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双澄澈眼眸,又再度不隐讳地描摹起他来了。虽然知道她有一双善于观
察的眸子,但能将他看得如此真切,又能这般清楚说出观察所得却又是另一回事。
‘你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吗?’夙衮睇着她,目光再度恢复到初见她时那般
的犀锐。说罢,他在她愕楞的眼神下离去。
映庭屏住气息,没有说话,直至他的背影渐行远去,一声抽泣自她的鼻腔逸
出,纠结心头多时的困惑惶然,一古脑儿爆发了,眼泪纷坠而下。
‘庭庭,你别哭啊!’李若云慌了手脚,忙搬救兵,‘老爷,你也过来啊!
‘
‘庭庭,别理会那个兔崽子说的话,夙伯伯会替你作主的。’
‘夙伯伯。夙伯母,衰哥哥忘了我,他不理我了!’好不容易努力求来的杭
州行,为什么迎接她的却是这种悲哀的结果?
‘不会的,不是那样,衰儿只是变了个性子,他不可能忘记你的。’
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李若云不相信儿子会忘了这么可爱俏皮的小邻居,他
的性情会那么古怪,完全是因为那件事使然,他太过于责备自己了,以至于那么
久了仍旧无法释怀。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他对我好冷淡……’映庭噙着泪水,一径
的啜泣。
李若云很想安慰她,不只对她,其实夙衮这样的个性已经整整八年了。
抽噎一声,她突然孩子气的抬手抹泪,‘夙伯母,不要告诉衮哥哥我哭了好
不好,他不喜欢我哭的……’
怎么也没想过,要她不哭的人是他,让她哭泣的人也是他。
‘好,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李若云拿来手绢替她拭泪,‘庭庭就在这
里住下吧,我和你夙伯伯会替你作主的。’
‘衮哥哥,你真的在这儿啊!’有了李若云的通风报信,映庭很快就跑来花
园找人。
听闻兴奋的嗓音,独坐花园中背对来人的夙衮心悸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冷酷
回答:“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不记得你了,不管以前我们有多熟,请你都别
再来缠着我了。‘
‘衮哥哥……’映庭怔在原地,双脚再也不敢逾矩的向前。即便这几天已经
听惯了这般无情的回应,可她还是难以消受他如此陌生的性情。
‘难道你的爹娘没有教你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吗?’夙衮的话一句比一句更
冷,决心要她放弃,最好能死心的打道回府,永远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就是因为她的出现,每天总要缠问着他关于过往的一切,她一直述说,让他
小时候的回忆一一回笼,温习了从前的种种,甚至再次感受到她的信任与依赖,
那样的压力束缚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只是想提醒你那些被遗忘的快乐回忆……’
‘对你来说或许快乐,之于我就不一定了。’
‘为什么?你以前会陪我踢毽子、玩迷藏,你明明很快乐的!’映庭小跑步
到他面前,意图看清他是否说谎,可是他端的依然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你不是说你那时候才五岁吗?为什么你会记得那么多事?’夙衮语出咄咄
的抬眼睨她,缓慢她站了起来。
映庭下意识退了一步,茫惑的望着他,眼底依稀含着嗔怪,怨他忘了所有的
约定。
‘衮哥哥那时候已经十岁了,不应该忘了所有的事。’
因为他说不会忘了她,所以她不敢忘了两人之间的种种;因为他给了她一块
金锁片,每天每天看着它想他,她怎么能忘了他?
她一直在等着自己长大,因为他答应了长大后就要娶她,可是现在他什么都
忘了,对她的态度更是冷淡无情,是否意谓着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记得了!’夙衮语带敷衍,又背过身。
他没说谎,他真的不记得了,他的印象里没有心甘情愿陪着她玩耍的自己,
有的只是被她的缠功追得无处可逃、无可奈何的一个十岁男孩。
他只知道,小时候只要她一哭他就受不了,而唯一能停止她眼泪的人,也是
他。
‘让我帮你想起来不好吗?’
‘我不需要那些回忆。’他直接拒绝,不给她希望。
映庭表情一苦,‘为什么?’她放软了声调,执着于答案。
‘你知不知道,你愈来愈像个老妈子?’夙衮终于厌烦的撂下重话。
这就是她!
硬的不成来软的,软的不成来暗的,暗的不成来明的,明的不成就从头来过,
像块牛皮糖一样,非得磨到他皮透骨穿不可!
映庭不让自己因此退却,跟了过来,‘我知道啊,所以我很引以为傲。’她
笑得好骄傲,这是他对她的第一个评语。‘你不懂,当个能照顾人的老妈子,不
但心思要细,也要有岁月累积的丰富经验,很多人想当都还当不来呢!’
夙衮愈听愈迷惘,她的形容可以说是极其薄弱,但真心却是不容置疑,仙露
美酿也比不上她言辞之醉人。盯着她脸上表情的些微变化,眼光不肯转瞬。
岁月像在她身上施了法术似的,当年总带着脏污的小脸,如今变得细腻白晰,
双颊因兴奋而染上了微微的酡红,在那挺直的鼻梁下,是不点而朱的樱唇,带着
诱人一亲芳泽的水润红滟。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的瞳眸,望着他的神情晶亮依旧,
一如多年前的火热,随着她绵密长弯的羽睫轻扬,他的心开始紧拧……
不,不要再成为别人的依靠了,他不敢再照顾人了,那种责任太大,他负荷
不起。
‘衮大哥,你想起来了吗?’见他盯着自己发呆,映庭当是他忆起了过往,
兴奋问道。
‘没有。’收回心神,夙衮别开眼,冷冷的说。
‘还是……没有吗?’满满的期待转瞬成空,落差太大,教人承受不住。
‘你不是正在食补吗?’夙衮草草转移话题,不愿听到那抹有气无力的声音。
听说娘吩咐府里上了年纪的女眷们炖补给身材丰腴的她食用,理由是她千里
迢迢来到这耗掉太多精力,必须全部补回来。
他……在关心她?!顿时,映庭又精神饱满了!
‘对啊,赵嬷嬷和王嫂正准备要用一碗碗可怕的黑色汤汁来灌溉我,可怜的
庭庭就要变成黑色的小花了。’她夸张的说着,为争取同情,不说得惊心动魄点
怎能达到效果呢?
‘我看你还是节制一点吧,女孩子身材过于丰润也不是一件好事。’话说完
他转身就要离去,映庭赶紧伸手拉他。
‘衰哥哥,别走!’
‘你还想说什么?’夙衮如她所愿地停下脚步,可他看着她的神情,有如一
只猛虎明知猎物已逃不出,还有意玩弄的模样。
‘你……不理我是因为我还是个胖妞吗?’映庭卑屈的问道,如果说还有什
么努力不够的地方,她承认是自己身材的缘故。
小时候他总是唤她小胖妞,因为她圆滚滚的身材,而今透过他暗喻讥嘲的语
气,教她更相信他很在意女人是否秾纤合度。
‘那你帮我跟夙伯母说去,我不吃补品了……’因为不忍心拒绝长辈的好意,
也因为爹娘的嘱咐,更因为想待在他的身边,所以她一切顺由安排,殊不知差点
让他更讨厌自己。
她缓缓地抬起了螓首,夙衮冷不防地迎上她满脸的泪水,心头登时有如被大
槌狠狠一击,胸口一窒、气堵咽喉。
有许多女人在他面前哭过,却没有一次像此刻带给他如此大的震撼。
‘我什么都没说,你哭什么?’他嗓音粗硬的质问。
‘没……我没哭,我哪有哭……’知道自己掉下了他忌讳的眼泪,映庭忙不
迭的拿手背擦拭不断滴落的泪珠,吸了吸鼻子后无声地睇望着他,忽而,不知怎
地情绪一时涌上,哇的一声,抱住了他。
‘衮哥哥,不要讨厌我,求你……我真的好喜欢你……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
或是变得怎样,我一样喜欢你……’
‘放开我!’夙衮僵直身子,动也不动。
当年只到他胸前的身子长高了,她那柔美如丝的发丝如今到了他的眼前,鼻
端萦绕的全是她身上散发的淡淡馨香,随着她的环抱,那玲珑有致的身形紧密地
贴近,他可以感受到他怀中的软玉温香已渐渐成熟。
或许正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更不晓得羞怯为何物,只是顺着天性,所
以她的动作显得特别撩拨人心、特别单纯直接,一点刻意造作也没有,根本不明
白如今的他们再也不是小时候的年纪了!
凭她现在的年纪不该再如此肆无忌惮的搂抱一名正常的男子!
‘不放!’映庭更加死命的搂着他。
‘容善映庭,我最后再说一次,我不可能娶你的,你若是聪明,现在就死心
回苏州。’夙衮狠心拉开她,冷情说道。
‘可是夙伯伯和夙伯母说……’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决定这辈子谁也不娶。’撇下她,无视于她哀求
的眼神,他仓促的离去,匆忙的步子,似是排拒她的哀泣窜入耳膜。
‘衮哥哥——’映庭追了几步,终是被孤立,挥开一地的落叶,她捡起一根
细枝在地上胡乱画着,‘夙衮……映庭……’
一面画着,泪水也一滴滴掉落,在地面溅开花珠子,她甩手背拭了拭模糊的
眼,继续拿着树枝重复写着两人的名字。
爹爹说对了,很多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更迭而改变……她的衮哥哥真的变了!
第三章
晚膳时分,夙府上下急成一团,夙秋碇和妻子焦急如焚,底下的佣人也感染
了主子的情绪,跟着一起慌乱。
原因无他,只因夙府的娇客——容善映庭不见了。
已经离开一段距离的映庭,丝毫不知夙府里的情况,打从夙衮进一步表态后,
她愈想愈觉得委屈,于是便出来散心,边走边嘟嚷着心里的不平,渐行渐远仍末
察觉。
直至天色逐渐昏暗,她才猛然自思绪里惊觉,抬眼赫然发现四周什么也没有
——没有其他房舍,放眼望去更是不见一丝炊烟!
‘这里是什么地方?’惊慌的神色霎时覆盖住她小小的脸蛋,‘夙伯伯家呢?
‘没有人影、没有人声,眼前情况教映庭像颗陀螺,开始无助的原地打转。
本欲寻着来时路回去,可一回身望去,一条分叉路出现在眼前,她压根已忘
了自己方才是经由哪条路来到这儿!
深层的惊惧攫住心弦,她的表情益加惶恐,毫无目标、茫无头绪的绕来转去,
愈紧张仿徨,愈不知如何是好,害怕的眼泪已悬在眼角。
好久好久以前,她似乎也曾这样惊畏过……
‘我是不是迷路了?’揪着衣襟,她蹲了下来,用力的抱住双臂,‘衮哥哥,
快来救我……我找不到路回去了……’
好后悔,她不该赌气的独自出门,这儿她人生地不熟,她不该要脾气的……
为什么要为夙衮忘了自己的事生闷气,她怎能如此轻易便被这小小的挫折给
击倒?九年的时间她都等了,难道不能多等一段短短的时间吗?
可以,当然可以,她是容善映庭,她只要当夙衮的妻子!
重申决心后,映庭的勇气纷纷回笼,仿佛未知的惊恐再也不可怕了,此时,
她更发现前方不远处一户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住家,收起眼泪,快步跑过去求助。
****
走近一看,映庭的期待落空了,原来她所以为的住家根本已是杂草丛生的废
墟,虽然自外表依然不难看出昔日的风光,但欠缺整理的脏乱却是触目可及的事
实,几乎是第一眼,她便能猜出这里已久未住人。
望了一眼慢慢昏暗的天际,犹豫一会儿,她还是决定进去有所遮蔽的房舍里
取暖,天色一暗,天气会逐渐转凉,她必须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等夙衮前来寻她。
踏过红漆斑驳的门槛,映庭在一个像大厅的地方坐了下来,出乎意外的,她
发现这座宅子里似乎比外面还光亮些。
‘衮哥哥,我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找到我的,我等你来找我……
一定要来找我哦!‘坐在地上,映庭屈膝抱腿,下颚靠在双膝上低声的喃语。
‘原来是迷路了啊,我还以为真的有人敢进来里头陪我呢!’突地,不知打
哪窜出一个稚嫩的女音。
‘谁?’映庭怀疑是否自己听错,抬起头来四下张望,‘是谁在说话?’
‘除了我,还会有谁?’女声没好气的说。
这回,映庭很确定自己听到了说话声。
‘你在哪里?’背脊莫名的发毛,她惊恐的站起,一副戒慎的备战表情。
‘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看不到我吗?’那声音听来似乎很泄气。
听到对方这般的说辞,映庭立刻明了她的‘身分’,当下吓得魂不附体,拔
腿就往门外冲,当她一步步靠近大门时,厚重的大门咻地一声关了起来,任凭她
怎么扳怎么踢都打不开。
‘哇,我的功力又精进了耶,居然一弹指门就关上了!’前一刻还为眼睁睁
看到映庭穿越自己跑开而沮丧,下一刻马上沉浸于功力进步的喜悦之中。
‘你到底是谁?’映庭背抵着大门,双眼因为不确定对方在哪个方向而显露
张皇。
‘我是鬼啊!’
‘你是女鬼?’
‘难不成是男鬼吗?’藜藜很受不了的反问,难得碰上一个能够听到她声音
的活人,没想到居然问出这等白痴问题!
‘为什么你的声音愈来愈近了?’映庭吓得全身颤抖,双腿发软得就要倒下。
‘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
‘啊!’心口突地一凛,双手慌张的捂住眼睛,映庭躲避的说:“不是我害
死你的,你不要过来……‘
藜藜听她这么说又大翻白眼,‘我是为了替爷爷挡刀而死,和你当然没有关
系。’都怪那个该杀千刀的男人,害她的魂魄受困在梅家庄里,迟迟无法投胎。
‘那你为什么要抓我?’
‘不是我抓你,是你自己自投罗网,这附近向来人烟罕至,你是除了外来客
之外,第一个进来的人。’
‘我不是杭州人……’
‘难怪你会不知道这里是远近驰名的鬼屋。’藜藜了然的哦了一声。
‘这里是鬼屋?!’映庭的声音不自觉拔尖了,音尾明显地飘抖——
‘是啊!’虽然她的魂魄离不开梅家庄,但经过的商旅百姓的言谈可是一字
一句尽入她的耳里。
‘哇——我要回去,你放我回去!’愈听愈怕,她惊叫了起来,转身捶打着
大门。
‘不行!你听得见我的声音,这代表我们两个有缘,说什么我都不能放你走!
‘
藜藜还记得土地公老头的交代,她得帮忙促成四段良缘方可重新投胎的规定。
拖了这么久尚未投胎,不是她不想,其实她日思夜念的全是这件事,她渴望
重新体会人类生活的快乐真实。可是梅家庄是大家口中的鬼屋,正常人避之都唯
恐不及了,怎可能自动送上门来?这么一来,哪里有机会促成旷男怨女变成幸福
的佳偶?
‘你……想干什么?’她铿锵有力的说辞震得映庭心脏顿时无力。
‘你几岁了?’藜藜打量着她,决定拿她作赌注。
‘十……四。’
‘才十四啊!’还没及笄的女孩,会有意中人吗?藜藜怀疑自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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