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着昏暗的灯火绣了许久,待绣完之时,已是疲累非常。不知不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莫允进屋的时候,见她睡着,便放轻了脚步。他走到桌边,刚想抱她上床睡觉。眼角却撇到了那方丝绢。绢上的破洞,已然修补好了。为了掩盖粗劣的布丁,她就着原来的图案,在绢帕上绣了一树寒梅。
莫允拿起丝帕,不禁微笑。
……
第二日,赵颜梳洗完毕,一出门,就见一大群村内的妇人都万分期待地看着她。
赵颜微惊,不明就里。
那女童的母亲上前,手中拿着那方丝绢,道:“妹妹真是好手艺!我们大家都是来拜师的。你就教教我们绣花吧。”
妇人们纷纷应合,那场面叫赵颜尴尬非常。
“哎,妹妹不是嫌我们笨手笨脚不肯教吧?”妇人中有人开口。
赵颜闻言,摇头,“不是……”
“那就好了么。”妇人又转头,看着莫允,“莫兄弟,你可别舍不得啊。”
莫允本站在一旁观望,被这么一提,倒也尴尬了起来。
赵颜看了他一眼,道:“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众人一片哗然。
她看着莫允,眼神之中,略有挑衅。
莫允愣了愣,随即微笑。
村中的众人又开始重新猜测他们的身份,但一切都已不重要了,有些东西开始慢慢变化,再不似以往。
……
此后几日,赵颜便在闲暇之时,教村中妇人绣花。村中的男子下山时,会带上一些绣品贩卖,倒也能换几文钱。
日子一天天地过,平淡无奇,但那种平淡,却让她心满意足。山村的日子清苦,却让人心安。她慢慢忘记了很多东西,英雄堡的种种变得如此遥远,淡得无法回忆。
某日,天气泛了一丝微凉,怡人的风轻轻拂过,抚慰着连日来的燥热。
赵颜按例坐在檐下,静静绣着花。
莫允走到她面前,开口道:“我随大家去镇上……”
听到他说话,赵颜抬了头,“哦。”
莫允犹豫片刻,道:“你有什么想要的?”
赵颜看着他,略微思忖,“胭脂。”
莫允点头,“好。”
“小莫,还没好啊!你还去不去啊!”村口,有人高声喊道,语带戏谑。
“哎,大家不要催么。人家小两口说话不容易。”
莫允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过去。
赵颜捻着针,不禁微微一笑。
天空中,浮云优游,偶有清脆鸟鸣掠过头顶。她停了手中针线,看着面前的山岭,映在眼中的一切,如此明晰美丽。所有的事物都仿佛镀上了光辉一般,如此美好。
她低头,继续绣那一方蝴蝶。然而,她刚刚下针,却觉得有种诡异的气氛蔓延在四周。她下意识地抬头,就看见了一群劲装男子提刀而来,杀气腾腾。
她手中的针线落了地,耳畔响起了一句话:十日后,若姑娘还是不能问出戚氏所在,属下等会为赵姑娘推波助澜。到时候,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现在是“十日后”?推波助澜?
她站起身子,正有不解。却见那些男子却已经开始挥刀砍杀。血雨飞溅而出,模糊了眼前的景致。她愣住了,无法分辨眼前的事态。
这时,那些人的刀锋迫近了一名女童。这女童,她再熟悉不过,她补的那方丝绢,就是为她所有。那女童早已被吓哭了,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乞求着救助。
赵颜的心头,突然涌过了热流。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冲了过去,推开了那名持刀的男子。
“住手……”她颤抖着喊道,“住手!”
持刀的男子与同伴交换了眼神,随即,一刀砍向了赵颜。她怎么也料不到这番变故,即便料得到,她只是弱质女流,又怎能避开。
刀光一闪之间,她的手臂被划开了一道血口,痛楚让她踉跄后退。下一刻,她就见那女童被砍倒在地,血流如注。女童尚有呼吸,她哭泣着,伸着手,向赵颜求救。
恐惧,就这样笼上了心头,她竟一步也动不了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结束。
那些人避开她,继续着砍杀。
温热的血飞溅而来,沾湿了她的衣衫,粘腻地贴着她的肌肤。温热的腥味涌进了她的胸腔,一切都仿佛梦魇一般。
那些人来得快,去得更快,片刻工夫,就只剩下了赵颜一人。她在一片尸体之中颓然地跪倒,忽然间,明白了自己有多可悲。她自以为坏事做尽,覆雨翻云,将所有人的命运都捏在了掌心。然而,事实却是,她只是被人利用的一个可笑小卒,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走狗。她什么都做不到,救人也好,害人也好……凭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低头,看见了那些被血浸透的绣品。无论她怎么做,都逃不开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未来……
……
夜色初上的时候,莫允和下山的村人才返回了山上。然而,眼前的一切,却让所有人以为自己堕入了恶梦。那原本平静快乐的小村,惨遭屠戮,满地的尸体,触目惊心。村人惊恐万状,急忙冲上前去,寻找自己的家人。
一时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山岭。莫允看着眼前惨烈的情状,心中暗生不祥。幽暗的天色,让他的视线模糊,耳畔的凄厉哭喊扰乱他的心神。那种恐惧,胜过自己亲历生死……
他猛然想到了赵颜,心中不禁惶恐起来。他迈步上前,察看着一具具的尸体。然而,每看一具,他的心便揪紧一分,愤怒和悲伤交杂,让他紧锁着眉头。地上躺着的人,他每一个都认识,今早这些孩子还在嬉戏玩闹,这些妇人还学着绣花……究竟是谁,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这般的心狠手辣,到底是谁?!
一番察看,却依然没有赵颜的踪迹。他忧心愈盛,却隐隐察觉了什么。
若是赵颜与这件事有关,那么背后主使的人只有一个:魏启!
为了找出他们,他尽然能下如此的毒手。这便是赶尽杀绝,魏启连一条活路都不会给他们留。
赵颜呢?她是被劫走了,还是……
这时,村中有人提着灯上前,按着他的肩膀,语音虽带悲怆,但声音里却有太过沉重的关切和温柔。“莫兄弟……颜儿不在,说不定是逃过了一劫,我们再四处找找……兴许……”
那人说着说着,却哽咽起来。
莫允看着他,心中的悲愤却在片刻之后便成了懊恼。这个小村遭遇如此惨剧,原因只有一个,他和赵颜在这里……
说对赵颜没有防范,是假话。若非如此,他早应该带着她回到戚氏。就因为他的逗留,害了这里十数条无辜的性命。
江湖恩怨,他并无意介入,只是,如今,他的执着,只会害人。想到这里,他的心头满是酸楚。
他安慰了那村民急句,强压着情绪,说是要去找赵颜,便离开了那小村。他走了几步,回头凝望。终有一缕恨意涌上心头,他转身,最终,消失在了黑暗的山岭之中。
……
莫允在夜色中疾行了半个时辰,微薄的月光染在山岭中,他的视线却已经适应了这般黑暗,看得真切。
这时,就见漆黑的山野中,数名劲装的男子慢慢逼近,个个持刀,杀气腾腾。几人见了莫允,并不多话,直接挥刀攻击。
莫允见状,拔出了佩刀“泯焉”。刀锋出鞘,辉光一闪,划破了夜色。他起刀,迎上攻击,刀光熠熠,穿梭在那群黑衣男子之间。
“泯焉”乃戚氏所铸,锋利非常。那些男子手中的兵刃被一一斩断,失了战力。
“是你们杀了村里的人?”莫允沉声,质问道。
那群人见自己不敌,互换了眼神。一人伸手入怀,用力一扬。
只见一阵粉末飞扬开来。莫允急退,抽身避开。另几人迅速绕到了他身后,又洒出了那些粉末来。
莫允旋身闪避,但依然吸入了一点。只一会儿,他便觉得胸口如火般烧灼了起来,身体使不上力。
那些人却不再攻击,四散逃跑,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山岭之中。
莫允有些不解,还来不及思考什么,就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连呛了几口鲜血。
他拄剑起身,继续前进,脚下却已有些虚浮,双眼也朦胧起来。
而在这时,他突然看见了前方有个娇小的身影,夜色中,飘渺不实,但他却凭着熟悉,一眼认了出来。
他拼尽力气,加快了步伐,终于赶上了那身影。他伸手,一把拉住那人,用沙哑无力的声音唤了一句:“赵颜……”
赵颜被突然抓住,显然惊惧。但看到来者时,她的惊惧便平复了下来。只是,她立刻冷下脸色,用力甩开他的手,努力逃开。
“你去哪……”莫允追上,再一次拉住了她。
他这一拉,牵动了赵颜的伤口,她吃痛,叫出了声。
莫允微惊,松了手,待察觉时,便发现自己的手上满是黏腻的鲜血。
赵颜捂着手臂的伤口,开口,声音里尚有颤抖:“我去哪里不用你管,别再跟着我。”
莫允看着她,忍着胸中的痛楚,道:“村里的事……你……”
赵颜听到这句话,突然笑了起来,“那些人是被我害死的,是我把人引来的。我一直都跟魏启有联络,受伤背叛都是做戏,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很想杀了我吧?”
莫允惊愕不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赵颜依然笑着,道:“我就是‘十恶不赦’,我丧心病狂,我什么人都能害,什么坏事都能做……”
“那你为什么逃……”莫允开口,打断她。
赵颜愣住了,“我没有逃!”
“你若是害死村人的帮凶,就该留在村里做受害者!你若是要帮魏启害我,就不该避开我!”莫允的声音突然放大,话语里有了激烈的情绪,“赵颜,你到底想怎样!”
他喊完这番话,便无力再说什么。
赵颜看着他,神情里惟有冷漠和厌恶,但她的眸中,却浮起了水雾,泪水盈满了眼眶,终是压抑不住,自脸颊滑落。
“我想怎样……”她开口,“我还能怎样……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到!你要我怎样!”
她的这番话,分明带着悲怆。莫允心头一紧,只觉得凄凉,她的眼泪和绝望,难分真假。只是,若他抽身离开,她便真的无依无靠。魏启又岂能放过她,即便上次的出手相伤是做戏,那么下次呢?除了信她,他再无其他选择。
“跟我回戚氏……”他努力说出这句话。
赵颜伸手,擦了擦眼泪,冷冷道:“我哪里都不会去。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会向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低头!”
“师傅没有抛弃你……”莫允缓步上前,道,“是你娘抛弃了师傅。”
赵颜一时不能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但反应过来时,狠狠地吼道:“你胡说!你想用这种谎话来给他脱罪,简直可笑!”
莫允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缥缈,“我没有说谎……还记得么……小时候,我们见过……”
他没说完,便倒在了地上。
赵颜微惊,脑中混乱不已。她呆立了片刻,准备走开,脚下却踩到了什么。
她低头,就见脚下有一个小铜盒。她犹豫片刻,蹲下身子,捡起那铜盒,不禁百感交集。
胭脂……
她轻握着那盒胭脂,静思片刻,继而,伸手扶起莫允。
她本是柔弱女子,又受了伤,拼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勉强拖动莫允。她带着他,蹒跚地走了一段路,便见前方一棵大树,树根盘错,草木茂盛,甚是隐蔽。她努力带着莫允到了树根处,歇息了下来。
她坐下,轻轻喘着气,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疼得麻木了。她在裙裾上撕下一条,扎起了伤口,勉强止血。黑暗中,隐隐有野兽之声,她不会生火,只能压着心头恐惧,坐等天明。
莫允不知受了什么伤,外表上并无伤口,但见他眉头深锁,唇角带血,伤得应该不清。
赵颜垂眸,看着他,想起了他刚才说的话:师傅没有抛弃你……是你娘抛弃了师傅。
不可能。她打消自己的念头,娘亲没有理由抛弃戚函的。娘亲是天下第一美人,是戚函始乱终弃,抛弃了娘亲。天下人都是这么说的……不可能有错……
这时,莫允咳嗽了起来,呼吸艰涩。
赵颜犹豫许久,才伸手,探上他的额头。异样的滚烫,让她缩回了手。她有些紧张,这时,一滴露水落在了她的手背,微凉。她抬头,就见薄雾慢慢在山岭间蔓延开来,大树的树叶上,沾了露水,正滴滴落下。她想到了什么,又撕下了裙裾的一条,起身,爬上大树盘错的树根,盛着叶上的露水。待布条湿透,她爬下来,将布条叠好,敷在了莫允的额上。
她做完这些,又想到了什么。她找了一片树叶,盛了一叶露水,小心地喂进了他的口中。
反复几次之后,他的呼吸平静下来,只是,体温依旧滚烫。赵颜并不是大夫,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约莫到了黎明时分,赵颜困极,意识朦胧起来。她隐约觉得有人走动,猛然惊醒了过来。就见莫允已经起身,在一旁打坐调息。
她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怔怔地看着他。
莫允察觉她的动静,睁开了眼睛,道:“我没事了,你休息吧。”
赵颜下意识地想避开,但心头的疑惑却纠缠着她。她起身,走到莫允身边,道:“我有话问你。”
莫允了然,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师傅没有抛弃你,这十几年来,他一直在找你……那个木匣,是他亲手所制,命我交给你的嫁妆……”
“这只是你一面之词……”赵颜打断,“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戚函用剑换了我娘,却对我娘冷淡至极。而后,更抛弃了她,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我说的是一面之词,天下人说的,就不是么?”莫允回答,“你说师傅毁了你娘一生的幸福,那我问你,你记忆里的娘亲,可是终日愁眉苦脸的?”
赵颜答不上来。的确,记忆里的娘亲,总是笑得明丽,眉目间都是平和满足。日子再清苦,娘亲都没有皱过眉头。因为这样的笑容,小时候的她从不觉得穷窘,每一日都是欢乐无比的。
“其实,我们见过……”莫允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惆怅,“大约十年之前,我随师傅云游,曾遇到过你和你娘亲,还有……你继父。”
赵颜有些茫然。
“在那之前,我和你口中的‘天下人’一样,只以为师傅抛弃了天下第一美人‘滟姬’。”莫允平静地说道,“你娘,是个不寻常的女子。富贵荣华、权势地位,在她眼中,不过尘土。她要的东西很普通,世上又有多少人能懂那份普通的可贵。师傅从不曾入她的眼,更不曾入她的心。她选了你继父,这就是答案。”
不知怎么的,那些模糊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此刻的赵颜竟能清楚地想起,小时候,牵着弟弟的手,漫无目的地疯跑。晚上,捧着大把的枣子,带着一身泥尘回家。父母并不呵斥,只是笑着唤他们吃饭。
她忘了,她并非自始不幸。从能记事开始的每一天,她所领略的,都是最好最好的东西。
“……当时,师傅想带走你,但你娘用戚氏隐居的秘密威胁师傅,迫他放弃。师傅无奈,只得作罢。后来,他换了隐居之地,再回来找你的时候。却不想一场洪水,村庄尽毁,你和你娘早已不知所踪……”
听到洪水二字,赵颜的心中顿时溢满苦楚。死于洪水的父母;无钱治病,在逃亡途中被灾民践踏而死的异父弟弟;饥寒交迫,受尽□的自己……
这些记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