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还不快走?〃她赶我,〃明日一早还有重要的约会。〃
〃我累死了,你让我在这儿胡乱憩一会儿。〃
〃人家就是想见到姓乔的一夜落泊,你应当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清早穿得整整齐齐的过去,也算是争口气。〃
我悚然肃立,〃是,遵令。〃
即使躺在床上睡不着,养养神也是好的。
我这一养神就养到天亮。
第6章
我相信爹爹与哥哥们也全没睡好。天亮了我起床梳洗,换上套光鲜的西装,但是没有结领带,故意作随便状。
老实说,我亦不信宁馨儿昨夜会睡得着。
为了复仇,她付出的代价也不算少,真是损人不利己。
我为此非常嗟叹。
我们一家子在一起吃早餐,哥哥们的胡髭一日一夜没剃,早在下巴露出青色的影子,他们在研究温哥华哪种房子好,以便父母搬过去定居。
大哥说:〃爹太一门心思了,居然在外国没有房子,一旦风吹草动,躲也没处躲。〃
二哥说:〃人说狡免三窟,由此可知爹并不是个奸商。〃
二哥则说:〃咦,小弟一早穿戴整齐了,到什么地方去?〃
〃他能去哪里?〃妈妈说,〃还不是去见女朋友。〃
大哥问:〃小弟的女友到底是谁?〃
妈妈说:〃那个叫婀娜的女孩子,是不是?人才很出众能干,又能吃苦,外型非常好。〃
〃是呀,〃我微笑,〃但凡乔老太太出席的慈善舞会,她都以显著的篇幅刊登在婀娜杂志上,博得老太太无限欢心。〃
母亲反问:〃我老了吗?老太太。〃
二哥说:〃能干就好,小弟需要人照顾,况且今时今日,女人有一千种方法花钱,若没有一种赚钱的方式,她老公就移情了。〃他笑。
母亲说:〃做乔家的媳妇,不必自己赚月薪吧?〃
〃要的要的,〃我急急道,〃老妈,你晓得啥,现在的凯丝米羊毛衫千六元一件,晚装一万多,皮鞋一千块……太可怕了。〃
〃有了对象,也不带回家来瞧瞧。〃二哥说。
我说:〃爹妈都见过婀娜。〃
爹白我一眼,〃终于决定是她了吗?人家对你可是真心,你别辜负了人家一片情。〃
我叫起来,〃怎么又挑剔我?大哥二哥三哥呢?秘闻周刊的红人,这个月跟赵咪咪,下个月与夏琳琳,上星期是玛姬杨,下星期是史蒂拉周,啐,这样子一片雾的关系倒是没人追究,我规规矩矩的——真是。〃我不服气。
爹狠狠地说:〃你哥哥们再风流,没吃半点亏,你呢?你没吃羊肉,连带你老子都惹着一身骚,你还说?〃
我顿时英雄气短起来,〃爹,别提了。〃
大哥说:〃好好的说正经事,小弟一上来就搞浑了,他真有本事,走走走。〃
我拉拉西装的襟,委委曲曲的离开饭桌。
其实心头很宽朗,平日哪有机会做小弟撒娇撒痴?如今夙愿得偿,,得其所哉。
因此我上慕容有限公司去的轻松心情,竟不是伪装的。
幕容公司位在商业区黄金地区,一整栋大厦的顶四层楼全部是他们总部,余者出租。
电梯将我带到廿楼,我出电梯,推门进慕容企业公司。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迎上来,问明我身份,再领我进一间小小的休息室。
我刚想坐下,忽然之间〃休息室〃动起来,向上升去,这竟是另外一部电梯。
我猛地吃一惊。
不要说是我,连父亲都被他们蒙骗了,要是我们早日看到这种架势,杀头也不敢轻敌。
电梯再次停下来,那穿制服的人朝我点点头,说声:〃到了。〃
自有另外一个人带我进正式的休息室稍候。
坏是坏在初次见面,由她亲移大驾到我的公寓来,我只当她是手头上有点钱的年轻寡妇,哦,完全不是那回事,她太厉害了。
休息室有人比我先到,因为光线实在大暗,我只觉得他身形好熟。
他向我打招呼:〃你来了。〃咕咕声的轻笑。
是慕容珏,他也在这里,他的笑声是神经质的,阴湿的,我毛骨悚然,浑身的不舒服起来。
长窗被厚厚的丝绒帘布遮着,只开着小小的座台灯,一刹那只觉得气氛像哪间华美的西餐厅,但随即又觉诡异。
〃你好。〃我向慕容珏点点头。
他走近台灯旁,我看到他那张苍白英俊的脸。他紧张的问:〃你现在明白了吧,什么叫做曼陀罗。〃他像夜袅似的笑起来。
我缓缓地摇头。
〃为什么摇头?〃他喘息,〃为什么?〃
〃她也处处受别人左右,不能自己,你们中的毒,叫做自我毁灭,你、阿琅、宁馨儿,时间与金钱太多,性格怪僻,非邪非正,一念之差,就害人害己。你为什不回头走呢,这些年来,你折磨自己,难道还没受够吗?为了什么还坚持下去?〃
他额角也布满了汗珠,紧抿着嘴唇,堕入痛苦的魔障里。
我问:〃恐怕你不愿脱出这个深渊吧?因为回了头你也不知何去何从,更加失落。你们姓慕容的这家子。〃
他抬起头怔怔的看着我。
我说下去,〃世界那么大,你们看不见吗?阿琅去了那么远,终于还要回来重蹈覆辙,而你,你就会在她身边打转;而她,念念不忘去世多年的慕容先生。真正的曼陀罗是慕容氏的血液,而你们的父亲至今尚无处不在,鬼影幢幢,活在阴影里。〃
慕容珏用手掩住了脸。
〃你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拿出勇气来。〃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
我叹口气,我想我是永远得不到回应了。
这一家人简直不可理喻。
穿制服的侍从出来,嘱我:〃慕容太太现在准备见你。〃
我敲敲门,推门进去。
那是一间会议室,非常宽大。一张桃木长型会议桌足有廿尺长,她坐在桌子的前端,我不甘坐在她身边,于是拉开另一端的椅子,不请自坐。
她仍然是那么美丽,一袭简单的旗袍将她衬托得无懈可击,脖子上的一串珍珠足有拇指大小,祖母绿的珠扣,晶光闪闪。
她非常端庄地坐着,身后的墙壁上有一幅油画,画中人是个英姿凛凛的中年人,不用说也知道这是慕容先生。
我向她点点头。
她开口,〃你来了。〃不卑不亢。
我心想:我不来你能见到我吗?嘴里不响,且听她说什么,我不能失礼乔家。
她说:〃我们明天召开董事会议。〃
〃我知道。〃我欠欠身。
〃以乔老先生的性格,他一定会得出席。〃
〃那自然,我三个哥哥也会奉陪的。〃
慕容太太没有看到期望中的慌张,有点沉不住气,她说:〃乔穆,你不知事情的重要性吧?〃
〃我知,我怎么不知?胜败乃兵家常事,乔氏由我父亲所创,我们自然心痛,但事业亦不见得是生命的全部,况且我有三个哥哥可以承继父业。〃
宁馨儿站起来,〃他打算退出?〃充满了诧异。
〃他低估了你,〃我微笑,〃被你阴了一招,你也低估了他,此什么也得不到,你难道没听说过乔老是个最最能屈能伸的人?〃
她吃惊,神色略露悔意,又坐下来。
我问:〃你是介意的,是不是?〃
她双目闪闪的看住我。
〃你一辈子忘不了过去,〃我缓缓的说,〃多年来富裕的生活,并没有消除你的自卑,人家一两句话得罪了你,你就藏不住要大显神威做一场戏,你那小家子气永永远远流在你的血液中,这一刹那我把你看个透明清晰,不不,你什么都没有,你是个最最可怜的女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她呆住了。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终于我看到她的双目泛起莹光,她含着眼泪,不可思议,这个女人居然会落下泪来。
不不,眼泪只在双目中打转,她忍着很久,倒转头去,我们明天见。〃她终于说。
〃明天我不会来,我仍然背个相机走天涯。〃我耸耸肩站起来。
我走到门口,转过头来,〃宁馨儿,别再做陪葬品,你已为慕容先生活够了,做你自己吧,将缟衣除下,做一个轻轻松松的人。〃我咳嗽一声,怎么搞的,今天老像个化缘和尚似的,不住的劝人为善,〃多少人愿意爱你,包括我在内……你都一个个拒绝了。〃
宁馨儿一震,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可惜我不是情圣,〃我想到慕容公子。〃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被拒绝的滋味不好受,可一不可再。〃
她沉默。
我深深为她惋惜着。
过了很久很久,她茫然问,〃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没有一辈子的事了?〃
〃没有了,〃我慢慢的答,〃时代节拍太快,缺少时间,来不及忏悔,来不及思念,最主要的是实际与方便。〃
她转过头来,脸容非常黯淡。
〃除了慕容家,谁还想挽住时代的巨轮?谁还有这么奢侈的闲情逸致?你们与时代脱节,宁馨儿,如今谁也不会为争一口气而花去十亿元,希望你好好经营这盘生意,不要为它再多蚀十亿元。〃
她后悔了,我看得出她的悔意。
我提示她,〃设法挽留我三个哥哥,把权柄仍然交还他们手中,为了面子,为了乔氏的仅存股权,他们会替你卖力,千万不要解散目前的管理组织。你行,宁馨儿,做生息是多么头痛的一件事,所以我一辈子也不要碰计算机。〃
她叹气。
〃你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你几岁?三十四?三十五?有些'名媛'像你这般岁数,还在公开招标寻对象呢,是呀,曾经沧海难为水,但又何必把自己训练成黑蜘蛛模样呢?〃
她忽然笑了。
我愕然,正以为攻心攻得有九成把握了,她却笑了起来。
〃乔穆乔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你也知道我对你一向有好感,〃她恢复常态,〃从你那里,我也学了不少,〃她伸出手来,〃仍然是朋友?〃
我大喜,但装模作样地摇摇头,〃我从不跟我追不到的女人做朋友,我没有这个风度。〃
〃你明天跟我父亲留个余地,也跟自己留个余地。〃我再叮嘱她。
〃乔老有个好儿子,了不起。〃
我讪笑自己,〃他的好儿子没出来,明天开会你才会见到他的好儿子。〃
宁馨儿看着我,面孔上的表情柔和起来,她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从来没有认识过像你这么可爱的男孩子。〃
我温和的说:〃听,听,谢谢你的赞美。〃
〃各人的命运不一样。〃她说。
〃性格控制命运,是你自己逼着自己要走这条路,是你永远要活得似一个传奇,是你不愿意做一个普通的人。〃我向她一鞠躬。
她苦涩的笑,〃乔穆,做人含蓄点好,你总听过杨修的故事〃
〃我告辞了。〃我逼不得已说。
〃阿琅有事要找你。〃
我不悦:〃她还记得我是谁?〃
〃别小孩脾气,〃宁馨儿有深意的说,〃她就因为太记得你是谁,所以才要说不记得你,这早晚怕真的要忘记你是谁了,所以才有后话跟你说。〃她站起来。
〃宁馨儿——〃我叫住她。
她作恼怒状,〃我的名字,你怎可乱叫?〃
〃慕容夫人,明日的事儿,多多拜托。〃我向她抱拳。
她点点头,开门出去了。跟着她身后进来的是阿琅。
〃乔穆,〃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要把窗帘拉开来。〃
我鼓掌。
她一按钮,窗帘自动往两旁移开,阳光灿烂地照进会议厅,窗外海景怡人,碧波闪闪。
我说:〃一个好日子。〃
阿琅转过头来,她拿出一只信封,〃你的酬劳,现在没有理由不收下了吧?〃
〃自然。〃我说。
我接过信封,放入口袋,〃谁还跟你们慕容家客气。〃
阿琅问:〃仍是朋友?〃
〃问得真好笑,你们慕容家还少得了朋友不成?有酒食,朋友馔,一呼百诺。〃
〃你是生气了,是不是?〃
〃我又不是慕容家的家奴,我自然生气了。〃我拂袖。
〃我这早晚跟你还有对白,卖的是敏敏哲特儿的面子。〃
琅沉默了一会儿。
她说:〃敏敏说,邀请你作客,到尼泊尔来一趟。〃
我喜欢她说〃来一趟〃而不是〃去一趟〃,她与敏敏之间,又有进展了。
但我不动声色,只冷笑一声。
〃我来干什么?你又不认识我。〃我说。
阿琅急了,〃你真的生气?宁馨儿说你是不会真生气的。〃
又给她洞悉了真相。
我坦白:〃老实说,气是气的,气完了也就算了,这是我的好处,个性散漫,记不了仇的。〃
〃乔穆!〃阿琅过来拥抱住我。
忽然之间一个柔软美丽的身体香啧啧的投向我的怀抱,我也为之一震。
当时要得到慕容琅也不是这么困难的事呢,我不禁有一点后悔做了柳下惠。我责备她,〃别这样搂搂抱抱的,我不要紧,像敏敏这种老实蛋就会误会,害得人天涯追踪。〃
阿琅说:〃听谁在教训谁。〃
〃是真的,你与敏敏到底怎么样了?〃
〃我想过了,〃她坐下来,〃再要找一个对我这么迁就爱护的人,真不容易,天下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你知道就好。〃我拍着大腿说道。
〃可是他这个人这么老土……〃
〃土?他爱你,当然显得愣头愣脑的,连说话都结结巴巴,如果他只抱着玩弄你的心,不知多潇洒倜傥,男人都这个样子。〃我说。
〃可是嫁到尼泊尔去……〃阿琅说。
〃谁逼你住尼泊尔?他那么有钱,你爱住哪儿就住哪儿。〃我说。
〃他不是中国人。〃
〃算了,小姐,他不会比你更不像一个中国人,反正你们两个人谁也不会捧着本乾隆甲戌脂批《红楼梦》来读,有什么损失的呢?〃
我就差没拿起一把大葵扇。
阿琅仍然沉吟,〃他已有三个儿子。〃
〃那岂不美妙,你不必生育,永远可以维持身材美妙。〃
〃照你说来,他什么都好?〃
〃唉,当然好,这还用说吗?幸亏你的条件也不差,正是门当户对。〃
〃就这样嫁了?〃阿琅问。
〃你还想等什么?等头发白?〃
〃我还没有恋爱过呢。〃阿琅怔怔的说。
〃我最怕听这种活,什么叫恋爱?〃我责问。
阿琅莞尔,〃你敢说你没爱过宁馨儿?〃
〃是,爱来了,爱去了。可是深厚的谅解与体贴是一辈子的事。〃
〃口气像个老太太。〃她笑。
我问:〃宁馨儿对敏敏的看法如何?〃
〃她说他是个如意郎君。〃
〃对了,将来添个儿子,就叫如意暂特儿。〃
〃乔穆,你又没正经了。〃
我很惆怅,对自己很失望,我应该在失恋中,怎么像个没事人一般,我搔搔头皮,多早晚我才会正经起来呢。
琅问:〃你跟婀娜来不来尼泊尔?〃
〃来,不过我不能代表婀娜发言。〃我说。
〃你不能代表她发言,谁能代表她?〃阿琅说。
〃话不是这么说,我对她确是有影响力,为了尊重她,你私底下再邀请她。〃
〃乔穆,你是真正有风度的。〃阿琅赞我。
愧不敢当。这是我第一次敬重婀娜的表示。
我与阿琅一起离开慕容公司。
我对她说:〃有好消息一早要告诉我。〃
她点点头,圆圆的脸蛋比什么时候都美丽可爱。
〃祝福,慕容琅。〃我由衷的说。
她上了司机开的车子,走了。
我置身于闹市中,顺手买了一张报纸,到大酒店咖啡厅去吃早餐。摊开报纸,看到头条写着:
〃女强人成功收购乔氏〃。
女强人,我啼笑皆非,逢女必强,在中环凡是有一个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