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典型的病死鬼,头发很乱,胡子很长,脸与双手是同样的毫无血色,深陷的双目紧闭,眼上有一圈黑色。
白衣女子搭了搭他的脉搏。还在跳,不过已经弱不可觉!她拂开他脸上的乱发,突然脱口惊呼:“离魂丧心针!”她拔下那个人的一根头发,借着电光一闪之时对天望去——发梢泛着诡异的蓝色!她苍白的脸上一阵动容,不由低下头看着这个“活死人”,她抬起他的手臂,可手臂却软如一根面条!
白衣女子撕开他的衣襟,只见双肩的臂弯之处各有一处凹痕,陷下寸许深,隐隐泛出黑色——很显然,他全身关节已被人生生捏碎!“碎梦指?”她又不又低低呼了一声。许久,她才从沉思中抬头。
“天意,……这是天意,让我在死前又遇见这种人。不然,我陪宝宝一起去了黄泉,一了百了,什么也不顾了——可为何、为何又在我死前片刻偏偏看见了?”她缓缓收回了匕首,“这种伤,这世上也只有我会治!既然我反正要死,还不如在死前多救一个人,也算积一些阴德。宝宝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她决定之后,回到了那一座小小的坟墓之前:“苦命的孩子,娘要等一会才能陪你,你自个儿先玩去吧!她神色之间,始终带了三分的恍惚,仿佛看什么东西都魂不守舍似的。
雨已渐渐小了,天边也泛出了鱼肚白。
一间农村的平房中,纱帐低垂。“你可以醒了。”白衣女子冷冷道。床上那人没有动,只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急速地浏览四周,目光不由一阵惊讶——对他来说,第一眼看到的应该是地狱才对!但他只是微微一惊,目光又归于平淡,淡得只剩下疲惫与落寞。
他此时与昨夜判若两人,头发已梳好,胡子也已刮得干干净净,他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只是身体依旧可怖的扭曲着,象个浸了水的布娃娃。他的脸消瘦的可怕,眼窝深陷,印堂发暗,双颊赤红,嘴唇惨白。他的一双手还能动,但亦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白衣女子淡淡望了他一眼。“我姓殷,叫殷葬花。”那个病人在榻上缓缓道。“你是什么人,对我无任何分别。我只不过要救我生命中能帮的最后一个人罢了。”
白衣女子的语气依旧淡漠,“何况,这世上也只有我能治好你。”殷葬花抬头,看见了悬在帐边的水晶匕首,不由失声:“白云?姑娘可是紫岚谷白云宫的人?”
白衣女子霍然一惊,问:“你也知道‘白云宫’?你究竟是什么人?”
殷葬花缓缓道:“在下殷葬花。”他苍白消瘦的脸上依旧一片疲惫淡然。
白衣女子摇摇头:“我对武林中之事一向不闻不问,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殷葬花反而有些惊讶,过了很久,才道:“我本来是鼎剑阁的主人。”白衣女子依旧无动于衷。
殷葬花叹息了一声:“鼎剑阁,你自然也没听说过了。——它是现在武林中的执牛耳者,无论谁入主鼎剑阁,都会成为天下至尊。”
白衣女子的目光缓缓抬起,一字字地说:“这与我无关。不管你是至尊、还是乞丐,我都会一样救你。”“为什么?”殷葬花忍不住问。“不为什么——因为我是在死前片刻碰见你,我就顺着天意,在死前全心全意做件好事。”白衣女子道。
她突然抬头,轻轻唱了一首歌:“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常恨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突然唱起了歌,已是令人不解;而且这首歌曲调极为古怪,突高突低,上下相差相殊极远,曲调古老而凝滞,让人听了有说不出的窒息与烦闷!
这时,榻上的殷葬花突然发出一阵呻吟,面目扭曲的可怕,目光亦已变得极为恐怖与疯狂!他呻吟中夹杂着喘息,身体也在一阵阵的扭动。豆大的汗从额上流下,汗水竟也是深蓝色的!他的目光失去了刚才的平淡和辽远,甚至已接近于兽类。可他目中的恐惧也越来越深!
白衣女子点点头,伸手沾了一滴蓝色的冷汗,细细的看了几眼,才淡淡道:“果然是‘离魂丧心针’。”她这时又开口唱了一曲:“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一曲清越灵动,曲调千变万化,在千回百转中游丝般回旋,让人一听之下如柔风拂面。
一曲方终,殷葬花脸上的痛苦神色已消逝,目光亦渐渐恢复了平静!他一字一字问:“你是不是……姓叶?”他的声音因为刚才一阵发作而嘶哑。
白衣女子一震,许久许久,才缓缓道:“我叫叶楚冰。”“你……”殷葬花目光一变,“你是白云宫前任宫主叶楚冰?”
叶楚冰的目光一片死寂宁静:“你身上先中了‘离魂丧心针’的毒,又被人以‘碎梦指’捏碎全身关节。不过,你致死的原因,却是——”她右手一伸,纤纤五指戳向他后心三大死穴。殷葬花向前一倾,一口紫血喷在了地下!“你引气攻心,自绝三大死穴周围的经脉,以至心跳骤停而死。”
叶楚冰淡淡道,“不过你当时还留了后路,没有震断主心脉,所以当时尽管心跳已停,你再三个时辰后还可以缓过一口气来。”
殷葬花瘫痪在榻上,叹息:“传说中,白云宫主武功已通天人,医术绝世,果然不假。”
叶楚冰冷冷道:“你命不该绝,正好遇见我。如果当时没我在,你纵使复苏过来,也是死路一条。这万一的机会,竟真有人能碰上,也是罕有。”
殷葬花消瘦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我这一生,死里逃生也有好几十次了,这次的确是绝处逢生。”他叹息了一声,“你救得了我的人,却救不回我的心。”他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一阵死灰。
叶楚冰也许是武林中唯一没听过“殷葬花”这个名字的人了。鼎剑阁少主,鲜衣怒马,年轻英俊,有权势,又有武功——的确是武林中的天之骄子。如今竟成了骷髅半半死不活的人!
可叶楚冰,一身白衣,淡如白云冷如孤星的叶楚冰,岂不也是一位心如死灰、虽死犹生的活死人?可这一位“死心”之人,却又偏偏要出手救另一位同是心如槁木的人。是为了一个“缘”字么?
此后一连几天,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叶楚冰整天出门在外,回来的很晚,但每次回来都筋疲力尽,似乎长途跋涉过一般。她对殷葬花照顾得很周到,出门时总花钱雇人来照顾全身瘫痪的殷葬花。可两人之间,似乎再也无话可说,也许是她认为,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又一个夜晚,入定之时。村落中无人喧哗,远远只有狗吠猪噜之声,劳作了一天的农人,已早早进入了梦中。
一道白影风般拂过山坡,掠入村中。推开门时,她放下肩头的药篓,篓中有一株翠叶红茎的草药,发出阵阵清香。白衣女子抬手拭了拭汗水,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仿佛是从九冥传来,含着无尽的悲哀与幽怨。她没有进屋,只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满天的星辰。
一阵风吹来,门无声地开了——门原来是虚掩着的。叶楚冰回头,只见门后的黑暗中,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正在看她。“你回来了?”一个声音缓缓问,淡然而却柔和。叶楚冰点点头,俯身提起药篓走进门中,顺手燃起了油灯。
灯光明灭之中,门口的殷葬花回过头来。他的气色在几天中已好了很多,消瘦的双颊已略为爆满,目光也亮了很多。随着他健康的逐日好转,他也渐渐摆脱了“活死人”的模样,不再是刚从坟中出来那副可怕苍白得犹如死人的面容了。
叶楚冰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的开始把篓中地草药分类、清洗,切片或烘干。在这忙碌之中,她抽过空来,准备把殷葬花坐的椅子从门口移回房中。
“不用,让我坐这儿好了,”殷葬花缓缓道:“我叫那些下人在走时抱我放在门口的椅子里,好看到你回来。可是……风把门掩上了,我什么也看不见——门就在我眼前,可我却根本动不了一根手指去把它推开!”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苍白的脸上闪过惊人的愤怒,一向沉寂的眼终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双腿软软的垂着,一阵风吹来就会微微摆动——他全身上下除了手腕以外的全部关节,已被人用手指活生生的捏碎!两滴泪水终于从他目中滑下。他侧过头去,因为他无法拭去。
叶楚冰默默地掩上门,从床上抱来褥子,小心地盖在他的双膝上,又在他身边燃起了火炉。她走开时,不经意似地拂了一下袖子。丝绸的长袖从殷葬花的脸上拂果,轻轻拭去了他的泪痕。
已是四更了。油灯已添了两次油,可她仍在灯下忙碌。殷葬花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这样忙着配药与煎药。
“我想,该告诉你我的事了,”殷葬花突然开口道,“我不想瞒你任何事。”叶楚冰头也不回地淡淡道:“随便。”她挽起了一头长发,束好了袖口,正用几种草药配制一剂汤。
殷葬花似乎并不在意她冷淡的语声,继续道:“我本是鼎剑阁的少主,我们殷家是武林中大族,到我们几代,更是势力大增。从我祖父开始,就是控制江湖的大家了。我一生下来,过的就是钟鸣鼎食、春风得意的生活,直到我入主鼎剑阁后的第二年……”
说道这儿,他虚弱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住,便停下来休息了一阵。叶楚冰仍是在忙自己的事,似乎对他的述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正在小心翼翼地把一小块奇怪的晶石投进刚煎好的药中。殷葬花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映在金色的灯光里,仿佛美得象一个一口气就能吹散的幽魂。
“从这个角度来看,”殷葬花突然说了一句,“你很象小情。”叶楚冰仍是头也不会的煎药,但这一句过后,过了许久,仍不见他说出下一句。叶楚冰脸色一变,突然回头,飞身掠过他的头顶,把他从椅上扶起,一连三指点在他颈中的“玉枕穴”上!殷葬花脸上已苍白的可怕,印堂中黑气越来越浓,而发梢呈现出诡异的蓝色!
三指点下,只听“啵”地一声,穴上一个针孔般大小的口子里,缓缓流出了紫蓝色的血。殷葬花的脸色渐渐好转。
“你不要想太多。”叶楚冰冷冷道。重新扶他倚在宽大的椅中:“你中的‘离魂丧心针’是天下三大绝毒之首,早在五十年前的蜀山大会上,由武林公议禁止使用。”她只说到这儿,便不再多说,起身燃旺火炉。
“下毒的是我最心爱的女人;用‘碎梦指’捏碎我全身关节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殷葬花一字一字微弱地说,眼角又闪过了泪光。叶楚冰拨火的手一僵。
殷葬花的语声沉郁而痛苦,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蓝情用毒治住了我后,金承俊就用‘碎梦指’捏碎了我全身的关节。然后,他们才又强迫我服下了‘离魂伤心针’之毒。”他苦笑,“因为他们想要我手中的权利,因为他们想入主‘鼎剑阁’。”
“他们为何不杀你?”叶楚冰终于接口问,这显示出刚才她一直在听他的述说。殷葬花冷笑:“因为他们还要利用我控制武林,他们料定我只能永远做个废人,乖乖任其摆布。他们在我身上下了这种灭绝人性的毒,只要兰情一唱那首《乌夜啼》,我的毒就会发作——那时我就会变得连狗都不如!”他冷笑,不停的冷笑,“他们喜欢看着昔日全倾天下的殷葬花在他们面前变得像狗一样卑贱,他们喜欢看!”
他的语声已接近嘶哑,瘫软的全身也在剧烈的发抖,泪已从他的眼角涌出。
叶楚冰的手停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地站起了身,缓缓伸手拭去了他眼角的泪痕,又掖了掖褥子。她向来死灰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悲伤与颤栗。“别说了,”她缓缓道,“回忆这些对你身体有害。”
殷葬花摇头,深陷的双眼闪出一阵坚决:“不,我要说,我要冷静地把伤口一层层剥开,看那脓与血一起流出来!”他又一字字道,“我不是狗,也不是傀儡,所以我自绝经脉而死。但死之前,我却还莫名的保留了一线生的希望,没有下绝手,最终我竟真的可以活下去。”
他的声音已开始归于平静,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微波不起——可水有多深,又有谁猜测得出?
叶楚冰轻轻活动他的四肢,以免血脉僵化。他手脚如同面条般柔软,奇异地扭曲着,苍白的皮肤冰冷而干枯,仿佛是坟中刚刨出的干尸。
叶楚冰纤长而有利的手指抚过他的四肢,这双手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抚过之后,皮肤就不再苍白,而隐隐泛出了血色。
“那天你怎么会发现我?”殷葬花问。叶楚冰双手一震,停了下来,过了许久,才低头道:“那天,我去那儿埋了我的孩子。”“孩子?”殷葬花忍不住脱口问,“你有孩子?”叶楚冰又开始揉搓,一边淡淡道:“是个女孩,刚生下来就死了。”她的神色一有些温和,愿意与人攀谈几句了。
“那……你的丈夫呢?他在哪儿?”殷葬花问。叶楚并没有回答。“他死了?”殷葬花试探地问了一句,随即后悔自己的冒昧。
叶楚冰沉默许久,才一字字道:“比死了更坏——他变心了。”他随即低下头,又默默按摩他冰冷的肌肉,“他……他不是好人,要了一个女人,又要第二个……他甚至连看也不看我。”殷葬花的目光落在她秀丽的脸上,微微一诧。
叶楚冰仿佛发觉了他心中的惊异,淡淡解释:“我是从白云宫来的人,照规矩,我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直到有了孩子,才可以除下面具。”
她手指依然柔着殷葬花的肩背:“那时,我易容成一个平凡的女子——我与他是在患难中相识的,我不喜欢武林,所以爱上了一个落魄书生,放弃了宫里宁静的岁月,下山助他在贫苦中攻读诗书。……我以为他不会在乎我是什么样子,所以一心想在有了孩子之后,在以真面目出现,给他好好一个惊喜。可谁知道,谁知道……”
她声音有了颤抖,指甲不由刺进了殷葬花的肩头,他喃喃自语:“他中了进士,当了御史——一穿上官服,他开头还对我好,可日子一长,他就变了,变得陌生了!他要了一个女人,又要第二个,到处寻欢作乐……后来,他竟要休妻再娶。”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那时我已有了身孕,可他竟把休书扔在地下就走!我等不到孩子生下来了,我一下子撕下了脸上的面具,让这畜生好好看清楚我的样子!”
她蓦然抬头看着殷葬花,微微一笑,笑容如百花绽放:“我很美,是不是?”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你很美。”殷葬花由衷的回答。
叶楚冰低头苦苦一笑:“不错啊,我是很美——他一见我的真容,连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忙不迭的要收回休书。我大笑,在笑声中把休书撕成几片,一片片的吞了下去!我发了疯地对他说:”你有眼无珠,守着一个天仙妻子,却要找那些残花败柳!我也是有眼无珠,偏偏嫁了你这个卑鄙的文人!‘我永远离开了这个让我失望至极的男人……“她放下了手,目光空虚地望着窗外:”我一个人出来后,又不知去哪儿。后来,孩子出世了,我一个人痛得死去活来。可孩子一落地,连动都不动——她死了,一生下来就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