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毓川忽然问:〃你为何席地而坐?〃
〃因为附近没有椅子。〃程真意外。
〃这么说来,你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
〃可以这样说。〃
〃那么,你为何斤斤计较他人的发式西装与饰物?〃
说来说去,还是不甘心程真把他丑化的那篇特写。
程真怪叫:〃太小气了。〃
孙毓川很认真,〃太多人不与记者计较,形成你们放肆任性,甚至在某一程度上不负责。〃
〃你打算怎么样处置我们?〃
〃你听这话多无赖。〃
程真啼笑皆非,〃文化自由,发表自由。〃
〃拿你没折。〃孙毓川叹口气。
〃来,邻居,我请你喝香槟,我也想讽刺你一下。〃
〃你这个人,为什么说话每句都带着骨头?〃
〃我不知道,〃程真摊摊手,〃因为你是攻击的好对象吧!〃
这样坦白,孙毓川更加无奈。
她借用花园中现成乘凉用的台与椅,不过取出一方雪白台布铺好,请孙毓川上座,然后取出冰镇香槟。
坐在荼蘼架下,十分舒适。
孙毓川喝一口酒,问道:〃这是你享受闲情的方式?〃
程真说:〃是,从二十一岁始,我就同自己说,人只能活一次,千万先娱己,后娱人。〃
〃你真幸运!〃
〃可是,如果一个人立心要除下面具,有什么可以阻挡他呢?〃
他不语。
那时,程功回来了,见母亲有客人,含笑离远站定。
程真伸手招她,〃我女儿。〃
孙毓川并无意外,相信他已把她家庭状况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站起来,〃我告辞了。〃
正好这个时候,袁小琤的发拉里跑车又转回来,她在车窗里扬声,〃我迷了路。〃声音仍然只得一点点大。
程真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嗤〃一声笑出来。
孙毓川看她一眼,急步向妻子走去。
由他带路,两部车于一前一后驶下山去。
程功问母亲:〃就是他?〃
程真点点头。
〃看不出有比董则师优越的地方。〃
程真叹气,〃最超越董昕之处是人家从来不讲这个钱字。〃
程功不以为然,〃谈钱亦无可厚非。〃
〃可是天天讲,时时讲,一日到晚就是讲钱,我想去洗耳朵,说不定洗出一堆铜板来,董昕就高兴了。〃
〃我仍不赞成你这个说法。〃
〃我对金钱至上那套理论已觉厌倦。〃
小小的程功问:〃那,你是准备谈恋爱了?〃
程真又说:〃不,我打算享受人生。〃
她把香槟一饮而尽。
程功说:〃可是你俩又不住调戏对方。〃
程真怔住,旁观者清,这是真的吗?
〃而且,他并不是弱手,你要当心。〃
程真在茶蘼架下发呆。
〃他会逮到你,你那特有豪迈爽朗气质会使他如灯蛾扑火般飞向你。〃
程真光火,〃你是什么,程功,佛洛依德首徒?〃
母女俩相拥而笑。
她俩开车出去,高速在公路上奔驶竞赛,痛快刺激。
当年收养程功,她才那么一点点大,离开了并不善待她的生母,来到陌生人的家,晚晚哭泣,一夜噩梦惊醒,呼唤妈妈,程真不加思索奔过去拥抱她,〃妈妈在这里,我是妈妈,妈妈在这里。〃
自此程功才把董宅当作是家,晃眼到了今日,亭亭玉立,成为妈妈最好的朋友。
她们进城吃意大利菜。
程功说:〃菲腊一次见到你,说不相信我母亲那么年轻,说是养母,才恍然大悟。〃
听到减寿,总会高兴,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其实程功生母比养母还要小一点点。
程真叫白酒。
〃你别喝大多,一会儿要开车。〃
这是真的,程真放下酒杯。
〃有女儿陪我,我也不另作他想了。〃
程功理智而温和,〃可是我总有一日会离开你。〃
程真意外,〃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到马达加斯加研究利马猿,抑或到秘鲁探测玛雅族人的建筑?〃
〃不不不,但是有一日我会结婚。〃
〃婚后就疏远母亲?没有如此必要吧!〃
〃有了家庭,我不会有那么多时间。〃
〃别担心,我乐意看到你有一个好归宿,我十分懂得自处。〃
程功微笑,〃这是真的。〃
程真把双臂枕在脑后,〃我们必须明白我们不拥有任何人,一切随缘。〃
〃见你那么轻易放弃董则师,我相信你。〃
程真苦笑。
第二天,程真在图书馆里读;日报头条新闻寻找题材,忽然有人前来低声问:〃程真小姐?〃
程真抬起头,看到两名年轻华人,一表人才,穿深色西装戴墨镜,一脸关注神情。
程真颔首,〃是。〃
他俩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程小姐,有事请你帮忙。〃他们坐在她对面,摘下墨镜,可是并无表露身分。
程真好不讶异,〃请说。〃
〃西区发生一宗谋杀案。〃他停一停,〃案中主角是台湾移民。〃
程真小心聆听。
〃女死者是富商之女,引起社区恐慌,怕牵连到种族歧视,我们想作出广泛调查,〃他忽然出示身份证明文件,〃需要一名精通普通话及粤语翻译,程小姐至适合不过。〃
程真沉哦,〃这是一件很费精神时间的事。〃
〃我们愿意付出酬劳。〃
程真微笑,〃不是这个问题。〃
年轻人马上说:〃如果查出只是个别案件,该区侨民可以放心。〃
这是真的。
她看清楚了他们警章,〃你们怎么找得到我?〃
年轻人微笑,〃有人推荐,说程小姐可保守秘密至真相大白。〃
〃我可否问那保荐人是谁?〃
〃孙毓川先生。〃
程真不语。
他们之中,到底谁是扑火的灯蛾呢?
程真听见自己说:〃我愿尽绵力。〃
〃工作展开前,你需了解案情,事先警告程小姐,那是一宗残酷谋杀案。〃
〃我是一名记者,见惯类此场面。〃
〃我们立刻可以展开工作。〃
〃我准备好了。〃
〃我们先去现场。〃
他们把一张身份证交给程真,程真一看,意外,小小塑胶卡上有她照片及姓名。
他们算准了她会答应,一切已准备就绪。
她只能解嘲地说:〃这不是我最好的照片。〃
那两个年轻人笑了。
现场是一座簇新典型售予华侨的豪华花园洋房,唯一显眼之处是屋四周围着警方黄色宽胶带。
程真随警员人屋。
只见家俱名贵华丽,衬搭得无懈可击,处处水晶与大理石装饰。
〃没有撬门窗现象,室内亦无挣扎打斗,凶徒是熟人。〃
不知何故,屋内有点儿阴暗,不是光线不足,而是大幅打折织锦窗幔挡去了大部分阳光,也许,屋主认为如此才够情调。
他们走到楼上。
〃这里。〃
推开主卧室门,大家都静下来。
程真看到床上及地上的血迹。
血已经干涸,在乳白床罩及地毯上结成一块块铁锈色,骤眼看,会以为是谁泼泻了黑咖啡。
〃十六处刀伤。〃
程真轻轻说:〃一定有人非常恨她。〃
〃毫无疑问。〃
卧室一端是更衣室,镶满镜子,猛一抬头,程真看到自己。
背后人影一闪,程真停睛凝望,这个穿深色西装的人是谁?
他出来了。
程真转过头来,他只是另一个警方人员。
程真默默走出凶室。
〃死者亲友大为震惊,我们得设法加以安抚,他们一定希望听到乡音。〃
他们离开现场。
程真回头望,真奇怪,每一间屋里都有一座舞台,上演悲欢离合,这次,演出的是凶杀。
下雨了,程真上车。
在这种时分,一下雨气温马上降低,上午出来,程真没带外套。
车子停在警局,警员转过头来警告她:〃程小姐,现场照片很可怖,你可以不看。〃
〃不,我不介意。〃
他带她进会议室,那里,每一位男士都穿深色西装,结灰色领带。
程真看到了现场照片。
连她这种老兵都打一个突。
警员说:〃现在你晓得为何整个圈子为之震动了?〃
程真不语。
〃问话现在开始,请随史沙展到邻室。〃
第一个接受问话的证人是一名中年女仆,两年前随着主人前来移民,不谙英语,此刻吓得只会打哆嗦,是她最先发现凶案。
程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有用过。
两个半小时后她结束这一天的任务。
她在走廊用水杯盛水喝,问警员:〃我的工作会持续好几星期吧?〃
〃不,程小姐,警方还有其他三名翻译人员,你大约负责五名证人。〃
程真松口气。
〃案情真可怖是不是?〃
程真颔首。
〃一位昂藏七尺的翻译组同事一看照片就跑出去呕吐。〃
程真放下纸杯。
〃程小姐,我们送你回图书馆,这时叫车比较困难。〃
穿过走廊,走出大门,程真一直听到身后像是有脚步声,一回头,却没有人。
那样希望见到他?又不是。
程真忽然知道这叫做寂寞。
她上了警车,摘下别在胸前的身份证明卡收进手袋。
他们在图书馆前放下她。
程真像是在刹那间回到现实世界,雨已经下得很大,她有点儿饥寒交迫。
刚想折回停车场取车,忽然有人挡在她面前,她不为意,侧身借路,那人又挪动脚步。
程真抬头,看到孙毓川站在她对面。
她不由得笑了。
此君一定已经熟读孙子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然后攻其不备。
只听得他很客气地问:〃工作进行如何?〃
〃很有建设性。〃
他颔首,〃我知道你会帮忙。〃
〃我可以猜到史沙展在想什么,平时温和怕事的华人犯起案来往往凶狠残酷,不可思议。〃
孙毓川不语。
第五章
雨下得那么急,两个人的头都湿了。
孙毓川忽然把手中的外套搭在程真肩上。
程真问:〃去喝杯热可可?〃
他微笑,〃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她还以为他会在警局等着她。
程真微笑,〃再见面,人家真的会疑心。〃
孙毓川忽然又问:〃疑心什么?〃
程真仍然笑,〃疑心我俩不喝可可过不了一日。〃
他们走进一间印度餐馆,程真主动叫了印式浓稠奶茶,咖喱羊肉、薄饼,大吃起来。
半晌,见孙毓川没动手,看着她。
他微笑,〃你吃的时候是那么快乐。〃
〃先生,世上有一百几十万人此刻正在挨饿。〃
〃享受如此基本,实属难能可贵。〃
程真不去理他,手挥目送,大快朵颐。
〃任何见过你吃饭的人都会爱上你。〃
程真放下薄饼,轻描淡写问:〃那么,你可爱我?〃
他缄默。
程真笑,〃看,那不过是一种假设。〃
她伸一个懒腰,推开面前的杯碟。
吃饱了真舒服。
〃你不担心体重?〃
程真答:〃有时候忽然瘦许多,害怕了,会拼命喝牛乳补救。〃
〃食量惊人,你有没有胖过?〃
程真有点儿意外,〃哗,问这样私人的问题。〃
孙毓川有点儿尴尬,〃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一直在路上跑,哪里胖得起来。〃
〃很辛苦吧?〃
〃因为喜欢,不觉得累,即使累了,也不愿放弃,有位同事,采访水灾,忘记穿雨靴,回来,脚都泡肿,要到医院诊治,这是工作部分代价,有些人为官作宰,天天大吃大喝,吃得胆固醇过高,血管栓塞,也是代价。〃
孙毓川不语。
渐渐他眼睛尽露笑意,可是不说话。
那么英俊的男子,真情流露起来,可以是很动人的。
半晌,程真说:〃这是我们首次约会。〃
〃我们并没有事先约好。〃
〃倒是真的。〃
他付了帐。
〃你有车?〃
程真说:〃我送你一程。〃
他说了地址。
程真把她的兰芝路华驶得如履平地,飞一样到达灰点住宅区。
孙毓川笑说:〃很佩服你的驾驶技术。〃
程真答:〃好说好说。〃
他忽然说:〃明天我回亚洲。〃
程真一怔,〃顺风。〃
他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转头向住宅走去。
程真把车子驶走。
这才真正展示技术,把车子开得像一部神速坦
半晌,才发觉身上披着的外套还没归还孙毓川,她把车子停在道旁,往回驶,到他家,把衣服还给他吧。
如果他只是一个人,那么,他也许会说:〃进来坐一会儿。〃
谈什么好?聊谋杀案案情好了。
窝在大沙发里,手中拿着酒,外边月黑风高,她可以问他:〃是情杀案吧,没有撬门,没有挣扎。〃
程真身不由主往回驶,驶到屋子旁,忽然又停住。
也有可能是管家来开门,笑着说:〃请进来,孙先生与孙太太都在。〃
程真又在大路调头,往自己家驶去。
人生路可不能这样随意,许多时,踏上第一步已不能回头,那叫做不归路。
终于抵达家门。
程功立刻打开门奔出来,看着母亲,〃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担心死我。〃
程真看到壁钟,原来已经午夜十二点。
程功说:〃妈妈,图书馆早已打烊,你又没带手提电话,我去问过管理员,他们说看着你被两名大汉带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程真不回答,静静走进客厅。
猛地看到董昕,吓一跳,像看到陌生人一样,这是谁,怎么会登堂入室?
董昕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程功担心得不得了。〃
程真坐下来,不出声。
董昕说:〃我知道你一直有你自己的世界,一头钻进牛角尖不愿出来,可是从来没有最近闹得这样慌,究竟你想怎么样?〃
程真抬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有了一个家,你又忙不迭要把它拆散,程真,很多人会羡慕你,你却从不珍惜你所有。〃
程真一言不发,站起来往书房走去。
董昕取过外套,同程功说:〃我走了,无谓再与一幢墙讲话。〃
程功手足无措。
程真在书房独坐。
〃对不起,〃程功进来说,〃我把事情闹大了。〃
程真答:〃以后不必麻烦董昕。〃
〃他仍然关心你。〃
〃是吗,真的?〃程真伸手熄掉台灯。
母女置身黑暗中,反而比较好讲话。
程功问:〃你去了一个神秘蛮荒地?〃
〃那是我们的内心世界。〃
〃你心底到底希望什么?〃
〃爱人,被爱。〃
〃那恐怕是要扑出去争取的吧?〃
〃一争取便失去本义。〃
〃坐在那里,会得发生?〃
程真笑了,〃我们的对白可能没有人听懂。〃
程功叹口气。
程真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担心,满以为人到了一定年纪,必然与所有纷扰一刀两断,得道升天,可是看到妈妈这样,真不知几时才得解脱。〃
程功辩曰:〃我没有那样想过。〃
〃狡辩。〃
那夜,程真无论如何睡不着,已经许久没有失眠了,少女时期,为感情、功课、人事,时时辗转不寐,熬过许多苦夜。
然后是为工作,几次三番被人陷害败下阵来,形势比人强,敢怒不敢言,一到晚上,思前想后,又惊又恼,浊气上涌,觉得人生没有意思。
稍后对世情看淡,嘻笑怒骂,游戏人间,可是却还知道内心依然弱小。
今晚那种彷徨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拨董昕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不通,程真暗暗说:〃董昕,给我一次机会,董昕,给我一次机会。〃
她累到极点,伏在枕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