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清风苑门前,路行歌将她放下,正欲推门而入,只听“呀”地一声,西儿却迎了出来,一声欢叫道:“长乐,你回来啦!云叔叔和云伯母呢?”
长乐难过道:“他们被梅木夫人抓走了,十年之内,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扶摇是梅木夫人的弟子,她那么恨我,又那么坏,我……我真是担心……”想到此处,也不知日后欧阳夫人二人要受多少痛苦折磨,当真心如刀割,再也克制不住,怔怔流下泪来。
西儿大吃一惊,手足无措道:“你别哭啊,有路叔叔在,还有我姑姑,等我姑姑好了,他们两人一起连手,世上哪有救不了的人?到时候我们陪你去梅木岛要人,姑姑和路叔叔对付梅木夫人,我与你对付扶摇,定能把人给救出来。”
长乐撇嘴抽泣道:“以二敌一,胜之不武。”西儿微窘,正要答话,她却又边哭边笑道:“不过我们又不是决战天慕山,谁与她们讲那些江湖规矩?”
“哎呀,不好!”西儿叫道:“路叔叔怎么不见了?”拉了她边跑边道:“这可坏了,他准是到姑姑那里去了。神医相子寒在那里,可别被路叔叔给扔出去。”
长乐问道:“他怎么来了?”眼儿一转,叫道:“啊呀,皇帝也来了?”
西儿看她一眼,扬眉浅笑道:“难怪人人都说你聪明无比,果然什么也瞒不住你。”
长乐璀然一笑,赞道:“你这样笑起来可真好看!”
西儿眼中一亮,嘴角微微勾起,足下不停,转头看她,声音温润如玉,略带欢喜:“长乐,等救出了云叔叔和云伯母,你们就跟我们一起回云山竹海吧。到时候我们天天在一起,那不知有多快活。”
长乐见他双眸晶晶亮,表情又是憧憬又是神往,忍不住撅起嘴来,逗他道:“才不好呢,起先你觉得新鲜,总会让着我,可时日一长,你便会渐渐厌烦我这刁野的玩伴,你武功又比我高,若是咱们起了争执,我打也打不赢你,岂不憋得慌?”
西儿一怔,脚步忽地一停,说道:“我怎会如此待你?”长乐说道:“你久居海外,初到此地便遇上了我这同龄的朋友,自然觉得新鲜,等你以后逐渐长大,阅历增长,认识的人多了,便也不会觉得我有甚么好了。”又低声说道:“倒是我爹爹娘亲,就算是我痴痴呆呆,他们也待我如珠如宝。”
西儿霍地转身,盯着她道:“你便是这样看我的?你以为我……我们对你好都是因为你聪明无比?”长乐沉默片刻,想到欧阳世家,想到路行歌,想到梅木夫人,心中忽觉凄凉:“要不是我比常人聪明些,这些人怕是瞧也不肯瞧我一眼罢。”于是低头轻声道:“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西儿气道,声音震得苑中树叶沙沙作响。
长乐抬眼看他,偏头问道:“那你说,你为何要对我好?”
西儿一怔,心中不停自问道:“我为什么要对她好,为什么舍不得慕城之后就与她分开,为什么要她同去云山竹海……”口中呐呐道:“我……我不知道,”抬头看她,双眸既诚恳温柔又茫然迷惑,“我……我只是觉得与你在一起心中便欢喜得很……”他双手捏在身侧,有些倔强道:“长乐,我说不好,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不是因为你聪明无比才想对你好。你不准这样看我!”
长乐双目定定地看着他,呆然而立,心中却是惊涛骇浪,这分明就是“喜欢”啊,眼前的少年自己并未察觉到,这便是喜欢一个人哪!她忽地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结结巴巴道:“你……你还小,不准……那个……胡说八道。”
西儿皱眉道:“你不是比我还小?”
长乐张口欲言,忽地眼神一暗,却不知从何说起,心烦意乱之下,猛地咳嗽起来。西儿快步上前,为她顺气,口中又轻又坚定地说道:“你现在不信便算了,日后你就知道了。”说罢如往常一般,牵起她的手,便往内院走去。长乐一惊,下意识地就要甩开。西儿右手被她一甩,蓦地转身,双眸又黑又亮,眼神锐利地盯着她,两人四目相对,西儿眼中疑惑、惊讶、受伤之色交错变换,长乐心中一紧,竟没有勇气再与那双充斥着诸般情绪的眸子对视,倏地调开视线,一言不发往前走去。
西儿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表情既可怜又迷惑,心中自问:“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长乐为何恼我?”
此时天色已晚,十五月圆,月华如水,清风吹过,四周古树沙沙作响,眼前一棵正是当日长乐与灵灵斗智斗力所用的那棵大树。西儿望向古树,怔怔出神,不觉间心中生出一股委屈,夹杂着若有似无却又复杂无比的怒气,心烦意乱之间霍地反手一拍击向大树,只见树身抖动,树叶“哗哗”而下。
西儿呆立树前,怔怔望着空中缓缓落下的树叶,这月华般的少年就在这样一个夜晚首次尝到了为情所困的苦涩滋味,心中却不自知。
长乐进得后院,只见两个黑衣大汉赫然立于院中。两人目光如电,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长乐微微皱眉,其中一人上前问道:“来人可是欧阳姑娘?”长乐一听“欧阳”二字,心中厌恶,撇他一眼,说道:“阁下眼神不好,这里哪有什么欧阳姑娘?我姓云。”足下不停,往前走去。另一人对那人打了个眼色,呵呵笑道:“原来是云姑娘。”
长乐身形一顿,点了点头,仔细地打量了这二人一番,才问道:“二位可是皇上的护卫?”
叫她云姑娘的那人答道:“下官御林军统领李源,这位是我胞弟李凌。”右手一摆,边为她引路,边说道:“路先生正在为云姑娘疗伤。皇上早已在此等候姑娘多时,云姑娘不如与我先去拜见。”
长乐见他礼数周到,堂堂大统领对自己这山野孩童可算得上谦恭了,心道:“既然师傅在为云姑姑疗伤,我也帮不上什么忙,随他去见见皇帝也无不可。”便点头道:“请李统领带路。”
李凌对李源道:“大哥,我先去禀报一声。”也不理会长乐,说罢便往西厢走去。
李源望着他的背影,对长乐歉然道:“我这兄弟生性耿直,不懂礼数,望姑娘莫要见怪才是。”
长乐心中奇怪,行宫事发后还能担当皇帝贴身护卫的,必定是深得他信任之人,李源更是御林军统领,他对自己的态度未免恭敬得过分了些。摇头一笑道:“李统领言重了。刚才我心中烦闷,与李护卫言语中也有失礼冲撞之处。”
李源呵呵一笑,语带深意道:“云姑娘心胸开阔,待人宽厚,必有后福。”
两人一边走,一边随意叙话,长乐一笑,远远瞧见李凌侯在西厢一间屋外,旁边李源面色一正,放低声音,恭敬道:“云姑娘请。”
屋门一开,长乐只见一名黑袍男子大步而出,双眼在她脸上仔细打量了一阵,说道:“原来你便是智救我皇的长乐小姑娘!”左右看了看道:“云西辞云小公子怎地没有一起来?”
这人声若洪钟,正是那位被云烟救回的黑衣男子——雷波城将军府的大将军庞丞业。他才说了两句,长乐就被震得耳朵发麻,忍不住掩耳说道:“你声音怎么那么大?早知如此,不如还是让你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得好!”
庞丞业哈哈大笑道:“若我不快点醒来,又怎能报答云烟姑娘和欧阳夫人的救命之恩呢?”
长乐捂住耳朵,忍无可忍,心道:“我就不信你在皇帝面前还能如此大声!”白他一眼,走进屋中,只见萧漴毅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嘴一撅,便欲跪下行礼。
萧漴毅手一摆,说道:“免了。”
长乐大大方方地谢恩,眼瞅着庞丞业跟了进来,便故意逗他说话道:“阁下可是雷波城将军府的庞丞业庞将军?”
庞丞业面露微笑,收了声音,沉声道:“正是。”
长乐心中暗笑,口中却道:“刚才在镇口骑匹白马的庞战是你的儿子吗?我看他使那银弓可神气得很啊。”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庞战弯弓射道空空,银光划过长空的一幕。
庞丞业面露自豪之色,点头道:“庞战乃本将军独子。那把银弓名为‘银舒’,乃先皇所赐,天下三大神兵之一。”
长乐“哦”了一声,她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三大神兵”,不禁大感好奇,忙问道:“除了‘银舒’,还有两大神兵是什么?”
萧漴毅微讶道:“你是路先生的弟子,竟不知他的‘碧空绫’便是其中之一么?”
长乐“啊”了一声,满脸惊讶,心道:“原来那碧空绫来头这样大!只是师傅却从来没告诉过我。”又听庞丞业说道:“银舒、碧空、沧浪,前两件你已见过,第三件现在该知道了吧?”
长乐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仗剑宫的沧浪剑!”心中暗想:“可惜沧浪剑的待遇可大大比不上银舒弓与碧空绫了。师傅当年从仗剑宫将它盗了出来,却嫌带在身边麻烦,索性丢到了仗剑宫后山瀑布之下。昨晚赤松子已派人回去封了雁泣山找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只听庞丞业有些惋惜道:“路先生行踪飘忽不定,难得这次他要与云烟姑娘天慕一战,而赤松子作为护山高手之一,自然也要前来。我本以为银舒、碧空、沧浪可以聚首,哪知……”说到此处他一顿,眼中带了心痛、悲戚之色看向萧漴毅。
长乐心道:“原来皇帝千里迢迢而来,不光是为了看师傅和云姑姑一战,还为了见识三大神兵。”她随着庞丞业的视线看去,只见萧漴毅面色湛然,他对两人淡淡一笑道:“朕曾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不知这番劫难算不算得大难?”
庞丞业一怔,跪下拜道:“天佑吾皇!”
萧漴毅望向他的目光亦带了深深地感激之情,面上却仍是一派威严,微微点头,转向长乐,对她笑言道:“你与云西辞立下奇功,朕许诺过要赏你们。云西辞要了那丑怪的废人,朕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答应了他。”萧漴毅顿了顿,见她神态专注的看着自己,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踌躇片刻道:“朕听闻你与你的家人遇到些麻烦……朕乃天子,若有什么难处,你大可明言。你救了朕的性命,只要要求不过分,朕都可以答应你,当作报答。”
长乐呆了一呆,霍地跪下,哽声道:“这件事……这件事可难得很……”
萧漴毅微微一笑,淡然道:“若是不难,也用不着朕亲自出马了。”又低声自言自语道:“况且事情也许并非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长乐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萧漴毅摇头不答,皱了皱眉头,问道:“你爹娘的事情可是真的?”
长乐低头沉默片刻,答道:“我曾听爹爹说过,自他懂事起,便一直以为爷爷欧阳随的孩子只有他一个。直到有一日爷爷从外面领了个女孩回来,要他好生相待。”
萧漴毅道:“这女孩便是你娘了?”
长乐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当时爷爷却没说我娘是他的亲生女儿。后来爷爷不知为了什么事情离开家中,一直不归,音讯全无,爹爹和娘亲便由欧阳世家其它长辈照顾。”她说到此处顿了顿,语调变得有些沉重,“直到有一天,一人拿了爷爷的信物去到欧阳世家,带去的还有爷爷的死讯。”
庞丞业问道:“那就是说你爹娘相识之前并不知道对方是自己的血亲了?”
长乐点头道:“这是自然。”
萧漴毅问道:“欧阳家的人便是从那人带回的信物中得知你娘的身世?”
长乐道:“不错。我爹爹说,那人带回的爷爷的遗物中有一封信,信里爷爷交代由欧阳念接替他掌管欧阳世家,并在信中写到我娘其实是她的亲生女儿,要欧阳念接掌欧阳世家之后,主持我娘认祖归宗,不可让他的亲生血脉流落在外受人欺凌。”
萧漴毅忽然问道:“那你爷爷有没有说你娘亲的生母是谁?”
长乐想了想道:“我爹爹说,当年爷爷的死讯与遗书一到,欧阳家众人措手不及。而他又恰逢生父过世,死因不明不白,而长久以来倾心相爱之人霎时间变成了自己亲妹的双重打击,一时控制不住,闹得欧阳世家天翻地覆。等爹爹冷静下来再去找那送信之人,想要了解爷爷去世之事时,那人却再也寻不到了。”
她惋惜无奈道:“爹爹曾多么希望是有人冒充爷爷的笔迹伪造遗书,又或是爷爷还活在世上,让他有机会一查此事真相。可是爷爷的遗书上的字迹确实是他的真迹。他在临终前将娘亲的身世告诉家人,郑重托孤,只是一笔未提娘亲的生母是谁。爹爹说,他思来想去,爷爷到死也不愿说出那个女人是谁,极可能是她的身份实在是非同小可,是以在遗书中也不愿言明。”
萧漴毅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庞丞业叹道:“原来如此。欧阳世家向来极为重视家族血脉与荣誉,你爹爹的娘亲的命运也就因爷爷的去世和随之而来的遗书彻底扭转了。这些事情,他们又怎么想得到呢?真是造化弄人哪!”
长乐低头不语,转头看向萧漴毅,只见他双目微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庞丞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萧漴毅思索片刻后看向长乐,忽然道:“长乐,你今日在行宫之中送了一个玉葫芦给云西辞,现在那葫芦可还在他那里?”
长乐睁大双眼,讶然问道:“我是送给了他。可是皇上为什么突然要问那葫芦?”庞丞业也是满脸疑惑不解。
萧漴毅说道:“你快去云西辞那里将那葫芦要来。朕要先看看那葫芦再说。”
长乐此时十二万分地不想去招惹西儿,抬头却见萧漴毅一副你不找来朕绝不开口的模样,心想既然他在此时问到那葫芦,那葫芦必然有些来头,只得点了点头,硬着头皮转身出去。
尘埃落定
此时天色已暗,长乐手持灯笼,还未走到东厢,便见西儿正从外院走进来。两人隔得远远地便瞧见了彼此。西儿脚步一顿,看了她一眼,又瞥开眼睛。两人相距七八步的距离,低着头,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沉默半响,却同时开口道:“我……”说完一顿,均是脸上发窘。
“你先说。”两人又是异口同声。话一出口,同时瞪大眼睛面面相觑,还是不说话。
就这么过了片刻,长乐与西儿嘴唇微动,差点同时第三次开口,忽然耳边传来路行歌一声低呼:“阿临,你醒啦!”
只听云烟“咦”了一声,声音有些迷惑地问道:“路行歌,你怎么在这里?”紧接着一声尖叫传出,“哎呀,你……你……你闭上眼睛,出去!”屋内一阵“乒乒乓乓”乱响,片刻后,只听云烟羞怒道:“路行歌,你还不闭上你的贼眼!”
长乐“扑哧”一笑,上前拉住西儿的手,问道:“你还在恼我啊?”西儿抿嘴不答,手上却不自觉地暗暗使力,反握住长乐的双手。长乐偏头看他,西儿慢慢与她视线相接,只见她的目光由清澈慢慢转为深邃,其中似有无数秘密,长乐一笑,最后只是一声叹息道:“我本想着若能一直这样,永远也不长大该有多好,却不想身边的人终是要长大的。”西儿微微皱起眉头,心想:“无论长大不长大,我一直对你好就是了。”紧了紧她的手,温声道:“我不恼你的。”说罢抬头向她一笑。
长乐看向他真挚的双眸,璀然一笑,目光温暖清澈,对他勾唇笑道:“你对我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