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军国大事。”丁宁颔首。
丁宁走入西厢时,不由呼吸为一窒!
房中炉火熊熊,烤得人汗如雨下。
“大夫,郡主她的病情怎样了?”丁宁撩开了帐子,低头观看她的气色。她的脸依旧苍白平静,没有丝毫生气。
御医擦擦头上的汗,直起腰来,叹了口气:“箭伤倒无大碍。只是她在雪中昏迷了一夜,身体又弱,以致寒气侵入肺腑经脉,只怕,只怕……”
丁宁沉声道:“直说无妨。”
“只怕郡主的双足已冻僵坏死,醒后也必成废人。”御医颤声道,一边小心翼翼地除下了她的鞋袜。
她的脚不盈一握,足踝纤美如同细瓷。可御医以手指轻叩,足踝竟发出脆响,如冰般的脆响!
这已非血肉之躯所能发生。她的双足已在塞外冰雪中冻僵成冰!
丁宁低下了头,缓缓道:“你出去吧。”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低头看着未央郡主。
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并不叫冰梅。
“未央。未央。”他低声呼唤,似乎怕惊醒了她,虽然明知她不可能听见。
似乎是心有灵犀,未央郡主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明净如水、纯澈如冰的眼神,让丁宁心中一颤。这一次,使他心颤的,并不是她酷似冰梅的笑容,而完完全全是因为——未央的眼神。未央的。
“丁……宁……?”她呻吟似地说了一句,身上似乎如披在冰雪之中,可一双腿,却又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又木又重。她努力想挣扎着坐起,可是做不到。她一阵心惊,伸手去摸自己的右腿。触手之处,肌肤僵冷如冰,毫无知觉!
她呆了一下,不死心地又往左腿狠狠击了一下,依旧如击枯木!
她不再动了,静静倚在床头,把脸转向床内。过了许久,她问:“我的腿废了么?”
丁宁不说话。他不说话之时,往往就是默认。
“对不起。”未央郡主低低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你将不得不娶一个你不爱、而且又残废的妻子。这本不是你应该承受的。”未央郡主的声音已有无法控制的颤抖,“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可这一切,难道又是你应该承受的么?”丁宁再也忍不住,一把扶住她的肩,转过她的身子,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痕。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甚至在她离开狄青那一夜,她以手掩面,冲入茫茫风雪之中时,谁也没有见过她一滴眼泪。她本是个很要强的人。
丁宁抬手,为她拭去了泪痕。他的手指以被刀剑所磨粗,可他的动作却十分的温柔。也许,百炼钢,也能化为绕指之柔。
“我们既然已随波逐流,还是好好相处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也许,有朝一日,我们都会明白,原来除了珍藏旧日的回忆之外,今天仍是值得去好好把握的。”
未央郡主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思索着丁宁走时留下的那几句话。她觉得内心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坍。
暮色中,号角在营外连绵吹起。
“五儿,你好一点没有?”狄老夫人走进房中,一边问道。
“娘,我在这儿呢!”冷不防一个清脆的语声从庭外响起。五儿正在井边满头大汗地洗着衣服,一边大声应着。
狄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呀你……一刻也闲不住。”
“天生劳碌命呗!”五儿笑了一笑,露出一对白生生的小虎牙,“娘,放心,我身子结实的很,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好了也不该马上干活儿呀……这衣服是……青儿的吧?”
五儿羞涩的低下了头:“也有他手下一些官爷的,他们没有家室,我干脆替他们洗了。他……他管那么多人不容易,我只能这样帮帮他。”
她真诚明快的脸,如同一朵烂漫的山花。
狄老夫人爱抚地抚着她的头发:“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咱们狄家有福,有你这么个好媳妇。青儿有你照料着,娘死也闭眼了。”
五儿捧住她的手,柔声道:“娘你身子还硬朗,别这么说。”
狄老夫人点点头:“也是,我还要抱孙子呢。五儿,青儿军务繁忙,你也多多体谅他。”
五儿搓着牛皮般硬的军服,低声道:“他……他是干大事的,我当然懂。虽然那一夜被胡蛮抓了去,他没有顾上我,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他。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五儿……五儿能嫁给狄家,也……也……”她嫣然一笑,低头洗衣。
庭外,一个正准备进门的人静静听着,目中竟渐渐泛起了泪光。
“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苦笑,“狄青,你是英雄么?”
天使受了这一场惊吓,下破了胆,不等再次举行大婚,便急匆匆地回京奏报天子了。同时,一份关于此次叛乱及平叛的奏章,也同时传向京城。
春到边塞,牧草泛青,青草连绵至天边。
“好大一片草地啊!”未央郡主惊喜地喊,一个多月来,她气色好了很多,只是双足依然麻木僵硬。丁宁看不得她闷在房里,便抽空带她出来玩。
“不是草地,是草原。”丁宁坐在她身后,含笑更正道。
未央郡主轻轻咬着左手小指头,突然道:“我真想放一个大风筝!”她回头,笑靥灿烂如花,“什么时候在这草原上,放一只大大的风筝!”
丁宁也笑了,摇着头:“未央郡主会这样子说话么?以前,在我没见过你之时,我听说未央郡主是一个很有教养,十分守礼的名门闺秀。”
未央低头轻轻笑笑:“那是装给别人看的。现在,我觉得在你面前不必要再装了。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对吗?”她极目远望草原与蓝天交界处:“我现在真的很开心,真的!”
丁宁纵马向草原深处奔去,两人一骑,在蓝天下尽兴游玩。
这时,突听长空一阵凄号,只见一只秃鹰追逐着一只鹞子,已抓落了它好几处羽毛。鹞子飞得歪歪斜斜,眼看要被利爪抓住。
未央郡主抓起鞍边的弓,搭箭要射那只鹰。可她一拉弓弦,臂上竟没有力气。这张弓只拉开了小半便无力再拉动。
丁宁的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的手拉满了弓弦,一放手,飕地一声,秃鹰应声落地。
丁宁微笑着放开了手,却听得未央郡主叹息了一声,不由问:“怎么了?”
“我……我成了废人啦,连……连这样一张轻弓也拉不开。腿又残了,不能下地。我……”她声音已微微哽咽,“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丁宁拍拍她的肩,柔声道:“这些天来,我们相处得还可以吧?只要这样快快乐乐生活下去,又何必多想别的呢?”
“可是……你会想她的,我……我也不能不想他。”未央郡主颤声道。
丁宁目光一黯,默默勒住了马。未央心知说错了话,心下不知怎地一痛,也凝视着他说不出什么来。
过了很久,他才道:“未央,你知道‘爱人’与‘夫妻’有什么区别么?爱人是在你心上留下最深烙印的人,但也许不是永远陪在你身边的人;而夫妻,则意味着天长地久,相守白头。”他叹了口气:“以前,我从未想过我会接纳一个并非是冰梅的女人做我的妻子;可如今,我可以说,我愿意和你相守白头。未央,你呢?”
未央郡主单薄的身子在他怀中微微发抖,过了很久,才静静道:“其实,未央是我,雪鸿也是我,我一直都在矛盾中度日如年。但也许……也许今天我找到了两者统一的最好方法。”她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丁宁的手中。同样是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
她微微一笑,道:“我唱一首歌儿给你听。”
她润了润喉咙,便信天游般地放开嗓子唱:“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是李太白的《子夜歌》。
丁宁问:“你想回江南了?”
未央郡主王顾左右而言它:“你真的准备攻打楼兰?”
丁宁一节节折着草枝:“还没有决定。”
“其实,我认为琵琶公主所说的是真话。”未央郡主出其不意地道。
“那她要杀你,又做何解释?”丁宁一针见血地问。
“因为她妒嫉我。”未央郡主一字一字道,“因为她崇拜你,喜欢你,不肯让任何人成为你的妻子。”她看着丁宁,眸中带着一丝笑意。
“你怎么知道?”丁宁吃惊地问,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古怪的理由。
未央郡主一笑:“女人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开始就对我有敌意。果然,她在洞房里先击昏了五儿,又冒充五儿制住了我。不过,看她故意在战场上不和你直接冲突,又放了五儿一条生路,可见她是有诚心的与大宋合作的。她的敌意,只不过是针对我一个人而已。”
“那么,你是否在暗示我,不必对楼兰用兵?”十足的“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是军中之事,可别来问我,丁大将军。”她笑道。
“没什么,你又不是‘外人’。”丁宁竟也会幽上一默。
她现在当然是骠骑将军的“内人”了。
两人相视而笑,一任骏马在草原上漫跑。
蓝天下,一对白雕掠过天宇。
未央郡主倚在丁宁怀中,含笑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天山雪峰。她本是江南柳叶下的一只黄莺儿,如今却成了草原上的白雕。她真正成长了。
一个月之后,契丹内乱的消息传来:左贤王被斩首,北院大王木哲别被拥立为王。随后,楼兰上表向大宋请求归附。
圣旨下,传令边塞将士:骠骑将军丁宁、副都统狄青平乱有功,加封丁宁为倚天大将军,狄青为辟疆大将军,赐黄金千斤,牛酒若干。同时,又加封未央郡主为一品夫人,柳氏五儿为秦国夫人。
第三节
军营之中再次热闹,楼兰国王亲自前来向驻边大将谢罪。
楼兰国王是个白发苍苍,有着一对蓝灰色眼睛的老人,他颤巍巍的用手递上了一幅降表,他左边的侍从捧上一只金盘,盘中有一块用茅草包着的泥土:“楼兰从此世世代代为大宋子民,不敢再有异心。”
丁宁从盘中取过泥土,转身交给了狄青,在点将台上目扫四方,朗声道:“天朝以仁政为本,不得已时才以金戈相向。尔等只要安分守己,天朝定会保各邦繁衍生息。”
“万岁,万岁,万万岁。”台下万众俯地,声震云天。
檐下的风铃于风中轻轻击响,声音悦耳柔和。
未央郡主拥着一袭白狐裘,坐在檐下的软椅之中,寂寞地轻轻挑着横放在膝上的古筝。
她转过身去,看见了站在檐边的琵琶公主。她依旧是一身黄衫,发上插着翠翎,腰间悬着雕弓与箭袋。她神色有些不安。
未央郡主轻轻地笑笑:“是你么?”她神色极为平淡,仿佛对方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根本没有过生死怨仇。
“你为什么不出去外边看看?”琵琶公主问。
“我走不了了。”未央郡主笑笑,“我的腿已冻得坏死了。”
琵琶公主的脸色变了,她没想到有这样严重的结果。而这次丁宁放过他们一马,不移师击破楼兰,已是十分宽宏了。
未央郡主转头,笑了笑:“国家恩仇,须牺牲个人私利。所以你为了你的邦国,射了我二箭,我并不会记恨你。”她并没有揭破对方真正的用意。
“谢谢你。”琵琶公主由衷地说,“你完全配得上做将军夫人。”
两位在乱世沙场相识的女人,本该会成为死对头,可如今,在相视一笑之间,仿佛什么都彼此原谅了。
又是天山雪融化之时。天山自从九月开始就大雪封山,直至来年六月才冰销雪化,这三个月之间,是运送军粮物资的黄金时期。
“什么,你要回京城了?”狄青大吃一惊,把目光从羊皮地图上转向了丁宁。后者正在帅椅中反复看着一封从京师来的公函。
“是。这信上说要我在八月前回京候旨,听说要我去替上钱侍郎的职位。他上一年因为渎职罪被降为柳州刺使,未央郡主的父亲向皇上推荐了我,所以……我要奉命回朝了。”他似乎说得很艰难。
“那你放心地回去吧。”狄青拍拍他的肩。
丁宁望向天空,神色黯然:“现下,边关未宁,急需将士守护。可我在这当儿上,却要……一走了之?”
狄青沉吟许久,缓缓道:“朝廷的命令,你我又怎能抗拒?何况……何况未央郡主身体不好,也该回江南休养一下。”
说到未央郡主这个名字时,狄青的声音起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他永远不能做到无动于衷。他心中真正爱过、而且永远爱着的名字,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丁宁看着他,淡淡笑了笑:“我父亲送来了‘九转熊蛇丸’她服下有望可以康复。你放心,她一定能够再站起来的——你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狄青微微侧过了头。他严肃沉静的面容下,有强自压抑的热情在活动。看得出,他是动用了全部精力,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她留在我身边,会很好的。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丁宁正视着他的眼睛,“狄青,莫忘了你的理想。千秋之后,也许没人再记得我;可是——我希望人们会记住你。”
两人的目光交错,突然都泪盈满眶。“好兄弟!”两人用力抱了一抱。
也许,他们本是天空中的两颗恒星——永远心灵照耀着心灵!
天山如玉雕般高耸入云,似巨剑般刺向天空。山腰以上常年积雪,可在雪线以下,山色逐渐柔和,已出现了树木。
在山脚下,盛开着各色鲜花。溪流已经解冻,如缎带般轻轻萦绕着山脚。草色如翡翠,花海如毯子般铺向山脚。
“嗒嗒”几声,是马蹄踩在溪中石头上的声音。
“欷律律——”马长嘶,在山脚下驻留。
“狄青,各位统领,不用送了。出了这谷口,就有大路直通中原了。”丁宁勒马,对各位送行的将领含笑道。
未央郡主坐在他的身前,亦笑道:“各位已送出了一百多里,也够尽心的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她的目光落在送行的狄青的脸上,但是很快又毫无留恋地移开了。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在漫天风雪里,她是要永远地离去了……
“狄青,我走后,边关大事全交给你了。独立支持北疆,你担子不轻啊。”丁宁低声嘱咐,“好好干。”
狄青亦缓缓道:“但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丁宁一笑,拨转了马头,向山口奔去。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可已留下了风沙的痕迹。这段边塞的生活,将会永远烙在他的心上。他走时,仍和来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带走了一个他本来认为永远也不会接受的人。
二年前,当他从京都只身出塞驻边时,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他宁可为国战死沙场,也不愿活生生的把一生关进樊笼!
可如今,他还是回去了……
如果他不走,也许他也会成为象狄青一样的一代名将。
众人缓缓策马过去时,已看不见两人的身影。
地上的积雪之中,只留下了二行深深的马蹄印……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