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至今不能释然。
〃可是你今日的成就高过他吧。〃程功想安慰她。
〃那不是问题,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我希望我有一百支新铅笔的回忆。〃
〃明日我送千支给你。〃
〃现在没有用了。〃程真颓然。
程功却笑,〃怎么没用,我从来不去钻研以前的事,现在拥有,已胜过永远没有。〃
程功又来老气横秋。
程真看着她,〃你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刻吧?〃
程功忽然落寞,〃可是,这样看得开,我已没有什么真正快乐的时刻。〃
如此清醒的妙龄少女实罕见。
程真打一个呵欠,〃我几时可以回大屋?〃
〃你当是重阳节登高避难吧。〃
程真记得那人叫费长房,幼时在国文课本上读过,那时,每个节令有一课书,清明时节雨纷纷,每逢佳节倍恩亲,程真尽挂住课文长短,她至怕背书,记性差,人又懒。
没想到一下子就变为成年人。
时间过得真快,精神恍惚的时候,程真发誓她才只得十七岁,彷徨地在前途迷津里暗无天日地转来转去。
她长长叹口气。
程功温和地说:〃好好睡一觉。〃
〃我不需要好睡,我明日无所事事。〃
〃妈妈,好不容易赎了身,赚回逍遥,好好享受。〃
〃是,我会习惯的。〃
〃不再想回去?〃
〃想,怎么不想,想至落泪,我想回家,我想归宿,我想爱情,会一直想下去,直到老死。〃
程功说:〃牢骚来了。〃
她告辞。
人客一走,程真立刻挂下了脸,无比寂寥,董昕最怕她这种表情,时常劝她:〃莫斯科巷战与你无关,不必忧国忧民,还有,印度地震虽是悲剧,不必背上身。〃
听在程真耳中,都是讽刺语,感情日益冰冻。
有些人没有表情时似在微笑,真幸运,熟睡与死亡时予人安祥感。
程真做不到,可是在人前,她却尽量维持精神愉快。
孙毓川不知她另一面。
结了婚,结局都一样。
程真可以想象他自办公室回来,喝问伴侣:〃你还没打扮好?今天这个宴会有刘公与区公,可不能迟到〃,或是〃这件衣服好出场面?换过它,还有,戴那套红宝石〃……
是程真倔强的性格,控制了命运,她可以预言每段关系的结局。
他们最终都会铁青着面孔问:〃你到底要家庭还是要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愿回头。
她睡着了。
明知是梦,也无比真切,她与孙毓川在美国加州结婚,亲友都笑语,加州法律,夫妻分手,财产对分。
程真见到他的一对孩子,一口英语,神情踞傲,不近人情,不受笼络,而且,长得如袁小琤一个印子印出来,从头到尾,不与继母招呼谈话。
孙毓川英俊的面目渐渐模糊,时间被公事吞噬,程真独自守在一问大屋里,看着窗外,忽然觉得袁小琤才是胜利者,因她终于脱离这个苦闷的生涯。
程真吓得魂不附体,一身冷汗。
第二天醒来,她努力写作,不出三个星期,就把小说完稿。
她问程功:〃可以搬回大屋没有?〃
女儿的答复:〃你没发觉这间公寓风水有利写作?〃
这倒是真的,那就多住一会儿吧。
小说稿厚厚一叠,程真亲自动手影印。
程功说:〃一位麦幼林先生找你。〃
〃麦是美新社社长,〃程真诧异,〃咱们有过数面之缘,他干吗找我?〃
〃说是有事,可以把电话告诉他吗?〃
〃当然可以。〃
下午就与麦君联络上了,约定一小时后到程真处面谈。
程真奉以香茗,麦君年纪不大,辈分奇高,程真尊重前辈。
他笑说:〃原来你躲在这里。〃
程真微笑,等他开口。
他指着程真放案头的小说,〃中文稿真奇怪,你看,一只只格子里填满方块字。〃
〃可不是,粒粒皆辛苦。〃
〃找你呢。〃
〃是美新社吗?〃
〃开头我不敢想,前日有人托我约你,我才灵机一触。〃
〃谁?〃
〃本市新闻周刊新世界想约你写特稿。〃
〃我不想写那种小眉小眼的地盘。〃
〃为人不如为己,美新社约你如何?〃
程真笑颜逐开,〃麦先生,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开口。〃
〃会十分奔波,你将负责跑亚洲。〃
〃我的运程转了,满以为会派我走非洲。〃
麦君只是笑。
〃听说,你亦是刘伶?〃
〃我只是爱喝。〃
〃醉后打不打人,骂不骂人?〃
程真不慌不忙,〃那些,我都留在清醒时做。〃
麦君竖起大拇指,〃好得不得了,明日下午我把聘书带来,我们去喝酒庆祝。〃
程真忽然打蛇随棍上,〃今晚有什么不对?〃
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什么话都可以说。
麦君当场说:〃我请客,来,我们沿笠臣街一直喝下去,不赌什么,喝不下了请即扬声。〃
程真大乐,许久没有同行家来往,与他们在一起,当然如鱼得水,今日真是双喜临门,一则脱离游民一族,二则又有人陪她散心。
两人在车里已经论遍天下大事,自环保说到东欧国家内战。
程真道:〃最近环保仔带着一个树桩游街,那棵被伐的树已经三百七十二岁,看了叫人心痛。〃
〃是反对克旭阔湾伐木事件引起的吧?〃
程真颔首,〃三百七十二年,那是元朝或之前的树啊。〃
麦君很幽默,〃它又不在中国生长。〃
〃它一定看透人情世故。〃
麦幼林说:〃干杯。〃
身边有两个洋人亦说干杯,〃这位小姐,说什么那么高兴,也陪我们谈谈。〃
麦幼林搀起程真,〃我们走。〃
〃喂喂喂,〃洋人说,〃慢慢不迟。〃
麦君站在路边打量程真,〃奇怪,行家一直赞你漂亮,我看人却看内涵,今晚证实他们所言不虚。〃
程真坦白说:〃我并无致力外形,这些年来,我背已驼,眼已花,不修边幅。〃
〃我们再到别家试试。〃
喝到第三间,两人已经很熟络,开始感慨到人生无常,必须努力寻欢。
程真吟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异乡的酒吧间,程真忽然吟出这样的诗句来,特别有震荡感,麦幼林沉默。
半晌他说:〃我已经不算年轻。〃
程真睞睞眼,〃现在的标准不一样,但凡走得动,吃得下,谓之年轻。〃
麦君拍拍她肩膀,〃下一家。〃
〃我有点累了。〃程真说,〃我们去吃宵夜,我知道有一家火锅店,吵得头痛,又缺氧,可是非常好吃,跟我这个识途老马,错不了。〃
寒冷,下大雨,店里人气雾气挤得水泄不通,可是两人记者出身,什么苦没吃过,视作等闲,耐心排队等座位,终于轮到,欢呼一声。
叫了一桌海鲜,约六人量,可是两个人居然慢慢吃得精光,真了不起,程真知道她已找回那大杯酒大块肉的日子,这三个月的悠闲假期,已成过去。
麦君走了不要紧,通讯社里必定有其他志同道合、快意恩仇的同事,想到这里,程真兴奋得耳朵都红了,桐油甕终需装桐油,幸亏她有自知之明。
酒醉饭饱,程真扬手结帐,走到街上,找车子,遍寻不获,正扰攘,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身形趋近。
程真呆在当地,看着那人。
那人开了手电筒,把光打在地下,原来是警察。
〃两位已经喝太多,不宜驾驶,叫计程车回家吧,车牌几号,我可代你找一找。〃
他们分头乘计程车回去,约好第二天见。
程真讲错地址,车子驶到大宅,幸亏赵小川仍在写功课,立刻在雨中迎进阿姨,热茶侍候。
程真喃喃道:〃没这一子一女,真不知怎么办。〃
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小川接到警局电话,原来车子仍停在邻街,安然无恙,小川连忙出去将它驶回来。
程真正在梳洗,不知恁地,小川觉得阿姨脸上那股颓疲之态好似在今晨洗尽了。
〃小川,恭喜我,我已找到理想工作。〃
小川笑着把车匙交还给她。
〃叫你姐姐姐夫出来请客庆祝。〃
〃我马上打电话。〃
程真正欲找麦幼林,小川已经探头出窗,大声叫有客人,程真心一动,扑出去看,来人是麦君。
她在晒台上笑道:〃喔唷,居然找得到这里,不简单。〃
麦氏仰头看她,〃不然怎么做记者?〃
〃这么早?〃
〃来看你起不起得来。〃
〃不然怎么做记者!〃
两人相视大笑。
他们在十分钟内就签妥聘书,程真正式成为美新社雇员。
他们继而谈了一会儿公事。
麦君注意到屋内的年轻人,〃是赵百川的长子吧?〃
程真给他一个眼色,然后转变话题:〃你们这些拿美国护照的人,无往而不利吧?〃
麦君立刻说:〃我与你去见同事,其中也有美国公民。〃
两个人一起出门。
程真这才笑着解释:〃那孩子等于是我的儿子了。〃
〃这件事我很佩服。〃
程真忽然问:〃你可结过婚?〃
〃无此荣幸。〃麦幼林微笑。
〃可有子女?〃
麦幼林答:〃了无牵挂。〃
〃孩子们至可爱至可恶,一旦产生感情,十分难舍。〃
麦君有点向往,但是立刻清醒过来,〃责任太大,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他们到了美新社分社,小小办公室共三位同事,春田明是美籍日人,阿曼达星是印度美女,讲得一口牛津英语,从前在英国广播公司任职,此外,是加拿大籍的柯达史蔑夫。
这是一个小型联合国。
程真笑问:〃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吧?〃
麦君也笑,〃怎么没有,每一个人都歧视每个人,可是不知怎地,又相处下来,同整个世界的情况相似。〃
程真拿着纸杯咖啡大笑。
〃明天开始上班,〃麦幼林说,〃罗织到你,是我功劳。〃
阿曼达听到了,在一旁笑道:〃别相信他,他对每个人都那么说。〃
程真问:〃你几时走?〃
〃今晚。〃
〃一定是这样的吧:亲爱的人永不在你身边久留,天天见面的邻居却话不投机。〃
麦君垂首,隔一会儿笑道:〃你大概也对每个人说这样的话吧?〃
〃嘎?我需要这样做?〃
麦君笑,〃那么,送我到飞机场。〃
〃一言为定。〃
阿曼达又说:〃幼林,你又故伎重施啊?〃
同事们那么可爱,叫程真放心。
那天,程真陪麦幼林逛名店买礼物送佳人。
程真有点担心,〃阿麦,你总得有个打算,不能老是千金散尽还复来,这种钱花得冤枉,白填限,你也不小了,不能没个节蓄,我同你说,没储蓄,没尊严,一日做不动了,你才知道苦。〃
麦君微笑,〃没人管着我,我不懂留手。〃
〃快点找个固定女友吧。〃
〃你是毛遂自荐?〃
程真怔住,〃不,我的意思是,我从不与上司同事谈这种事。〃
谁知麦君不加思索地说:〃我可以辞工。〃
〃你在美新社已有二十年,别开玩笑。〃
〃那还得看我追求有无希望。〃
程真骇笑,〃老麦,别开玩笑。〃
〃你走着瞧吧。〃
程笑不放心上,吃了一顿丰富的日本菜,把他送进飞机场,回到家打点上班的行头。
程功来看她,〃我把你的小说快速邮递寄到《光明日报》给刘群阿姨了。〃
〃哎呀,我还需增删披阅呢。〃
〃刘阿姨说这样就好,越改越匠气,根本拿不出去。〃
〃你有无同她说我已找到工作?〃
〃有,她说:感谢主,随后,又来这张传真。〃
程真取过看,上面潦草地写:〃据悉,袁小琤已与家人赴瑞士度长假。〃
程功在一旁说:〃我从来看不懂刘阿姨及你其他朋友的中文字。〃
程真抬起头笑,〃中文写熟了,可随心所欲,随意而为,不拘笔划。〃
〃这又不是我们的民族性了。〃程功狐疑。
〃中华民族是极之复杂的一个人种。〃
程功感喟,〃这我相信,做头脑简单的加仔幸福得多。〃
程真检查衣柜,〃这几套行头足可应付过去。〃
程功忽然问:〃你有无见到他?〃
程真知道女儿指的是谁,停一停神,〃没有了。〃
程功坐下来,〃你可记得爱嘉爱伦坡的致乌鸦诗?作家似听见乌鸦在叫'永远不再,永远不再'。〃
〃他想像力很丰富。〃
〃我很怕永远不再这种字眼。〃
〃青春一过去就永远不再。〃
〃可怖,〃程功掩脸嘻笑,〃所以要出尽百宝设法留住。〃
程真改问她:〃什么时候结婚?〃
〃我们正在致力研究时间地点仪式。〃她笑答。
看样子这也是一种享受,不然不会拖长来做。
第二天,程真的工作正式展开,虽云驾轻就熟,但是到底触觉有点生疏,程真心惊胆战,倘若休息一年,岂非有可能永久脱节?
头几天下班回家,只觉腰酸背痛,午夜梦回,叹息连连,唉,还做什么冯妇拼什么命,明早立刻去辞职。
可是一觉睡醒,喝几杯咖啡,力气又来了,她又更衣上班,她与阿曼达相处得很好,可是程真已过了真心结交朋友的年龄,阿曼达不会成为第二个刘群,但是她俩一样结伴逛街,对异性评头品足。
一日董昕到通讯社来找程真,说了几句重要的话离去,程真拆开他带来的巧克力招呼阿曼达。
印裔美女眼睛都亮起来,〃那是谁?〃
〃我的前夫。〃程真微笑。
〃什么!你怎么会放弃那样的人才?〃
可幸董昕是个可以见人的前夫,同样是离婚,合不来同过不下去是有分别的,后者凄凉得多。
程真只得微笑。
阿曼达赞叹,〃你真是个神秘人物。〃
程真失笑,〃结过一次婚就荣升至如此高贵身份,始料未及。〃
阿曼达有感而发,〃在我们国家,离婚女儿代表羞耻,故此我害怕结婚。〃
〃谁说的?〃
〃亲友议论纷纷,父母抬不起头来,迁怒女儿。〃
〃那女子已经十分不幸,还需看尽白眼?〃
〃谁叫她当初没有专心选择对象。〃
程真不怒反笑,〃世人有哪一个可以有本事看通个人前程?〃
阿曼达叹口气,但随即精神又来了,〃你的前夫此刻可有女伴?〃
〃我并无问他。〃程真微笑。
〃你呢,你是否同幼林走?〃
〃幼林是本行一个出色人物,我愿意向他讨教学习,但不可能发展其他。〃
阿曼达说:〃你那样挑剔,当心寂寞。〃
隔几日,程功到通讯社来找母亲,这回子,几个男同事瞪大了双眼,〃那是谁?〃
程真含笑说:〃我女儿。〃
男士们呆半晌,随即有反应:〃程,我的位置近窗,光亮些,〃〃程,我这部摄影机较为轻巧,适合你用〃……世事就是这么现实,天下的乌鸦一样黑。
已经混熟了。
程真的小说在《光明日报》刊登出来,她问刘群:〃反应如何?〃
刘群支吾以对:〃多写百来两百篇,也许会有人评你,〃那意思是,暂时并无反应,〃可是,我读到你在美新社的特稿,十分精采。〃
程真轻轻说:〃去你的。〃
就这样,程真终止了她极有可能华丽灿烂的小说家事业。
一日,阿曼达手持一张帖子说:〃这是品尝香槟与鱼子酱的好机会,我们一起去。〃
〃是什么玩意儿?〃
阿曼达说:〃贵国捐款一千万给我们大学人文学院做一项研究。〃
〃那很好,可是我有工夫要赶。〃
〃陪陪我,三十分钟足够。〃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