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不是的!”仿佛被触到了伤处,沙曼华睁大了眼睛,极力反驳,“舒夜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才不是那种公子哥儿、他是个很腼腆的人!他待人很好,讲义气,只是…有时有点傻傻的。”
“呵……腼腆?傻?”风涯嘴角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一直守着幻影罢了。这样的公子舒夜?你去问问,只怕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
“只要我认识就好!”谨慎温和的沙曼华激动起来,第一次在祭司面前大声反驳,“别的人怎么看他关我什么事?只要我认识他就好!”
风涯的眼神一变,似乎极度恼怒,转瞬就将她的肩膀扣住,用力将她从丹房拉出去。
“带我去哪里?!”她余怒未歇地挣扎,摸到了腰畔的银弓。
“要射杀我么?”风涯的声音却是淡漠的,“那么我会先掐断你的脖子——你一定要永远留在月宫,沙曼华。你绝不能像夷湘那样背叛我。”
“……”她忽地怔住,看着祭司深碧色的眼睛。那里面有某种危险而看不到底的东西,让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方才的一时激愤而起的血勇褪去,她忽然间又感到畏惧起来,不敢再反抗,便被他一路拉着、回到了神庙旁的白石屋里。
“今天开始,没有我吩咐、不得出门一步!”一路将她拉到了最里间,风涯才放开了她,眼神严厉,“教中近日有外敌来犯,你最好不要出去,知道了么?”
沙曼华握紧银弓,低下头去不说话,但眼里是有些不服的。
“如果觉得闷,飞光可以陪陪你。”缓和了一下口气,风涯祭司补充,“昀息也会来看你。我这几天要去看着宫里的事务,只怕不能过来。”
新任教主侧了一下头,不说话,许久才道:“我的武功不差,不用把我关起来。”
“你贵为教主、不得轻易范险。”风涯祭司的神色却是淡漠的,带着一贯说一不二的独断,抬手轻抚着她漆黑的长发,分开,看着刚敷上药的伤口,“何况你还在治伤——拜月教刚失去一个教主,不能再这么快失去另一个。”
沙曼华略微吃惊地抬起头。额环上璀璨的宝石光芒之下、那个宛如天人的祭司眼里,却是萧瑟而倦怠的,隐约还带着从未看到过的……某种恐惧。
――――燃起的青檀香,在房间内绕出了一圈圈诡异的白色痕迹。
青龙宫内,长孙斯远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个白衣少年点起一炉香,再似不经心地摆弄着室内的一些物件——客人不出声地微微一笑:如果没猜错,是在布一个阻止外人进来或者偷听的结界吧?
这个少年……这个眼睛里还残留着俗世种种欲望的少年,看来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喝茶,直到对方停下了动作,在自己的对面落座。青檀香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萦绕,一时间长孙斯远竟然有某种恍惚感,似乎要被催眠——他连忙握紧了那粒龙血珠,神智骤然一清,开口:“无论如何,帝都方面都想请令师出山,此事事关重大,非祭司大人相助不可。”
昀息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低垂着眼睛:“为何?我,不可?”
“因为——”长孙斯远顿住了声音,手指蘸了茶,迅速在案上再度写下一个名字,“他。”
昀息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然后迅速握紧了茶盏,一寸一寸放下,神色变得非常慎重而奇怪:“原来如此……果然非我师傅不可。”顿了顿,少年的眼睛里陡然掠过一种说不出的笑意,轻声:“如此,正好。”
那样奇怪的笑,让长孙斯远这样的人都一时间心中一寒,不敢接话。
昀息注视着案上那个茶水写成的名字,嘴角泛起了淡笑:“你们又做了什么局?竟然要牵连这么多人?——可怕。帝都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颇尴尬:“此中曲折,现下尚不能相告。但事关天下运势,只求公子务必相助,劝动令师出山——为此,帝都愿付极高的代价。”
极高的代价?……昀息却仿佛没有听见长孙斯远说的话,目光只驻留在那个名字上,嘴角的笑容越发莫测。许久,他一拂袖,案上的字迹便转瞬消失。
“此事非常难,但我可为你设法促成。但,你许诺给我师傅的几件事,也一样要给我。”白衣少年重新端起茶盏,放到唇边轻轻吹着,神色淡定,“现下,也只有我能办成此事。”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有如此野心,不由迟疑:“血龙珠也罢了,可封公子为大理王,这个…似乎势暨越了?——祭司大人恐怕不会答应罢?”
“这边的事,我自会处理,”昀息放下茶盏,摊开手来,“但是,请先将这一颗血龙珠给我,作为定金。否则,一切休提。”
长孙斯远注视着少年碧色的眼睛,然而许久竟然都看不到底。
“请收好——小心一些,此宝据说对你们术法之人有特殊的作用。”长孙斯远不再迟疑,将那颗珠子放入了昀息手中,同时问:“公子心中,可有计划?”
“这个么……”昀息握紧手,那颗血龙珠似乎让他的气息都有些紊乱了,许久才深深吐了口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他将那颗血龙珠放到眼前一寸处,细细端详,忽地笑了起来。
―――
八、战月下
第二日,从丹房出来,昀息走过游廊上,向着教主居住的白石屋走去。一路上教中的守卫和侍女纷纷鞠躬,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直走到最内室。
明亮高敞的房内灯火辉煌,他一进去就看到了新任教主坐在猩红的地毯上,用空空的银弓弹着一边白狮的耳朵。飞光依然是惫懒地瞌睡,却被主人扰得不能安眠,不停地摇头甩耳,甚至发出低低的怒吼。
“怎是一张空弓?”昀息走近来,笑着将手里托盘放在案上,“请教主用膳。”
“前几天在圣湖旁射猎,将那些箭都用光了。被关在这里出不去,又没人替我收回来!”沙曼华情绪有些烦躁,狠狠地将银弓一丢,站起来,“到底外头出什么事了?不许我外出?我到底是教主……祭司以为我是什么?傀儡?”
“师傅也是为你好。我跟了师傅这些年,还没见过他这样待一个人如此着紧。”白衣少年却是不惊轻尘微笑,忽地抬起了手,拂开了袖子——那月白色的广袖里,竟是裹着一支金箭。昀息将那支箭放在桌上:“教主可曾在丹房遗落了这支箭?”
“咦?倒是被你拣到了。”沙曼华拿过箭比在银弓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昀息却是微微一惊,迅速地连退了几步,甚至带翻了案上的杂物。
“怎么了?”沙曼华诧异地看着失态的白衣少年。
昀息很快定了定神,笑:“教主莫要拿着箭比来比去,甚是吓人。还是快点来用膳吧。”
沙曼华面对着风涯祭司向来拘谨畏惧,可和昀息却相处甚欢,此刻把弓一摔,没好气:“吃不下!天天闷在这里,哪里吃得下东西啊……你偷偷带我出去散散心吧?好不好?”
昀息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口中却道:“师傅的命令,谁敢不从?这几天外头看得紧,连我出入都不大方便——等过几日有了空档,我自带你出去。”
“还是昀息好。”沙曼华笑了起来,随手搁下弓箭,揽着飞光过去一起用膳,“你比我还小着几岁吧?说话这般老成,将来、可别和师傅一样学得霸道独裁了。”
昀息只是笑。少年的面庞,温和的表情,深藏隐忍的碧色眸子——竟有某种惊悚的感觉。
送了晚膳,从教主居所出来已经是暮色初起,昀息是沿着游廊行走,不带任何侍从。
月宫规模庞大,然而布局却规整简单——遵循着天地方圆的古训,外墙是方形的,东西南北四个门喉,各设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宫。居中的是方圆不到一里的圣湖,圣湖旁边依着山势建造了神庙和神坛,神庙后、便是教主和祭司的起居之所。而长而曲折的游廊,将所有建筑连了起来,无论刮风下雨、月宫中的人均可自如来去。
眼下风涯祭司下了命令,月宫上下进入了高度的戒备状态:四门均有重兵把守,外墙上下每隔三步便安插了一人;甚至游廊上都设了侍从——这样的天罗地网,只怕外面飞进一只苍蝇来也不容易吧?
少年站在抄手游廊下,望了望明里暗里的布置,嘴角那一丝隐约的笑意终究泛起来了。
这个人,这般重视沙曼华么?失去了夷湘之后,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另一个吧?这般强大到足以睥睨天地、逆转枯荣的人,看来又是多么寂寞啊……那是永生带来的脆弱?
昀息微微一笑,广袖长襟,飘飘摇摇向着来客下榻的青龙宫而去。
“公子,高舒夜可曾到来?”一进去,长孙斯远就站了起来。外面戒备森严,长孙斯远这几日都在行馆呆着,然而连他这样沉稳的人眼里都慢慢有了焦急之意——想来,帝都那边的政局定然严峻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吧?
昀息不动声色地想着,嘴里却道:“尚未。”
然而顿了顿,少年嘴角一弯、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这信是用洁白的云版纸写的,折成了飞鹤的形状,昀息手指夹住了纸鹤尾部、轻轻一抖,将那封信展了开来:“不过,今日我收到了这封信——教中下属密报,说公子舒夜如今已过了苍山洱海。以此估计,在这封信抵达的同时,他也该差不多到了吧?就在明后两天了。”
长孙斯远不做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放松还是紧张,许久才道:“祭司大人知道么?”
“所有日常事务向来由我打理,下属教民都习惯传报于我——而我,尚未告知师傅。”月白衫子的少年术士唇角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阴郁,“不过,我不确定师傅是否知道……他在术法上的造诣深不可测,说他未卜先知、也不是不可能。”
“风涯大祭司学通天人、天下早已众口相传。”长孙斯远脸色敬慕,缓缓开口,“所以这一次帝都危局,非请大祭司出手方能解决——我马上就去朱雀宫门口守着,好拦住高舒夜,免得他和大祭司起了冲突。”
昀息依然只是一笑,眼神却森冷:“若起了冲突,只怕死的会是公子舒夜吧?”
“所以在下得马上去!”长孙斯远站了起来,神色坚定,“除了必须要请大祭司出山之外、我也必须带高舒夜回帝都去——这两件事,每一件都必须做到!”
昀息微微一顿,沉吟着开口:“高舒夜万里来寻,你真能在宫门外咫尺之遥将其拦住?”
“此事在下自有方法。”长孙斯远长揖到地,却不愿多说,“只是,风涯大祭司之事,需得拜托阁下设法了。”言毕,匆匆往外便走。
眼前白衣一动,也不见那个少年举步,昀息便拦在了门口,抬手:“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长孙斯远一惊,声音不由得厉了起来,然而一抬头就迎上白衣少年阴郁森冷的目光,那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一道寒流掠过,声音便低了下来。
“如果你还要请风涯大祭司出山,现下就去不得!”昀息低声道,那个声音却如同浮冰在黑夜的海上轻轻碰撞,冷到了人的心里——毕竟也是权谋运筹惯了的人,长孙斯远凭直觉忽地明白了什么,嘴巴微微张了张、眼里露出震惊的神色。
许久,才道:“公子舒夜必须要随我回帝都去——他恐怕不是你师傅的对手。”
“的确,大祭司是不会死于常人之手的——除非遇到了法力更高的术士。”昀息微微一笑,脸上有温润的神色,“但长孙先生尽管放心,公子舒夜不会有事……我不管你们帝都那边是如何布局,但只要你配合我,定然能达成此行的所有任务。”
长孙斯远诧然抬头看着这个少年——这个修习术法的化外之人,也和师傅风涯一样、有着一双苗疆人特有的深碧色眼睛。这样的眼睛都是看不到底的,然而大祭司的双眼宛如平静清浅、却飞羽皆沉的湖水,空洞得仿佛让人能看到时空彼岸;可这眼睛却如一口万年寒渊,黑暗、静谧,透出寒气,也涌动着种种欲望,竟完全不似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
这宛如世外桃源的灵鹫山月宫……居然是帝都的另一个倒影么?
然而就在两人僵持之间、一道红色的火光从山下呼啸着直冲起来,位于东方朱雀宫门口,在灵鹫山上空溅出了一朵巨大的曼珠沙华花样来——
“已经来了么?”昀息低低惊呼了一声,返身便掠出,人到门口,忽地回头又对着长孙斯远说了一句,“你若信我、就先让他进来!你去若拦了,便万事皆休!”
话音未落,那一袭白衣瞬忽消失在青龙宫外曲曲折折看不到头的游廊中。
长孙斯远站在门口,看着一瞬间沸腾起来的月宫、手渐渐握紧,终于掉头朝朱雀宫奔去。
―
终于是来了……飘摇的灯火下,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正登上宫门石阶的白衣人。月光照在那一袭零落不堪的白衣上,刹那间四野俱寂,只有风从远山上吹来。
无视于门后罗列的无数刀兵,那个人抬手扣着朱漆大门上的金环,开口:“敦煌高舒夜,特来灵鹫山月宫、求见拜月教主。”
此言一出,月宫的明暗中均发出了微微的惊动,那是无数武器和巫蛊就位的象征。
长孙斯远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即便风涯大祭司不出手、以高舒夜一人之力,要破除这么多防卫闯入神殿也不容易吧?——他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拦住那个莽撞的人。然而耳边骤然响起昀息的警告,登时迟疑。
然而黑暗中忽地有人开口了,冷冷:“敢踏入一步者,杀无赦!”
“你是谁?”凭着直觉,心里一惊、公子舒夜霍然抬头,“你能作主?”
“我是拜月教大祭司,这里我能作主。”暗影里那个人缓步而出,额环上的红宝石璀璨夺目,嘴角带了一丝冷笑,“你难道不知、拜月教中一向由祭司定夺一切?”
白衣如雪,崭新不染一点尘埃,和来客的褴褛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从暗影里步出的人身上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在他踏入月色中的一刹、天地间的辉光便亮了一亮!
“好。”公子舒夜看着面前的人,长长吐了口气,“那么,祭司大人,请让我见侍月神女沙曼华。”
“侍月神女沙曼华?”门廊下白衣祭司忽地笑了起来,冷而空洞,“没有侍月神女沙曼华——只有拜月教主沙曼华!你一个外族异教徒、怎敢直呼教主名讳!”
“拜月教主沙曼华?”那一瞬间来客怔住,继而眼里腾起了一股冷厉的亮光,“不管她是神女还是教主,让我见她!”
说话之间、公子舒夜已经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往里便走。
“公子,停步!”那一瞬间,一直犹豫不决的长孙斯远发出了一声警告。
“站住!踏入一步者死!”风涯大祭司厉声喝止,然而就在这一句话发出的同时、来客已经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那一道门槛!在他足尖落到朱雀宫地面的刹那,所有明的暗的阵势一起发动了——那一瞬间、呼啸的飞箭和毒物弥漫半空。
也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雪亮的光华斩开了黑夜!
无影的承影剑从公子舒夜破旧的衣袖中流出,那样凌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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