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夜里只有她醒着,这样安静地站在这里,迷茫,甚至些许的恐惧趁着黑夜悄然滋生,缠得她心中紧涩。
她毫无目的地在铜镜前坐下,拿起梳子理顺着垂肩长发,镜子中淡淡映出人影,异常陌生,恍惚仍旧沉梦未散。
她抬起头来,漠然看向窗外,月华如练,寒照长夜,清辉落影悄然覆上心底,带着无尽的幽凉深黯。
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很想把十一喊起来和自己说说话,免得独自胡思乱想,可见他睡得那样沉,又不忍心叫醒他,反而找了件东西给他搭在肩头。
即便唤醒他又能说些什么呢?或许这真的就只是个梦,一转便醒过来了,从来便荒唐。
榻上的人一直睡得不很安稳,她放轻脚步走过去,伸手覆上他的额头。他没有如前几次般睁开眼睛,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浑身入手滚烫,究竟还是烧起来了。
她紧着眉心站在榻前,隐觉担忧,便去院中打了盆清水,又将十一找到的那坛酒取来。
夏日井水冰凉透骨,却正好合用,卿尘用布巾蘸湿敷在他额上,稍后再换下,反复地保持清凉。将浸凉了的布巾垫在他颈后和腋下后,再用酒很小心地替他擦拭身子,希望能见成效。
从没有做过这样照顾病人的事情,她一时还有些手忙脚乱。当挽起那人衣袖时,有什么沿他手腕滑下,借着烛光看去,是一串黑色佛珠样的东西。卿尘立刻认得那是串极其纯正的黑曜石,光泽沉敛,每颗珠子上面都开了双面彩虹眼,是这类宝石之中十分难得之物。
她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的碧玺,想起所谓的九转玲珑阵,还有那神秘的巫族禁术,或许这些水晶宝石能够送她回去,她略有希望。
那人突然轻轻动了一下,卿尘怕他不知觉翻身动到伤口,急忙伸手压住他的手。触到他手指时却被他握住,不肯放开。
她试着抽了抽,觉得他握得很紧,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样的痛苦,心中一软,便任他这样握着,守在一旁。
如此折腾了半夜,天色微明的时候,她终于撑不住趴在榻前睡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晨光淡淡地洒满四周,原来披在十一身上的薄衾罩在自己肩头,她的手反盖在那人修长的指下,有种被保护的感觉。
她抬起头来,用另一只手抚上眼睛,睫毛微湿,仿佛是泪痕。
已经忘记了短暂的梦境,也不知今日将如何。她轻轻把手抽出,再将他的手放进被中,他看起来已经退烧了,睡得很沉的样子。
她如释重负,轻声说道:“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十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卿尘吓一跳,回首瞪他:“吓死人了!干吗神出鬼没的?”
十一倒没有立刻反驳,反而笑笑:“辛苦一夜,不好意思。”
卿尘知道他连日疲惫,昨夜其实也没睡安稳,只轻松说道:“记着你欠我一份人情好了。”
十一双手抱在胸前笑问:“怎么还?你说。”
“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说,你先欠着。”卿尘道。
“行,便是欠你的,”十一爽快说道,“这样难得的机会可不要随便用,我轻易不答应别人要求。”
卿尘凤眸斜飞,一脸的不以为然:“说话听起来很像自大狂。”
十一哈哈一笑,道:“我刚到河边看了看,去弄条鱼回来怎样?”
“好啊,”卿尘颇感兴趣,她还没有看过这附近究竟是怎样的环境,便道,“我也去。”
十一摇头,做个拜托的手势,指了指榻上。
卿尘回头看去,挑挑眉梢,接着明眸一转,道:“两个要求。”
“趁火打劫。”十一低声道,却并不推辞,“只要四哥无恙,区区两个要求又算什么?”
卿尘抿唇,眸光明媚,笑意十足:“去吧,这里有我。”
十一神情潇洒,露出个爽朗笑脸,转身离开。
卿尘缓步走出竹屋,举目望去,四周皆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淬染了林木色泽,一色碧绿平静而深远地铺展在天地间。
竹屋依山而建,半隐于茂林修竹,昨日那条河离此还有段距离,只依稀能听到水声琤瑽,不急不缓,如珠玉轻动,流淌于寂静的深山。
夏日的山风微凉,吹得衣襟轻拂,发丝飘扬,卿尘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一碧如洗的天色,阳光似金,纯净得透明,淡淡铺泻长空。
她伸手,仿佛想握住流动的光线,阳光落入眸心,有一点点刺痛。
就连阳光,都感觉如此陌生。
她面对着寂林山野站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回到屋中。
竹屋清凉而安静,透人心骨的空沁。
神情落落地独自坐了会儿,百无聊赖兜上心头,她便随手拨了一下那张古琴,琴弦悠长颤于指尖,发出似有似无的细微的声音。
这琴和她以前学过的古琴并不十分相同,她一时好奇,一弦弦挑抹,慢慢摸索弹法。一首曲子拨弄下来,再弹一遍便流畅许多,第三遍越发得心应手。
琴弦通透的声音虽淡,却令繁复的心事沉静下来,她压着纤细琴弦,迎着落入窗间的阳光缓缓扬唇,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商音往角音时再慢些,会更好。”
她回头,见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靠在榻上听她弹琴。
“醒了吗?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她走过去问。
“什么曲子?”他不答她的话,反而问道。
她微微一笑道:“随手拨弄而已。”
那人也不再追问,只淡淡道:“有些烟雨飘摇、笑傲人世的意趣。”
卿尘抬眼看他,不想他竟能听出曲中之意。
那人又道:“此曲若以箫相和该不错,以后可让十一和你试试。”
“十一会吹箫?”
“会。”
一时间,两人似乎再无话说,一个静静地躺着,一个静静地站着。
卿尘觉得和这人在一起总是特别安静,不像和十一见面,可以随性地斗嘴说笑。不过就连十一对着他都一副认真的模样,不是人变得安静,而是有他在的地方就会自然而然地静下来。他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气质,一点儿淡然的清寂,一点儿峻冷的高贵,让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闹。
她自顾地想着,无意抬眸,正遇上那人看向她的目光,眼底带着若有所思,研判的意味。
她侧头看他,觉得无法揣摩他在想什么,他让她想起深湖之中遥远的青峰,倒影明澈而清净,却是云深不知处。
这静寂叫人略觉异样,她便随口问道:“身上好些了吗?”
“嗯。”还是这样简单的回答,在她以为两个人又要就此陷入沉默的时候,听他道:“你的医术师从何人?”
见此一问,卿尘一笑,笑间略有些无奈,这说来话长,却又无从说起:“没有人教。”她淡声回答,语中不自觉地带了些萧然意味。
那人眼光淡淡扫过她眸底,说道:“药效很好,我见过很多高明的大夫,都未必配得出这样的伤药。”
卿尘起身倒水给他,说道:“见效太慢,否则你也不用烧了一夜才好。”
那人就着她手中的杯盏喝了水,她问:“还要吗?”见他摇头,便将杯子收好,她心中黯淡,不想再回头面对沉默,便走到琴边:“你若不嫌吵,不如就听我练琴?”
“佳人抚琴,岂会嫌吵。”那人道,看起来精神尚好。
卿尘坐在琴前,拨动几下丝弦,抬头看向窗外,缓缓理韵,一声悠扬的琴音应手而起。
曲调低缓,沉远平旷,她弄弦随意低唱:“数尽江湖千万峰,无极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风。魔道崎岖路难通,明日青山又几重,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平川策马,天高地广,如吟如诉渐渐铺展。
忽而,原本平缓广阔的弦下隐隐生出金戈剑影,气势逼人:“势似奔雷,威震山河动,剑如白虹,出鞘追元凶……”
霸气正浓,却化作绕指丝柔,随着她清缓的嗓音透出深情无限:“也有情深处,何必相约再相逢,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本无种……”
柔情过后,风起云涌,琴音再变,豪情随歌而起:“好男儿莫错过青春,看风云再变,彩云飞扬!”
曲终弦收,余音袅袅,轻绕在窗前明淡的阳光中,浮沉微动,悠悠散去,她默然坐在琴前,一时间四周寂然无声。
却听屋外有人道:“好琴!”十一拎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进来。
卿尘看他提着鱼凑到琴前,鱼的腥气和滑滑腻腻的感觉就在近旁,忙起身躲开:“快拿走!”
十一故意将鱼拎高,笑道:“不是还要和我一起去抓鱼吗?怕成这样。”
卿尘道:“活的鱼好玩,死掉的多恶心。”
“哎?”十一道,“这鱼可是活的。”说罢还特意将手中的鱼晃了晃,那鱼吃痛,越发挣扎起来。
“鱼离了水,和死的差不多!”卿尘急忙闪开,求助似的看了看榻上的人。
那人淡淡道:“十一弟。”
十一听那人说话,便不再吓卿尘,一耸肩:“算了,有四哥护着你。刚才琴是你弹的?”
“嗯。”卿尘道。
“歌也是你唱的?”十一又问。
“是。”卿尘答,目光中明显认为他多此一问。
“不错,不像出自女子之手。”十一道,“”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这句写得好。“
卿尘看他道:“我倒喜欢那句,”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本无种‘。“
十一问道:“为何?”
卿尘随口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天高地广,人生百年,登临九五封侯拜相人人皆有可能,没什么是命定的。”
此言一出,四道目光落在她脸上,榻上那人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微微掠过,十一却停在她眼中,道:“你好大的胆子呢!”
卿尘微怔,随即不以为然地笑,一双翦水明眸在笑意中风姿清傲:“帝王将相,能者居之,从来都是如此,天命,乃是人为。若天生其才,为何就不能觊觎权位?”
“那君何以为君,臣何以为臣?忠孝又从何说起?”十一亦笑问。
“忠孝是君王手中暗剑,杀人于无形,”卿尘便笑答,“哪一代王朝的开国之君能算忠孝之人?强者生,弱者亡,强者便为弱者定下伦理规矩,直到下一个强者来取代。不过无论怎样替换,有些是不变的,便如你所说的忠孝。所谓忠孝礼义不可违,只能说思想的控制实在是为君为政最好不过的法子罢了,有什么好说的?”她突然看到十一手里还拎着条半死不活的鱼,小心地又往后避了避。
十一倒没有再拿鱼吓她,眼中意味深长:“口气不小,那你倒说说,何为帝王英雄之才?”那人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听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瞎扯。
卿尘随意而言:“沉机、师谋、驭人、冷酷、大度……或者还有其他,总之到头来,自古英雄多寂寞,高处不胜寒,所以世事公平,英雄要付出代价,不是谁都能做,你就算了吧。”她不忘调侃十一。
十一不以为忤,悠悠说道:“成大事者,需深谋远虑,处变不惊,识人善用,戒急用忍。”
卿尘侧首看他,故意一本正经道:“嗯?说得在理,看不出你还是个人才,不知做鱼的能耐如何?”
十一“哈哈”一笑,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四哥说的。就冲你方才那些话,今晚这鱼我做了。”
卿尘等他出去,小声嘟哝:“本来就是你做,我才不动那黏糊糊的东西,不过你做的能不能吃啊?”
一低头,看到那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她看回去,只能见无尽的幽深,如同一口古井,只有他吞噬别人,由不得人探索他。
看不透,也经不住再这么看下去,她有些不甘心地扬眉将目光避开,追出屋外:“我来帮忙好了!”
…
正文 第四章 万里星辰万里心
夜半无人,清风不问人间换颜流年抛却,自在青竹翠色间淡淡穿绕流连。星光点点泼溅了漫山遍野,花间草木清香万里,浸染屋室,醉人心神。
卿尘悄悄推开门,来到院中,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依稀风摇翠竹的轻响,反而更衬得四周寂静,叫人连呼吸都屏住。
仍是睡不着,虽然连日都几乎没有休息,入夜之后依旧无眠。卿尘抱膝坐在了横搭的竹凳上,抬头细细地去数天上繁星,璀璨星光在广袤的夜色上拉出一道宽阔天河,遥远深灿,无边无垠。
夜凉如水,身上缥缈白衣如穿梭风中的云,被夜风轻轻拂动,带着飘然出尘的潇洒。人说每一颗天星代表着一个灵魂,繁星如许,谁能知哪一颗是自己,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
如今这缕魂魄,究竟是谁?如此陌生的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像天地突然全部陷入黑暗,没有一丝光线,没有半声轻响,死寂骇人。
这里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一切都弄错了,弄错了,却回不去。
心底的悲伤泉涌而上,几乎灭顶地淹没了她,随之而来的是几近绝望的孤独。
她想念父亲、母亲,一切曾经熟悉的人,甚至李唐。
李唐,她爱了五年的李唐,她的完美同她的世界一起,轰然倒塌,倒塌得干净而彻底。
泪水不期而至潸然滑落,一旦流泪便再也不能控制,她伏在自己臂上啜泣。两日来紧紧压着的那根弦,断了,弦丝如刃,抽得心腑生疼。
啾啾清鸣的夜虫似乎受到了惊吓,悄然收敛回声息,黑夜里一片寂静。
不知趴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突然发现有一片高大的影子落在了眼前,遮住了温柔的星光。夜色似乎落入来人的眼中,使那双眸带着令人沉坠的幽深,还有,一种清冷的安定。
卿尘扭头避开,不愿让他看到红肿的眼睛。那人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并不说话。
好一会儿,卿尘闷闷问他:“干嘛不好好休息?”
那人目光投向无垠的夜空,淡淡道:“白天睡足了。”
卿尘也不再出声,不知他站在这里多久了,哭出来才发现,原来人往往并不像自己想象般坚强。
所谓坚强,不过是无可奈何时自我安慰的词语,相连于痛苦,不离不弃。如果此时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并不需要坚强。
心中凌乱,唯一清晰的感觉是孤单,她幽然抬头问身边的人:“你愿意陪我坐一会儿吗?”
“好。”那人依旧淡声回答,似乎根本未曾考虑。
“那你可不可以不问为什么,就只陪我坐在这里?”卿尘茫然相问,然而她立刻后悔,却已迟了。
她听到他用平淡的声音道,“好。”
同样并没有考虑,他还是给了这个答案。
这一个字似乎牵出了卿尘拼命压抑的情绪,泪盈于睫,碎珠般滑下脸庞落在衣间,只是她执意仰头,睁大眼睛看着业已模糊不清的星光。
那人终于扭头看了看她,道:“不管什么事,哭没有用。”
卿尘不想去反驳,只是下意识叫道:“四哥……”声音中散碎的无助让自己觉得陌生,她想寻找一个认识的人,喊一个存在的名字,这样或许能抓住什么,不会陷入黑寂的深渊。
那人眼底仿佛洒落了漫天的星光,但他甚至比那遥远的天星都要泠洌几分,他对她示意一下,向她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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