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如果一柱香内不见我出来,那么师姐赶快回自己房间去,免得被师傅知道了今晚的事情。”华璎仰头看着夜色中的天心阁,轻轻吐了一口气,眼神渐渐凝聚。
华清笑了笑,却没有答话,只是催促:“师妹,快去快回。”
“好,师姐,我进去了。”不再迟疑,手指轻轻扣住檐下的垂莲,微微一使力,华璎的身子如同白鹤般瞬忽掠去,半空中足尖连点瓦当滴水,毫无声息的一层层掠上去,转眼消失在天心阁最高层的窗口。
青鸾花被放在天心阁最高层,种在一个蓝田玉的盆子里。每日清早,由师傅亲自收集了承露上的露水,灌溉仙草——其实并不知道青鸾花的药力究竟有多神奇,但是江湖传言中,白云宫这株灵草,却几有起死回生之能。
二师妹已经掠入了三层,然而里面依然没有什么声响。华清仰头看着天心阁三层上那扇窗子,那扇半阖的窗子如同人半开半掩的眼睛,忧郁的俯视着她。
华清眉间有些忧虑,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忽然,“乒”的一声清脆响声,似乎什么东西落地破碎,打破了道观夜里的宁静。
华清心里一惊,陡然间看见那个黑沉沉的窗口里,有雪亮的光芒一闪——是剑光!
难道……还是被师傅发觉了?这样快的就动起手来了么?
华清手心里沁满了冷汗,正在思虑之间,已经看到有人从天心阁那扇窗中先后跃出,身形如同疾风闪电,落下的途中仍闻得“叮叮”几声金铁交击之声,剑光纵横之间轻轻落在地上。先前落地那人,显然不愿意纠缠再战,匍遗落地便点足奔出。
“师妹!”华清见得后面落地的是华璎,然而却空着左手,心下不禁一惊。
“师姐,那人先取去了青鸾花,快截住他!”华璎足未落地,便唤了一声,手中长剑指向那人背心——显然是急了,平日温文的她出手便是狠招。
华清眼见惊动了旁人,又凭空出来一个抢先下手之人,已经知道今夜的事情不能善罢甘休,将心一横,也抽出长剑来——只求能在惊动师傅以前将青鸾花夺到手,再让二师妹下山去——至于师傅要动多大的火气,全由她来承担便是。
那个人往山门方向奔来——那却是她站的位置。华清将包袱扔在地上,她和华璎一先一后,拔剑夹击那个盗取了青鸾花的神秘来客,又是两声冷锐的金铁交击,华清虎口一麻,感觉自己手中的长剑直似要脱手飞去。但是,便是她这样一阻,华璎已经追了上来,凝碧剑带出雪亮的流光,直刺对方后心。
这个人的剑招……好熟悉。仿佛几天前刚刚见过?华清心里暗自一惊,瞬地抬头看去——
借着磷火微弱的亮光,她认出了来人的脸,脱口惊呼:“师妹,住手!”
然而,因为凭空有人出现、完全打乱了今夜的计划,一向沉静从容的华璎心中又急又惊,希望在惊动师傅之前将事情了结,出手竟是反常的迅速毒辣,起手便是一招“空山灵雨”,听得师姐如此喝止,却已经来不及收手,“噗”的一声刺入对方后背。
“住手!是他!”华清脸色因为震惊而苍白,也忘了要压低声音免得让师傅听见,厉声喝止,声音尖锐,“是他!”
华璎迅速止住剑势,然而终究慢了半拍,虽然华清急切之间没有说“他”是谁,然而听得师姐的惊喝,华璎脸色也是刷的一下苍白,手一颤,叮的一声,凝碧剑掉落在地。
“小妍……你、你当真出息了。”来人止住了脚步,有些苦笑的,缓缓转过身来,左手里,还拿着那朵摘下来的青鸾花,那花朵在暗夜中,居然散发出奇异的青色磷光。
光映着他的脸,紫衣人的眼神却是无奈的,甚至带着几分赞许:“好狠好快的出手啊——是、是空山灵雨?”
华璎怔怔的看着他回过头来,怔怔的看着他笑着说话,一时间,头脑里居然是一片空白——不错,她怎么没想到怀冰也会来?他为了救大哥,该是比自己更急切的想拿到青鸾花吧?……可是,为什么,偏偏也要在今夜这个时候?
然而,想起方才刺入他背心的那一剑,她忽然间没有力气再想任何东西。
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招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把凝碧剑!那是诅咒…是那个生生被压制下去的女弟子挣扎着的诅咒!
她、她竟然就这样…就这样亲手杀了怀冰!当日,她以为为了所有人好,而选择了束发出家,没想,束发修道却是换了今日亲手杀了怀冰!
看着黯淡光线下他越来越苍白的脸,华璎瞬间脑子里面一片空白——什么千丝万缕的尘世纠缠、计算的得失与荣辱,进退间的筹划都已经不在考虑之内,她只是想着:怀冰要死了……怀冰要死了!
她看着他因为站立不稳,而抽剑驻地。忽然间哭出声来,飞奔过去抱住了他。
“怀冰!怀冰!”她用力抱着他,踮起脚来箍住他的肩膀,仿佛生怕他会一下子倒地死去,她忽然间就失去控制的痛哭起来,“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了……千万不要!”
卫庄反而愣住了:从认识小妍到如今,记忆中,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的哭过。她一直都是很有教养的候门千金,一举一动有自小养成的分寸,连哭泣都是优雅的低头垂泪——如今这般爆发似的恸哭,完全不似她平日的举止啊。
七年后,他再度拥抱了她。惊惧交加,她默默揽住了他的手臂。
那个瞬间,仿佛所有凡尘俗世的羁绊都已经消失远去,不论记得的什么恩怨,什么彼此地过往,那些空白的、还是紊乱的人生岁月都已经不再重要——天地间,他只剩了一个她,她身边也只留了一个他。他们如果再不相守,那么便是注定孤寂的人生了。
相拥的刹那,是彻底了解、彻底原谅彼此的刹那。只是一刹那的光辉,却可以照亮他们以后整个人生。
心境从来没有如此的清明和安详,他反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连声轻轻道:“小妍,别哭,别哭……没、没事的……”然而,不知不觉,他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感觉手慢慢冰冷无力,“呛”的一声,流光剑跌落地面。
“小妍,记住帮我…把青鸾花送去、送去给大哥。”他目光留恋的停在她脸上,然而感到了意识的渐渐模糊,只来得及费力说了一句。
“怀冰!怀冰!”华璎有些绝望的抱住他,感觉他的身子越来越沉的靠在自己肩上,她急切间扶住他的腰,却触到了满手的温热——血,他的血!
“师姐,师姐,过来帮帮我!”感觉已经扶不动他,华璎有些不知所措的叫了起来,呼唤身边的华清师姐,然而,却没有听到华清的回应。
华璎不得不扶着卫庄倚着台阶坐下来,回头看大师姐那边时,却蓦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黯淡的天宇下,天心阁的大门无声无息打开,师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内,后面跟着五师妹华光。
似乎换过了衣服,居然穿着女弟子才穿的鹤氅羽衣,白玉拂尘飘飘,宛然仙人。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却是雪亮的可怕!
应该是刚送了炼出的洗尘缘进去,还在阁内的华光跟了师傅闻声开门出来,不知为何却只是低着头,不停用袖子擦着眼角。然而放下袖子,一眼看到台阶上坐着的两人和站着的华清师姐,华光的眼睛惊讶的睁大了,一瞬间居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该是被方才花盆的破裂声惊动才出来,静冥师傅的表情反而平静的出奇。她的眼神有些琢磨不透的游移着,视线先落在相依而坐的两人身上,在那朵被折断的青鸾花上微微一顿,然后转到了地上扔着的那个包袱上,却始终一眼都不看华清。
师姐仿佛被定住了身,站在一边看着师傅,不知为何,眼神竟然有些恍惚。
“华璎,你是要盗了青鸾花和这人私奔?”师傅忽然开口了,冷冷的,然而居然没有动怒——眼色飘忽莫测的,看着重伤垂危的男子和抱着他的年轻女冠。
华璎一怔:今夜本来没有料到怀冰会来,私奔一事,又如何说起?
然而,不等她出言,已经渐渐昏迷的卫庄看见大门洞开、素衣女冠走出天心阁,蓦的,眼睛里面也出现了华清师姐一样的奇异的光芒。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用手撑住地面,忽然间撑起了身子,直盯着静冥,大笑起来:“不错,小妍就是要和我一起走!怎么样?林芷,十五年以后,你的徒弟可比你有心肝呢!”
第一次听见有人敢对师傅如此说话,华璎大惊,然而心里却闪电般的雪亮。
林芷……林芷。望湖楼里,和风涧月争执之间,怀冰便提到过这个名字——看来,那便是静冥师傅的俗家姓名了。
“啊?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嗯……是个,怎么说呢?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两个酒窝,武功也很好。”
依稀中,昔日怀冰所说过的话响起在耳边——然而,师傅温柔么?漂亮么?甚至,这么多年来,在她清冷如严霜般的脸上,连一丝的笑意都没有看到过啊。
华璎看着师傅冷如冰雪的脸,忽然间感慨万千……什么都遗忘了的人、活着的,难道只是这么一个空壳而已了吗?如果换了是自己,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罢? 或许师傅会觉得这样遗忘了也过得平静——然而,即使是遗忘,也要是她心甘情愿的遗忘!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逼她将过往遗忘。 “华璎,你怎么说?”正在恍惚间,却见师傅根本不理会卫庄的话,径自转过头,冷冷问她,语气中肃杀之意更重。
怀冰的血流了她满手,她虽然用力为他捂着背后的伤口,却依旧阻止不了。华璎不禁苦笑起来:她是他的命中魔星罢?不然为何每次遇见她,怀冰总要受伤?
“是的,师傅。我要和怀冰带着青鸾花下山去!”陡然间,她抬起了头,直视着平日威严的师傅,一字一字的回答。
听到徒弟那样的回答,静冥蓦然笑了起来——华璎看着师傅多少年来第一次展眉的笑,看着她枯槁靥边露出的浅浅酒窝,仿佛忽然镇住了。旁边的华清师姐也是这般表情——似乎,从师傅一开门出来,大师姐便是这般震惊了。
―――静冥师傅的眉目间,不知是什么样复杂而恍惚的神色,定定看着她,缓缓点头:“好!说得好!——我真是教出了个好徒弟!”
话语未落,剑光如同游龙般从羽衣中腾起,直取台阶上的两人!
“小妍!”卫庄大惊,然而伤重垂危,从地上捡起长剑已经来不及,他身子一侧,便要挡在华璎身前——然而,却未想华璎早料到了他会如此,左手同时便将受伤的人用力推开,右袖一拂,展袖卷起地上跌落的凝碧剑,迅速斜斜反削过去。
师徒两人在瞬间使出的、居然同样都是那一招“空山灵雨”!
“师傅!”“师妹!”变起腋肘,华光看的呆了,此刻才反应过来。然而不知为何,华清那样干练聪明的人,却仿佛呆了一下,也才惊呼着扑过来。
一样的出剑,一样的走势,迅速而灵动的,两柄剑在空中流转出清光万千,凌厉准确的刺向对方。
然而,终究是师傅、而且又是先发制人,静冥的剑更加空灵的不带一丝烟火气,迅疾的破空刺到,在华璎的剑没有达到前,刺破了她眉心的肌肤,然后凝如江海清光般停了下来。剑气从华璎眉间投入,她只感觉手足一软,剑势便是无力的一偏——只划破了师傅左肩的道袍。
“小妍!”卫庄勉力从地上抓起了剑,然而因为失血,感觉流光剑拿在手里几有千斤之重。他看着命悬一线的年轻女子,脸色苍白却不敢稍动。
“师傅!”华清蓦然不顾一切的奔过来,“你不能杀二师妹!不能杀!”
静冥师傅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厉声大呼,只是有些疲惫的晃了晃头,似乎额角又开始痛——她手中的长剑刺破华璎的眉心,血一滴滴沿着秀挺的鼻梁流了下来。华璎闭上了眼睛,然而闭眼前却忍不住看了旁边的怀冰一眼。
——真的是命么?今晚,如果不是被她误伤,怀冰和她,又怎么会无法离开?
不知为何,静冥没有立刻痛下杀手,眼神飘忽地有些不可捉摸,定定看着在剑下却神色丝毫不变得女弟子,许久,忽然缓缓地、一字一字的问:“华璎,你悔否?”
“禀师傅,徒儿不悔。”华璎面色沉静,安安静静地回答,浑不以生死为意。忽然间她眼睛蓦的睁开,沿着雪亮的剑锋看上去,看到师傅肩头破碎的衣衫处,那里,疤痕赫然,触目惊心——那是被烙铁生生烫平的、深深压制下去的灵魂。
华璎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反问:“师傅,你悔否?十五年前——”
“住口!”陡然间,一直平静冷漠的师傅厉声喝止,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看夜沉沉不见星月的天,大笑,“好,好,好个不悔!你好,你好!——”
陡然间,她翻转手腕。
“师傅!”华清和华光再度惊呼,大师姐拼了命似的奔上去想挡在华璎面前,然而眼见得已经是来不及。刹那间,旁边的卫庄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撑起身去一把揽过了华璎的肩头,将她护在怀里。
“师傅!师傅!你还要做这般灭绝人性的事情么?将心比心,你于心何忍——”华清看着剑光再度腾空,脸色苍白,撕心裂肺的大喊着,扑过去。
“华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静冥师傅微微带了一丝冷漠的笑意,曼声轻应,,“我不知道。”
剑风凌厉的袭来,在刹那间华清眸中闪过绝望的神色,侧过头去不想再看。
“叮!”仿佛金铁交击,刺耳的声音从剑身上响起,静冥手中的长剑猛然一震,剑势偏了出去——“谁?!”惊怒交集的,师傅瞬地抬头看向山门的方向。
得了那一刹的空档,华清顾不得别的,立刻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师傅的腿,生怕她再度出剑,一边回头对着华璎急喊:“快走!”
然而,卫庄和华璎看着山门方向,却居然一动不动。华清心下大急,顺着所有人的目光看过去——暗夜里,居然有一行火把烈烈的燃烧过来,沿着山路蜿蜒奔近,声势惊人。
队伍走得很快,几乎是一路奔来,先头已经到了山门附近。一顶软轿正轻轻放下地来,轿帘掀起,一个人欠身步出软轿。那一道凌厉的指风,便是从中而来。
“风神会?”华清震惊的脱口而出,神色也是一变,手却更紧的拥住了师傅的双足,感觉师傅的身子刹那间微微颤抖。
软轿里走出的那人,也不见如何举步,却瞬间便到了天心阁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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