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离开的人是你!”沧蓝平静地反驳,然而到了最后,连他自己的语气都开始按捺不住地颤抖——“到底那个狗官给了你什么!你不仅违抗我的命令不杀他,居然还这样坚决地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
微笑,淡淡的微笑忽然又出现在朱雀苍白的脸上!
“刘大人……刘大人是个好官啊……一家人都很好!嘻嘻………”她渐渐开始恍惚的眼神里,忽然有清水一般美丽天真的波光——她有些奇怪地轻轻笑着,对着沧蓝说:“那两个小孩子,都笑着,叫‘姐姐,姐姐………抱抱’!而且、而且,他们院子里……有很高的一棵夕颜树呢!……好漂亮、好漂亮……真的不想让血溅上去啊……要、要不然,和当年那些坏人,有什么两样呢?”
笑的时候,她左脸上那条可怖的伤疤就跟着皱了起来,让笑容显得有些诡异。然而,她的整张脸,却微微泛出了奇异的柔光………仿佛是碧空的明月。
“就是因为那棵树,你就这样放过了那狗官吗?当年正是他、帮着朱元璋屠杀了义军多少兄弟!”沧蓝的声音仍然是冷漠的,但是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悲怆的神色。
“沧蓝哥哥……你说,我们做的都是对的吗?知道外面百姓怎么说我们的吗?…他们、他们说我们是叛贼!上次,李尚书被我杀了后……来送葬的百姓一直排了十多里路……”
“从去年杀了李尚书后,我就开始在想我们做的对不对……连方将军,都已经归顺朝廷了。但是、但是……我不想再杀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再杀人!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哭、有人死……而且,老百姓说,不对的是我们……他们想过安定日子,而我们、我们在和他们作对呢,大家都说我们该死……”
“别听他们胡说!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些道理!”也许感到浮躁,沧蓝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所做的事,只要无愧于心,不要在乎别人的说法!”
然而,悃意一波一波地袭来,她的眼帘开始渐渐有些下坠,声音也低了下去:“从小到大……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兄长、是我的朋友……然而,即使这样……我也不想再杀人……”
沧蓝伸手,扶住了她,让渐渐昏睡的她靠着木槿树坐下。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悲伤,然而更多的却是释然:“原来是这样………如果你选的是和我们不一样的道路,那么,就自己好好的走吧。”
夜,已经深了。森林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静谧得出奇的夜里,只有血色的夕颜,在一片一片地凋零。
那是无法见到日光的花。
盛开于暮色,凋零于深夜……所有的美丽,都在夜色中默默化为泥土。
希望、希望她,不会是这样子的吧?无论如何,不想看见她的青春和他们一起湮灭在黑夜里。
“睡吧……明天醒来的话,什么事都没有了。”蓦然,一直不出声的青龙在旁边轻轻说了一句,带着淡淡的笑意,“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但是、但是我不想睡……”忽然,已渐渐委顿的朱雀挣扎着,拉住了沧蓝的手,微微喘息着,微弱、然而几乎是哭出来一般地说,“我要醒着……看着、看着你们……如果睡了……就再也、再也看不见了……”
然而,她脑海中的记忆,却在如潮水一般地退去,渐渐变成一片惨白。
在爱与恨都消失以前,她开口说出了深藏多年的心声——“还记得、记得那一天你摘给我的夕颜吗?……沧蓝哥哥……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长大了能嫁给沧蓝哥哥……那该有多好啊,哪怕就是一天也好呢……
“可是……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你不知道人会长大、会变的吗?
“不要那么凶好不好?……我很怕你呢……但是,以后都不会了……都不会了……”
终于,在喃喃说着这些话时,双眼渐渐无法控制地阖上了。
可惜的是神志已经开始模糊的她,错过了看见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情景——她没有看见,竟然、竟然有泪水——从对面那个人漆黑的眸中蓦然滑落!
。Act…7…
十年平天下。
十年休养生息。
十年致太平。
在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战乱后,历史的激流终于平缓了下来。这十年的岁月,就如同山间的清泉般,静静地流淌着、消逝着………
世上的人们,为了各自完全不同的人生奔波着,努力着………在转眼间,已经是洪武十八年。
在百姓过着安宁平静日子的同时,大明高层的权力斗争却是进入了白热化的程度。
曾经在战乱中共同战斗,夺取天下的朱元璋朝廷,却在坐拥山河后起了严重的分化,不停地因为争权夺利而斗争,而且由于皇帝强烈的猜忌心,也不停地有惨剧上演……
这十年来,暗杀、株连、结党、肃清、灭族……在明朝的士大夫阶层中层出不穷。
洪武十一年,国师刘伯温被毒死。
洪武十三年,左丞相胡惟庸被族诛。
洪武十七年,曹国公李文忠被毒死洪武十八年,魏国公徐达被毒死。
……
“从此以后……真的就解散惊蛰组织了吗?”夕阳西下的时候,在官道上匆匆走来的一行人,其中那个青衣人问旁边的同伴。
带着斗笠的蓝衫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真是不象大哥一贯的作风啊……”那行人中年纪最轻的人不由笑了起来,在黑衣的对比下,牙齿闪着洁白的光。然而,对于这个决定,看的出他是由衷的感到高兴。
吐出一口气,青衣人还是有些失落地看看天:“这么说来……以后就不和朝廷作对了?真是便宜那些人了。”
“青龙……他们已经开始肃清同党了——连自己人都要对付的他们,还值得我们出手吗?”旁边一直没有出声说话的白衣男子冷冷加了一句,“何况……你真的以为靠暗杀,就能让时光倒流?”
“反正,我听从老大的命令。”虽然有些不甘心,但青衣人还是嘀咕了一句。
旁边的年纪小的同伴忽然笑了起来:“你也不要装模做样了——以后能回去和苏姑娘过安宁日子,你心里是求之不得的吧?”他捉狭地笑着,看着对方的脸反常地红起来。
蓝衫人始终没有没有说什么,然而,他的目光,却在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泉州古城。
看着暮色中华灯初上的城市,看着城中的万家灯火、熙攘人群………
他的眼光微微闪了一下——这里面,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再回到十多年前动乱的岁月中去吧?
只是凭着手中的剑,是绝对没有办法挡住历史滚滚的洪流的——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没有人会在乎是谁当皇帝………也不会在乎那个人是怎样当上皇帝………
十八年前,他们是被朝廷以“叛军”的名义追杀的,然而,百姓拼死保护了他们;十八年后,在所有百姓口中,都是以“叛军”来称呼他们的吧?
他们真正成了叛党了、真正站到天下人的对面去了吗?
惊蛰,真的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吧?
以后,只是希望能以手中的剑,保护好身边想要保护的人而已……
他就站在暮色中,看着灯火阑珊的城市,出神。
“老大怎么了?……”身边有兄弟们的轻声低语,然而他却仿佛没有听见。
“不知道……近来他常常这样……可能是心里有事吧。”
“真是的……虽然说是兄弟,几十年来、从来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微微抱怨的语气,“连这一次为什么来泉州,我们都是莫名其妙。”
“嘿嘿……”依然是那个最为年轻的黑衣人,忽然轻轻地笑了——“错了。这一次,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了……喏,看前面。”
“啊?”另外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轻轻脱口惊呼出来,看着城中里城门很近的一家客栈。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穿过城门洞口——在那里,居然、居然是……
“夕颜?!”
绯红色的花朵,正在夜色的簇拥下缓缓绽放,在暗夜里如火焰般燃烧。
那家客栈的门口空地上,居然有一树开得正盛的木槿花——仿佛是开在遥远回忆里的血色鲜花!
不由自主地,来到树下,仰头看着这一树在夜色里开放的花,沧蓝脸上忽然有复杂的神色掠过——十年了……一转眼,又是那么长的岁月!离上一次看到这种花开,已经是那么长的岁月过去了……
忽然间,他全身一震,仿佛有利剑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歌声!那银铃般的童声!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
他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站在那棵夕颜树下,怔怔地看着,看着从客栈里跑出来的一个小孩子。
一个手里拿着竹编小鸟,轻轻唱着童谣向树下蹦蹦跳跳走过来的孩子。
幻觉吗?
那个孩子是幻觉吗?
那么,歌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哎呀,够不着!……叔叔,摘花给我!”忽然间,那个孩子已经到了树底下,仰起头,笑着对他说。
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那棵花树——绯红色的夕颜。然而,那只是满树的繁花,却没有他以前印象中的满树鲜血!没有烈火,没有尸体,也没有吊着的小孩……
那只是一棵开着花的树。
树下还有一个仰着头求他摘花的小孩子。
一大朵的花被轻轻插在了孩子头上,然后,他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笑。
那只是一棵开着花的树吧?那大朵大朵的,只是美丽的花吧?
为什么一直以来,映在自己的眼中,竟然都是一滩一滩的血迹呢……
“小家伙,你唱的歌真好听,谁教你的?”玄武忽然在一边,拍拍孩子的头,笑问。原来,来到泉州,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是因为以前那个让人头痛的家伙在这里吗?
“我不叫‘小家伙’!我都已经十一岁了!我有个好听的名字呢——我叫夕颜哦!”孩子不服气地抬头瞪着黑衣的玄武,嘟着嘴,“歌儿是阿娘教我的呢……阿娘可漂亮了!”
阿娘……所有人的神色忽然都有些奇怪起来。
“小颜,小颜!……真是没礼貌!快把来投宿的客人带进来啊!——不要光顾着玩。”房间里,忽然传出了一个女子清朗的声音,一边抱怨一边向庭院中走了过来。
忽然间,她的脚步停止了。
目光直直地看着庭院里的那棵木槿,一瞬间她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呆滞。
就是一个霹雳在他面前打下,也无法让沧蓝的神色如同现在一样震惊——果然是她……那道长长的疤痕………那清水一般灵活透明的眼波……在古城渐起的薄暮下,仿佛是一个可以一口气吹得散的幽灵!
然而,昔日握剑的手拿着箕帚,用铜钗松松地挽着头发,屋里的桌上,还放着一篮没有剥完的豌豆………桌上一灯如豆,刚刚做好的菜饭在冒着热气,一个男主人状的男子正在桌边站起身来。
一切都是平凡而安宁的,平凡得让这里所有树下的人都不知所措。
十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杀戮,让岁月的流逝在他们感觉中变的加快了,往日的记忆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近得都仿佛在昨天,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那个夕阳映照下的小山村和那个夕颜树下的孩子。
但是,在看着几步之外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平民女子时,他们终于感受到了时间无情而巨大的力量………
今日已非昔日,今人也非旧人。
从绚烂复归于平凡的她,不再是朱雀,抑或是夕颜。她只是一个市井中平凡的庶民而已。
昨日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恐怕是比梦更加缥缈虚幻的事情吧?
虽然有惊人的自控能力,但是仍然有两个字从沧蓝的嘴边滑落出来:“小……颜……?”
然而,回应这两个字的,居然是那个孩子有些奇怪的目光:“……叔叔,你叫我吗?阿娘请你们进屋呢……”
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居然也有吃惊的表情,就仿佛看见了什么一样,在台阶上顿住了脚步。
但是,很快地,她就恢复了常态,对小孩子说:“带几位叔叔去楼上的客房!——福成哥,来帮忙把这些客官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吧……”她回头,对着房里的男子喊。
“不用了……我们就走……”忽然间,蓝衣人低低回答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哎,这位客官!……”她的呼唤在风中响起——错了,那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小颜。
什么都改变了……包括人生和命运。
如今的他,也已经放下了曾经染满了鲜血的剑——然而,却觉悟得比她晚了十年。
这十年的岁月,已经在他们之间划出了那样不可逾越的鸿沟。
当年,她选择了离开;而他选择了遗忘——然而,离开的人离开了,但想遗忘的人真的能够遗忘吗?
如今的她,只是回归了以往山村里的人生吧?如果抽掉那当中的8年,她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子地延续下来的。
既然如此,就当作那八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当作他们从来未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就当作………从来不曾出现过………
于是,他转身、上马、离去——不曾回头。
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怎样,不知道这一世是否还有为他等待的情缘;如果有,他是否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然而,他还有朋友,还有兄弟,还有手中的剑和心中的道义………这一切,已足够令他在红尘中走下去。
他不会忘记她,以后也会在远处静静地守望着她,然而,不会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一行人上马离去时,城中不知何处的高楼上忽然传来了一缕箫声,如泣如诉地散入古城月夜——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就在吹箫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
“剑上飞花凝泪痕,落梅无声已三更,吹箫深院月黄昏。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暮色渐起。
晚风吹来,满树的夕颜缓缓绽放……
【完】
乱 世
ACT。1血色黄昏
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正是大雨滂沱的黄昏。六个月的围攻,遭到坚决抵抗的宁王军队损失惨重,而付出巨大代价才进入城内后,却又遇到了守军的巷战抵抗。于是,一寸一寸地争夺,一条街一条街地抢占,尸首在城里堆积如山,血混着雨水流得满地都是。秦王部下的守将符延敬殊死抗击,手刃了想要劝自己投降的儿子,然后率领士兵巷战至死,手下军士为其忠烈所感,皆死战,竟无一生降。“好个符延敬!”看着城内遍地的尸体,听着将领通报这次攻城的伤亡,坐在马上的身穿银白铠甲的英武青年冷笑了起来,“——想和我拼个玉石俱焚吗?给我把他的尸体肢解示众!”“是!宁王殿下。”旁边的将领迟疑了一下,似乎畏惧于首领的气势,终于出言,“这次攻城太久,士卒疲敝,粮草也不继了,您看——”“屠城三天!”宁王毫不犹豫地下令,“让士卒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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