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宫娥的引领下进到延熙宫正殿,一眼便看到夜天凌坐在太子身边。和这热闹的廷筵相比,他那身天青色的衣衫未免有些肃淡,宫中华丽的灯火倒映在他的眼中,沉沉淀淀,给那清俊的脸庞增添了一点儿暖意。
夜天凌目光淡淡扫过她的脸庞,自一旁宫娥手中的铺了丝缎的托盘上拿起紫竹箫。
卿尘敛衽俯身,对天帝和太后叩拜行礼。
“好个俊俏的女儿。”太后满眼赞赏地对凤衍说,“凤相好福气,膝下儿女个个出落得非凡。”
凤衍笑答道:“娘娘洪福齐天,臣等不过得了您的庇佑而已。”
太后微笑点头,问卿尘道:“你可愿奏一首曲子,给我贺寿?”
卿尘路上已得知是为此事来的,只是没想到合奏的人会是夜天凌,盈盈拜倒:“卿尘不胜荣幸。”
左右内侍已备上紫檀浮云案,取来宫中典藏的瑞凤呈祥琼瑶琴。大殿正中卿尘席地跪坐案前,微微侧首调试丝弦,金灯玉影下她周身淡然流动着一层明净清光,似一幕安静的画面。随着指下琳琅轻声数点,大殿中诸声皆静,缓缓地退入一方清净的天地。她转头对夜天凌道:“殿下请。”夜天凌目光落到她眼底,她微微一笑,静候他引曲。
紫竹箫在夜天凌手中打了个转,轻抵唇边,一缕明彻空灵的箫音悠悠飘出。
众人只觉耳目一清,随着这箫音仿佛巍巍金殿化为天地,一片清洁纯白辽远无垠。琼瑶玉雪中,似乎有若有若无的清香浮动,伴着纷纷轻雪洒落人间。
出人意料地,卿尘闭上了眼睛侧耳倾听,手落琴弦却久久不动。
箫声渐行渐远即将消失,忽而她的手指随意自弦上拂过,珑玲音起乍然明亮,在这洁白无瑕的世界中仿若打开了晶莹的光泽,一片冰清玉洁。
夜天凌的箫音就在琴音飘出时回转扬起。卿尘手指轻动细挑琴弦,每一个音符都那样完美地追随着紫竹箫的清扬,冰天雪地中点点寒梅迎风绽放,一片醉人艳红欺霜压雪林落于天地之间。
她嘴边露出一丝浅笑,睁开眼睛时正看到夜天凌深沉的眸子,那眼底是看不到边的广袤,无止无尽。有一点星光在那幽暗深处悄然绽放,她从那里看到了寒梅睥睨风霜的凌傲。万里冰封,千里雪飘,有谁知梅的风姿,梅的不屈,梅的孤高和梅的寂寞。指下随他峻峭,琴声如玉,清澈的低韵在这孤寂幻影中迎风流转,蹁跹起舞。
箫音不绝,如歌似泣,琴声乍舒,低吟浅唱,似箫而再非箫,若琴已不是琴。
金碧辉煌的延熙宫仿佛出现了一片宁静的世界,雪光莹莹,疏枝缀玉,微风带起纷纷然雪影梅香。一个是青衫磊落,一个是白衣翩然,叫人惊叹,叫人神往,叫人心中尘虑尽去,只余这无限风姿久久萦绕心头。
清音尽收《梅花落》,箫声远,琴音淡,夜天凌和卿尘面向太后拜倒:“恭贺太后福寿万年,慈恩绵长。”
“好,好!”太后满意地对卿尘道,“过来让我看看。”
卿尘轻轻敛襟起身,身后披帛迤地铺展,步履从容迈上了席边玉阶,再对太后一福。
太后慈祥地打量她,说道:“嗯,才貌双全,知书达理。”复又对天帝笑道:“这样的好女子再到哪里去找,咱们不如和凤家要来做媳妇如何?”
天帝对卿尘也颇为喜爱,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中意给您哪个孙儿?”
卿尘心间大惊,蓦然有数道眼神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脸上。却听太后道:“凌儿经常带兵在外,府中总没个人也不是办法……”
话未说完,夜天凌已离席拜倒打断了太后的话:“皇祖母,孙儿……”他没有说下去,而太后也突然停住了没有再继续。
夜天凌神色平静,毫无波澜,卿尘从他抬起的眸中看到了某些东西,那是令人不解的惊讶、决绝、漠然,还有隐藏至深的一抹矛盾与痛楚。所有的情绪都在他黑寂的眼底一掠而过,快得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延熙宫中突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中,没有任何人说话。
短暂的沉默瞬时消失,太后满是担忧地看了夜天凌一眼,叹道:“也罢,算了。”
似乎有数人同时松了口气,一旁,夜天湛随即对太后笑说:“皇祖母,凤相刚刚寻回女儿才几日,您便给嫁了出去,这叫凤相和夫人如何舍得?”
本来凝滞的气氛随着他风趣温润的声音顿时一松,春风拂面,凤衍跟着笑道:“娘娘疼她,这是小女的福分。”
鸾飞和父亲对视一眼,也忙笑着对太后道:“娘娘若是真喜欢我姐姐,不如留她跟在您身边,我们姐妹也能常常得见,岂不两全其美?”
卿尘惊魂稍定,听了此话目光落往凤衍处,又默不作声的看了看鸾飞。
太后问卿尘:“你可愿意?”
卿尘只沉默了片刻,心中那番疑虑在微笑中未曾有丝毫表露,恭恭敬敬的对太后拜下:“卿尘年轻不懂事,日后还请太后娘娘多加教诲。”
“如此甚好。”太后对夜天凌道,“凌儿,回去坐着去,罚你一杯酒。”
“是。”夜天凌淡淡答道,退回席上,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随即又自己斟满一杯,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再向卿尘这里看一眼。
卿尘随在太后身边,偶尔转眸看到夜天凌瘦削的侧脸,想起很久以前听人说过,薄唇的男人,心中无情。夜天凌那冰冷锐利的唇角便像一道利刃,无声划过,薄薄的却清晰的,将他和所有人分隔两面。
方才那一瞬间,凛然,忧惧,惊怕,等等等等的一切,都不如看到他的反应时心里的酸涩。
拒绝了呢,卿尘对自己苦笑,那样清楚的告诉了所有人,他不愿。
自己心中,为何竟如此难以平静?手指在广袖之下轻轻握紧,她不禁自嘲,女人,虚荣的化身,即便是被不想要的人拒绝,一样会心有不平。那么,换了他呢?
信目看过席下,除了埋头饮酒的夜天凌,太子、夜天湛、十一、夜天漓他们每一个人都有意无意的向自己看来。
或安抚,或微笑,或温暖,或还有一点儿叫人咬牙的戏谑。但是有一道目光带来的却是清晰的不安——夜天溟,他那叫人心悸的注视,自她本就不甚轻松的心头沉沉压过,仿佛刻意地留下了一道无法忽视的辙痕。
…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扑朔迷离起萧墙
圣武二十四年秋,延熙宫懿旨,封凤家次女凤卿尘为清平郡主,以延熙宫御女职随侍太后。至此,凤家两个女儿分别身处大正宫中内廷要职,备受天帝及太后圣恩隆宠,即便是孝贞皇后病逝多年,凤氏一族依然在朝堂后宫根基稳立,无人能够动摇。
自那日以后,卿尘几乎没有和夜天凌说过太多话,虽然他每日必来延熙宫,但总也来去匆匆。两人都对发生过的事情绝口不提,有时候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曾经有这么一件事情存在过。一个淡静通透,一个面冷心深,只是偶尔的念想对视和平常言笑,一切都像那无波无澜的深秋湖水,澄明中带着无尽的幽深,叫人永远无法探究。
而这些日子,卿尘倒是见到了她一直以来有些好奇的人,夜天凌的母亲,莲妃。
天帝自孝贞皇后病故以来,多年未曾再行立后,后宫之中以湛王之母亲殷贵妃居首。殷贵妃的端庄华贵像大多数仕族女子一样,带着天生摄人的高傲,近乎完美的仪态和姿容有时让人生出叹而观止的想法。卿尘与她初次见面便犯了个疏忽的错误,无意将那串冰蓝晶戴在手上。殷贵妃一眼望去,立刻投来近乎严厉的目光,那种居高临下的质疑在瞬间却又化作了雍容大方。
与殷贵妃冠绝六宫不同,莲妃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存在于人们的视线中,这个身处普通封号之下,却美得几令日月无光、星辰失色的女人,在整个大正宫中似乎是个异样的禁忌,极少有人提起。
卿尘偶尔会在太液池旁看到莲妃。晚秋的太液池往往带着迷离不散的水雾,空气中浅霜般的凉意和望不透的高远的天,她便驻足在这样的深秋中寂静地凝望太液池。
仙姿临水,恍如天人,没有人愿意去惊动那一方天地,一切的声息对于她仿佛都是唐突的亵渎。她渺远的姿态如一痕冰月,冷冷于瑰丽多姿的宫苑,寂寥相对着太液池旁琼瑶碧阁,玉影繁华。她眼底中无声无痕的忧伤,在淹没了身边所有的同时,冷然与一切毫无关系,甚至包括她自己。
一个几乎可以让女人迷恋的女人,作为男人的天帝理应十分宠爱莲妃。然而事实却是,天帝从不翻莲妃的牌子,从不曾额外恩赏,每月去莲妃宫中的次数也不会超过一次。不仅仅是天帝,就连亲生儿子夜天凌,也从小在延熙宫长大,很少去看望母亲。太后在见到莲妃时,总是会有一种比较特别的态度出现,至少,卿尘觉得和对其他妃嫔不同,但是她又不知哪里不同。
与这些相比让卿尘额外惊喜的是,她居然在延熙宫中遇到了碧瑶丹琼两姐妹。近一年未见,妹妹丹琼都长大许多,眉眼清秀,乖巧可人,姐姐碧瑶更是出落的亭亭玉立。
原来当初夜天湛将其他女子一起自长门帮手中救出,案情了结后,问清家世背景后,各自妥善安置。因碧瑶姐妹无家可归,又正遇上宫中添选宫娥,于是便将她们送入了宫中,说来已经有些日子了。
琼阁秋浓,转眼已带深寒。禁宫殿宇在肃穆的秋冬之际略显得高峻,飞檐卷翘的琉璃瓦上覆着风过初霁的清冷,龙壁玉阶耀目寒白。
天地已是萧索万分,延熙宫中早早便添上了火盆。太后往年惯有腿疼的毛病,每年到了秋冬之时更因天寒加重,几乎难以行走。卿尘熟知病理,每日用金针刺穴之法慢慢调治,再加以热敷,不过半月时间,太后便觉得痛楚减轻,浑身亦轻松许多。
天帝得闻此事龙心大悦,卿尘趁机请求天帝准许她入御医院翻阅院内典籍,此事虽无先例,但也不算逾制,再加上太后从猎说项,天帝竟破例准了她。
这日午后,卿尘如往常一样到御医院翻书。御医院典藏云集、药草丰富不是民间能比,她如同进入了得天独厚的宝库,每天都要看上一两个时辰才回去,运气好碰到老御医令宋德方,便缠住他虚心请教一二。宋德方一来知她深受太后宠爱无法拒绝,二来常被她语出不凡的独到见识所吸引,再加上她聪敏好学,痴迷医术,一老一少谈得无比投机,渐成忘年之交。
但今日宋德方却不在,卿尘自己拿了卷《古脉法抄本》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叫道:“凤主。”
以“凤主”相称必是冥衣楼之人,卿尘诧异回头,这一看,却意外道:“莫先生?”
身后,曾经总领钦天监、被称作天朝星相第一人的莫不平,捋着颌下五柳胡须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的惊讶。
时值正午,整个御医院悄无声息,卿尘将书卷合上,静然看着莫不平,疑惑不语。
莫不平手底翻出一块紫玉牌,“属下见过凤主。”
见了那天枢玉牌,卿尘方相信眼前的莫不平就是冥衣楼的冥玄,之前在心中呼之欲出的疑惑于此迎刃而解,低声道:“居然是你,莫先生,你竟瞒了我这么久!”
莫不平笑,老脸上像开出了朵菊花,“凤主之前也未曾相询。”
这话说的倒在理,卿尘挑眉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莫不平答:“属下曾任钦天监正卿祭司,得天帝特许可随意进出皇宫。再者和宋德方相交多年,来御医院也在情理之中。”
“你既是钦天监正卿,又如何会和冥衣楼扯上关系?”卿尘起身同他往御医院深处而去,一面出言相询。
莫不平道:“冥衣楼虽出身江湖,但自始帝开国之后便归附了天朝,历来只听命于夜氏皇族。”
“哦?”这个卿尘倒是从未听说过,“那么说,冥衣楼现在的主子是天帝了?”
莫不平神色中带了些许肃然:“不,现在的冥衣楼依旧效忠于先帝。”
“穆帝?”卿尘不由得微微扬眸,“愿闻其详。”
莫不平知她对冥衣楼尚不了解,自解决了跃马桥之事后似乎更加没有兴趣,便解释道:“实际上冥衣楼是监督天朝皇权的一个秘密,从来只效忠于帝后,若皇族之中出现异常,便是冥衣楼行使职责之时。”
卿尘不想冥衣楼竟牵连着这样的背景,微微静默后,干脆问道:“简单点儿说吧,冥衣楼找上我,要干什么?”
“凤主真是痛快人。”莫不平对她的利落一直十分欣赏,说道,“不是冥衣楼找上凤主,是凤主找上冥衣楼,或者属下相信,是穆帝托付了凤主。”
卿尘对他的措辞感到奇怪,提醒他:“穆帝已经归天多年了。”
“二十四年。”莫不平答道,“当今天帝弟承兄业,登基整整二十四年。”
“然后呢?”卿尘问。
莫不平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来送到她面前。
卿尘一看,居然是一截人骨:“这是……”话未说完,又“嗯”的一声,眼中露出凝重的神色,凑到那骨头前仔细看了看。和普通的人骨不同,这骨头依稀发出一种青灰色,她伸手自怀中取了一包银针,挑出一根微微用力插入那骨头中,再拔出来时,银针已成了淡淡的黑色。
“这是穆帝的遗骨。”莫不平沉声说道。
好大的胆子,卿尘神情一敛,抬头:“你们偷入东陵,把这个盗了出来?”
“这对冥衣楼来说并不困难。”莫不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虽是大不敬,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凤主对此有何看法?”
卿尘接过那遗骨,细细察看,沉吟稍会儿,“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一种慢性毒。你的意思是穆帝……”
莫不平点头:“不错,那么凤主可知是何人下的手?”
卿尘盯了莫不平半晌,叹气道:“问我?要我猜,最大嫌疑唯有……”说罢抬头,看了看天帝理政起居的致远殿。
莫不平亦将目光投向致远殿:“他若是正常登基,自会知道如何掌控冥衣楼,而这么多年过去,冥衣楼从未见过有人持皇族信物前来接掌。所以冥衣楼要做的,是辅佐正统的皇族登基,而绝不是效忠眼下的人。”
卿尘略一思索,问道:“难道穆帝还有血脉在世?据我所知,其膝下子息单薄,虽余有两子,但已于圣武十年和十五年先后过世。如果天帝是弑兄登基,那你所说的正统皇族又指何人?”
莫不平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道:“凤主是否和凌王很是相熟?”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何出此问:“要说熟也未尝不可,我和他救过彼此性命,是以比起其他人特别一些,但也仅此而已。真要说熟,倒不如说我和湛王熟些,我在湛王府中住过许久,这你知道。”
莫不平点头:“那凤主看好凌王还是湛王?”如此敏感忌讳的话题,自他嘴中说出却平平淡淡地毫不为奇。
卿尘睫毛下的阴影微微一动,似有笑意自下面悄然溜出:“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湛王尊贵不止于此。”
莫不平微愣,不想她竟重提此事,被那清灵目光一扫,他突然忍不住也笑道:“凤主莫打趣属下了。”
“玩笑而已。”卿尘眸中恢复幽然潜静,说道,“你想听真话?那真话就是,我看好太子殿下。”
莫不平停了脚步,她也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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