碍呢?〃
〃你这孩子,真造反了嘛。〃她为之气结。
〃来,慕容家的事,略告诉我一二。〃我央求,〃不然的话,你找我出来吃茶,我就推你说是没空。〃软硬兼施。
〃难怪你父亲要轰走你。〃妈妈没奈何,〃我与慕容氏没有来往,不知道那么多。〃
〃可是你知道那狐狸精的事。〃我提醒她。
〃只听说某人在晚年搭上了一个比他女儿还年轻的女人,之后某人就一蹶不振,而家产也落在这个女人手中。现在也快散得七七八八了。〃
我点点头,〃你有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父亲,叫他当心做人?〃
〃你爹有你这个儿子还不够?他不用狐狸精帮忙。〃她瞪着我说。
〃你有事没事就损我,〃我不悦,〃我又不败家,况且我有三个那么能干的哥哥,我有条件做艺术家。〃
母亲软下来了,〃说起你那些哥哥,真没话讲。〃
〃刻薄成家,跟老爹一样,〃我不屑,〃逢商必奸,我也没有话讲。〃
〃穆儿,你已无药可救了。〃妈妈瞪我一眼。
与她话别后,我约了与婀娜吃晚饭,她将稿费支票交在我手中。
她说:〃我去打听过慕容家的事了。〃
〃是吗?〃我故作不经意状,〃你那么好奇?〃
〃原来慕容琅在五年前失踪的时候,她父亲四处派人寻找她,悬过暗红。〃
我抬起眼。
〃后来她父母相继去世,这件事不了了之。〃婀娜说。
〃她继母呢?没有继续寻找她?〃我问。
〃阿琅在西藏,请问怎么寻找?〃
〃她为什么要出走?〃我问。
〃没有人知道,以前她也是社交圈子的红人,看,〃婀娜在公事包里找出一叠剪报,〃她订婚的那夜,拍了不少照片。〃
我接过剪报,报纸照例已经发黄了,但照片上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显然就是慕容琅,衣着虽过时,但看得出是当时最时兴的打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沉吟,〃可不可以写一个故事?〃
婀娜说:〃我想写这个故事,如今的小说太虚无缥缈,有个真实的背景比较踏实。〃
我冷笑,〃除非你打算写一家八口一张床或是红卫兵,否则再实在的故事也会被打入虚无类。〃
〃那我不管,我是写定了。〃婀娜极有决心。
〃再好的故事,也要流畅的文字衬托。〃我提醒她。
〃是,我会尽力写。〃她说,仿佛写小说如挑泥,尽力就会好。
〃谁帮你做资料搜集?〃
〃我自己,一切像抽丝剥茧,很快会真相大白,我已经去电要求慕容琅接受我的访问。〃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嗳,如果她让你上门去,你带着我一起去好不好?〃我问。
婀娜笑吟吟地说:〃这又关你什么事呢?〃
〃我好奇,〃我理直气壮地说,〃如果香港人都没好奇心,你那本《婀娜》月刊还能出版?〃
〃她还没有回覆我。〃婀娜说,〃咱们公平交易好不好?如果她万一找你,你也带我同往。〃
〃好,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说。
〃谁跟你同当?〃婀娜一贯吊儿郎当的。
我凝视她,这个妞,谁跟她走,也是福气,如今少有这么能于独立及乐观的女孩子。
我扭扭她的面颊,她闪避开,〃你太没正经了,老乔。〃
〃怕什么?我们是老拍档。我谁都不怕,若你未来的老公是醋坛,那我没办法。〃
〃把你砍成八块。〃她恐吓我。
〃你会嫁那么小器的人吗?〃我反问。
她摔摔头发。我看着她一身打扮,褐金色的发饰,配同质地的腰带,一只金色的手袋,白皮鞋绲金边。
我笑说:〃金色泛滥,迷惑了眼睛,我希望看到比较纯朴的打扮,譬如——〃
〃譬如尼泊尔土女装?〃她搭上来说。
〃譬如你的大头鬼。你们穿流行衣物,非要把它流行垮了不可。〃我说,〃最近这一阵子的三个骨灯笼裤直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四十岁的老太婆还把它穿身上,打做挂一只小小的金手袋,配一脸的皱纹,我先凄凉得哭了,不知道母亲节是否要买一套给我老妈穿戴,彷徨得要命。〃
婀娜反问:〃照你的标准,谁穿得最好?〃
〃穿得好不是衣服好,歌者非歌,最要紧是切合年龄身份,可惜这道理个个懂得,实践起来却不容易,女人一过三十岁就爱骗自己能够青春常驻。〃我想了想,〃那个年轻的慕容太太,她就穿得好,衣服在她身上,就是她的,不再是名牌设计师英魂不息的憩休所。〃
〃人家有钱。〃
〃多少有钱女人穿得像大贼。〃我说。
〃她穿什么衣服?〃婀娜不服气。
〃我一点也不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就是这点高明,人家穿得舒服。〃
婀娜说:〃你中了蛊了你。〃
我嘿嘿地笑几声,与婀娜分手。
傍晚收到电话,是阿琅的声音。
〃乔吗?我想请你来一趟,有很多事非得见了面说不可。〃
我想到要与婀娜有福同享,但是慕容琅的声音实在太沉重,我提不出这样的要求。
停了一会儿她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了。〃
我沉默。难怪,她本来是四大皆空的。
〃姊姊也病逝,现在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哥哥,可是我与他联络过,他不肯再回香港。〃
〃你继母呢?〃
〃是,我还有她,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慕容琅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激动,〃这五年来,全靠她一个人在支撑。〃
〃你与她之间——没有什么吧?〃
〃她待我很好。〃
〃我马上来。〃我挂上电话。
我没有通知婀娜,一个人驾车往慕容家。
第2章
满心以为至少是金碧辉煌的独门独户洋房,却是再普通没有的大厦公寓,连大门铁闸都是最普通的一种。为什么不是余氏古堡那样的房子呢?更加可作小说的题材了。
我伸手去按铃,女佣人来替我开门。
进到屋子,才略为看到一点的气派。
公寓起码是四幢打通的,并没有刻意装修,长窗面海,风景怡人,地方很宽阔,半新旧家具,放置得很随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样,凌乱中明显地看到主人生活习惯,这是一幢活生生住着人的房子,不是电影布景。
女佣人嘱我坐,递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龙井,淡绿色嫩叶清香扑鼻,盛茶的是一只宜兴旧茶盅。我诧异了。
爹爹老说妈妈不懂享受,身家全挂在身上,看来年轻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见真功夫。像露台上停着的一辆〃银豹〃脚踏车,没想到真有人肯花两千多美金买一辆脚车,又不能招摇,简直如锦衣夜行。
我的眼光随而落在客厅中的几张字画上,暗暗吃惊,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女佣人跟我说:〃太太请你到图画室。〃
我跟她走入内堂,光线渐渐暗下,别有洞天。
图画室中有一架镶螺甸的小风琴,一张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丝绒沙发,一张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一只水晶碟子,里面浸满了一朵朵的白兰花,香气袭人。墙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墙上化开,我看得呆了。
这样〃普通〃的几件常见的家具,〃无意〃地搁在一起,竟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室内很大,有很多的空间,大方怡人。
我靠墙坐了下来,对牢小露台外一只蓝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张望,却是茂盛的水草内映着十来对金鱼,其中一条水泡嗒嗒的浮上来,以为有熟人来喂食物。
我回到墙角坐下。
这里是这么恬静,完全与世无争,城市之声远远传来,交通声、修路声、叫卖声,但却完全与这屋子里的人没有关系,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停顿了。
〃久候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慕容太太,连忙要自地上爬起来。
〃你请便,〃她说,〃不要紧。〃
我于是又坐下。
〃乔先生,阿琅本来要见你,但是她乍闻父母去世的消息,有点不好过,故此由我与你说话,也是一样。〃她的谈吐比她年纪大得多。
〃什么事呢,如果我帮得上忙,我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