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对夫妻,也正好是半月前来的。那妻子不知生了什么恶疾,一直昏睡不醒。丈夫不过二十出头,沉默寡言,但待人亲善。自从借住以来,便将住户家中生锈破损的农具修缮一新,权当作报酬。
山民朴实,也不曾问过这二人身家,甚至那夫妻的关系,也是众人自己揣测出来的。
这纯朴的山村之中,又怎会有人猜到,这对他们想象中的恩爱夫妻,正是英雄堡的二少爷和赵颜。
赵颜身受冥雷掌伤,所幸魏启那一掌并未用全力,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她没有内力护体,虽过半月,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
村民不知她所患何病,问起莫允时,莫允也只是含糊敷衍。久而久之,村民便自顾自猜测起来,什么路遇强盗,摔下山崖;什么悲情绝恋,以死相逼;什么家道中落,相依为命……这般的猜测,倒也给平淡无奇的日子添了不少乐趣。
几日后,赵颜醒转,尚未回神,就已听见儿童的欢闹之声。
她的脑中略有茫然,继而渐渐清醒。她身处的,是一间破旧小屋,陈年的柱梁早已有了腐蛀之像。她的神智苏醒的时候,伤口的痛楚也苏醒了。她只觉吸气之间,胸口隐隐生痛,四肢无力,全然如废人一般。然而,她眼神里并未哀痛之色,反而带着快意。
半日之后,莫允推门进来,就见赵颜已经在床上坐起,正半斜着身子,看着窗外的稚童嬉戏。
莫允还未开口,跟着他一起进来的几个妇人就大呼小叫起来,“啊呀!醒啦醒啦!总算是醒啦!快来看哪!”
这几声叫唤,把全村的人都引了过来。众人都聚在了这小屋中,对着赵颜嘘寒问暖。赵颜的表情却始终冷然,没有一丝笑意。
好不容易等众人表述完了自己的喜悦之情,退出了门外。莫允这才走到了床边,伸手,准备替赵颜把脉。
赵颜惊惧地看着他,缩了缩身子。
莫允见状,道:“我不会伤你……”
赵颜看他一眼,惶恐万分,她正要说什么,却突然咳嗽了起来,她皱紧了眉头,呼吸滞涩,几近窒息。
莫允见状,立刻伸手扶她,运起了内力,起掌灌入她的身子。
赵颜这才缓过了一口气,虚弱地喘息起来。
莫允扶她躺下,道:“你好好休息。”
莫允等不到回答,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莫允……”赵颜突然开口。
莫允站定,回头看着她。
她抬头,眼神忧戚,“为什么救我?你不是很讨厌我么?”
莫允道:“别想那么多,安心休养。”
他正要离开,却被赵颜拉住了手腕。
“别留下我一个人……”她带着哭音,“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好怕……”她说话之间,眸中泪落。那般楚楚可怜的样子,叫人心疼,“你是不是也会放弃我?”
“我不会。”他回答,三个字,简单却有力。
赵颜含泪微笑,她握着他的手,贴上脸颊,“这世上,真心对我好的人,只有你……”
莫允轻轻抽回自己的手,道:“不只我。”
赵颜有些受挫,她捂着伤口,皱了皱眉头。继而换了个话题,虚弱道:“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我已经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她凄然一笑,“大少爷,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这些事,等你伤好些再说罢。”莫允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劝慰道。
赵颜却哭得愈发凄凉,她伸手,一把抱住了他,“带我走,就算是带我去戚函那里也好……我不想再担心受怕地过日子了……只要离开这里……带我走好不好……”
莫允听着她的哭音,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些画面。昔日,在齑宇山庄的地宫中,她也是这般哭泣,这般柔弱无助……
他依稀察觉了什么,轻柔地推开她,道:“你若真心想见师傅,我自然会带你去见他。”他起身,避开了赵颜的眼睛,“你先休息吧。”
他说完,漠然地出了门。
赵颜僵在原地,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离开。
门外,传来了村民欢乐的声音。
“小莫啊,要不杀只鸡,补补?”
“病人不能大补的,还是熬点清粥吧!”
那些声音,萦绕在赵颜的耳畔,更惹得她心烦意乱。她眸中的泪水全然干透,眼神凌厉如刀。
……
而后几日,她依旧哀戚,央求着莫允带她离开。但莫允却不以为然。那种楚楚可怜对应着冷漠无视,让村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猜测。
调养了一段日子后,赵颜勉强可起身活动。村民见了她,都是笑意满满的,有什么好吃的,也总会塞给她。那般的亲切,却让她更加焦躁。
她自顾自地往村外走去,远离那些人声。夏日的山岭,闷热异常。不过走了片刻,汗水就渗透了粗制的衣衫。她本是柔弱女子,又有伤在身,再无力走动,找了一片树荫,歇息了下来。
她刚坐定,忽然一道人影晃过,落在了她面前。
“赵姑娘,你终于醒了。”来者一身樵夫打扮,说话的口气却透着江湖中人的锐气。
赵颜皱眉,随即笑了笑,道:“看来是英扬公子的手下了。……说起来,叫他公子不合适,该尊一声堡主吧。”
那樵夫点头,“堡主一直担心赵姑娘的伤势,特命属下过来探视。”
赵颜幽幽地叹口气,道:“他不是担心我,是担心我不按计划行事吧。莫允对我尚有戒心,要他说出戚氏所在,需要些时日。”
樵夫道:“姑娘能依计行事,自然最好不过了。堡主吩咐属下,十日后,若姑娘还是不能问出戚氏所在,属下等会为赵姑娘推波助澜。到时候,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赵颜无力地点点头,不说话。
樵夫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递给了赵颜。“这是软骨散,赵姑娘且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赵颜接过瓷瓶,依然沉默。
樵夫自觉无话可说,便告辞了。
赵颜静静看着那瓷瓶,英雄堡中发生的种种历历在目。她不可自抑地想起了汐夫人,想起她向自己伸出的手。离开英雄堡……即便离开英雄堡,她又能上哪儿去,天下之大,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她早就回不了头了……
她收起瓷瓶,笑得微苦。如今,她心中惟剩的念想只有一个,毁掉戚氏,毁掉那造成她不幸一生的罪魁祸首!
她的眼睛里,又重现了阴毒之色。她扶着树木,慢慢起身,开始往回走。
夏日天气多变,方才还是艳阳高照,倏忽之间,却布起了阴云。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让山岭着了水色。
雨水来的突然,赵颜无处躲避,只能任凭雨水浇透全身。落在身上的雨水,带着温热,她抱着双臂,漠然地走着。山路泥泞,她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她无力站起,就那样坐在地上,任自己狼狈。
这时,雨雾中,突然有人出现。
赵颜抬头,就看见了一样浑身湿透的莫允。他的神情紧张万分,看到她的时候,眉头皱得紧紧的。他蹲下身子,将手中的蓑衣披在了她身上,继而一把将她抱起,快步往回赶。
回到村中的时候,村民个个都关切无比地围了上来。
莫允将赵颜带回房间之后,就有热心的妇人上来替赵颜擦干雨水。
待换完衣物,一切安适之后,村民才三三两两离开。
待众人离去,莫允才开口,道:“你的伤还没好,若是要外出,知会我一声。”
赵颜坐在床上,温柔一笑,“嗯。”
莫允看着她,沉默片刻,拿出了一个瓷瓶,递给了她。
看到那瓷瓶,赵颜大惊失色。这是方才魏启手下给她的软骨散,方才换衣服,她竟忘记收好。
“我不知道你要这东西做什么,不过,若你是要对付我,直说便行了。”莫允放下那瓷瓶,说道。
他说完,转身欲走。
“你既然知道我在骗你,又何必如此假仁假义。”赵颜冷下声音,道。
莫允站定,“我是真心想救你。”
“你是疯子么?”赵颜撕下了伪装,语气里全是阴冷的嘲讽,“我做过什么,你心里有数。我是好是坏,你也最清楚不过。说什么真心想救我。非要我骂你犯贱,你才会停止么?”
莫允转身,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停止的。”
赵颜冷笑了一声,“戚函到底给了你什么,让你也尊严也不要了?”
莫允回答,“我今日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师傅的命令。”
赵颜道:“也对,他那种薄情寡义的男人,怎么可能记得我这么个女儿……”
“你和师傅,其实真的很像。”莫允说道。
赵颜微怒,“你胡说什么?!”
“说出口的话,并不一定是心中所想。”莫允道,“师傅是如此,你也是如此。日子长了,就连自己都能骗。赵颜,你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
赵颜的脸上有了轻蔑,“莫名其妙。好,我告诉你,我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我要这世上的人都不敢再看低我!”
“戚氏有千秋基业,家财万贯。你若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只需跟我回戚氏,一切便唾手可得。身为戚氏大小姐,又有谁会看低你?”莫允的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极简单的事,“若你放不下芥蒂,不肯与师傅相认。以你的容貌才智,要觅一个如意郎君,又有何难。汐夫人视你如己出,又岂会吝啬嫁妆。就算这些你都不能接受,天下之大,难道就找不到你安身立命的地方?就说今日这山村之内,可有一人看低你?”
这番话,竟让赵颜无法反驳。她有些气急败坏地喊道:“不用你来教训我!要怎么活是我的事!”
莫允微微皱眉,看着她。那种眼神,并无恶意,有的,竟是悲悯。
赵颜察觉到这眼神时,眉目中有了憎恨,“你可怜我?”
莫允避开她的目光,道:“我只是不想看你再这样下去……”
“怎么,你要拯救满身罪孽的我?莫允,你自视太高了!我是十恶不赦,可我乐在其中,我不需要你救!”赵颜的情绪愈发激烈起来,声音里满是凄厉。
莫允平静道,“江湖之中,谁的手上没有两三条枉死的人命。而你,连人都没杀过,也要称自己‘十恶不赦’么?”
莫允的话,竟如同惊雷一般,划进了赵颜的心里。然而,她却愈发激烈地反驳,“是啊,比起毒杀未出世婴儿的你,我做的那些事根本算不上什么!”
莫允的表情里,有了无奈,“说这样的话,你的心里便会好受些么?”
赵颜怔了怔,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高兴了么?”莫允低头,如此问道。
赵颜只觉得有太多的东西被这一声询问否定。没错,她背叛了魏颖和汐夫人,间接害了三英,报复了所有曾有负于她的人。然而,她高兴了么?为什么心头的空虚,始终无法填补,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让自己满足呢?那一刻,赵颜觉得心头冰冷,原本坚固的东西竟开始慢慢崩溃,再无法愈合。
“滚出去……”她颤抖着,说出了唯一能说的话,“你给我滚出去!”
莫允不再多说什么,离开了小屋。
屋外的雨声,纷杂吵闹,充盈耳畔。赵颜却仿佛都听不见了,脑海中,只悠悠转着一句话: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无地自容 '中'
赵颜一夜浅睡,待醒转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起身,就见屋内的桌上放着一碗清粥,一碗药汤。她慢慢走到桌边,看了这些东西一会儿,随即,推门出去。
屋外烈日炎炎,昨日的一场大雨竟如同未发生过一般。
村中的小孩子在烈日下玩闹,□的手臂和脸颊晒得黑红,但却个个都毫不在意,尽兴地玩闹着。年纪大的人在屋檐的阴影处休憩,摇着蒲扇,话着家常。妇人在山溪边洗着衣服,边说笑着。不远处,有几块瘦田,村中的男子都在田中耕作。
这一派景象,让赵颜觉得恍惚。
这时,她听见了打铁的声音,一声声地从旁传来。
她顺着声音望去,就见几间陋舍之间搭了一个棚子,棚中有个简易的火炉。莫允正专心致志地打着铁。
他身边站着几个村民,其中一个扛着一把锄头,正满脸忧色地道:“小莫啊,你在帮我修修这锄头吧。”
旁边的人嘲笑道:“我说,你也太抠了,这锄头都这样了,改日去集上买把新的吧!”
那村民面露难色,只道:“再修修再修修。”
莫允停下手中的活,接过那把锄头,看了看,道:“我这儿还有些废铁,熔了补上,应该还能用上段日子。”
“呀,那就谢谢你了。晚上我请你喝酒!”
莫允抬眸,笑了起来,“喝酒?嫂子不生气了么?”
“啧,小莫啊,你不要说出来么。”
说罢,几人都欢笑了起来。
在赵颜的记忆里,莫允甚少微笑,一贯都是冷漠。然而,现在的他却笑得如此真挚,那笑容发自内心,绝无虚假。
她看着他手中的锄头,心中惶惑起来。
“戚氏名兵,千金难求”,江湖中人,人人都想得到戚氏兵器。身为戚氏传人的他,却在这里修补农具。还修得心安理得。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他难道不觉得委屈,不觉得难过么?
然而,他的笑容便是答案。那种满足,她从未曾领略。她做尽一切,自以为能覆雨翻云,却终究是被人利用的棋子,更无一日真正开怀。究竟自己要的是什么,再也记不清楚了……
她恍惚之间,突然有人撞上了她。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继而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女童摔倒在地上。山野的孩子一贯粗养,这一跤摔得也不重,那女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脸的无所谓。然而,下一刻,她却放声大哭,哭声之凄厉,吓了赵颜一跳。
她低头,就见那女童手握着一块丝绢。那丝绢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颜色,带着泥土的灰暗,上面粗糙地绣着图案,丝线早就脱了,依稀能辨出梅花的影子。只是,如今这丝绢上破了一个大洞,怕是方才摔倒不小心勾破所致。那女童就看着这块丝绢,哭个不停。
女童的母亲闻声,赶来一看,道:“唉啊,早让你小心点了,现在弄破了,怎么办呀?”
女童哭声哽咽,说不出话来。
她母亲见状,道:“回去拿块布补补就好了,别哭了。”
“不要……布……难看……”女童摇着头,说道。
她母亲被这句话堵住了,不知道怎么哄才好。
那女童抬头,看着赵颜,满脸的委屈,似是在怨赵颜站着害她跌倒似的。
赵颜皱眉,转了身,不假理会。
女童见她不理不睬,丢下丝绢,哭着跑远了。
女童的母亲忙赔了不是,赶上去安慰。
赵颜看着地上的丝绢,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弯下了腰,将它捡了起来。
是夜,赵颜找了针线,细细在丝绢上绣着花。
记忆就慢慢涌入,她依稀记得,小时候,母亲手把手教过她刺绣。那时家贫,布料和针线都有限。母亲传授的,是最粗劣的绣法。但这种饭后的活动,她却期待非常。
而后,变故徒生,她辗转来到英雄堡,汐夫人也教她刺绣。花园的亭台中,每一针每一线,都绣着最温暖的回忆。每每她受了委屈,便会自己躲在花园里绣花。随着针线起落,她便能忘记很多事情。这些感受,她忘了很久很久……
她就着昏暗的灯火绣了许久,待绣完之时,已是疲累非常。不知不觉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莫允进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