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又是央求又是威胁:“你别走!走了,就别再来!”
贝勒爷头也不回地去了书房,坐在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这两口子吵架,不是第一次,贝勒爷主动去找福晋吵,还是头一回。贝勒爷的样子,还真让人担心,一晚上没好好睡,一大早就起来,赶着要进宫,是想开始办差前,去看看佟姑娘吧。
摛藻堂遥遥在望,八阿哥的脚步迟疑起来,她应该还睡着呢。上一次,是他伤了她,这回,也是因为他,她还愿意见到他么?
蓦地,雪地里的精灵撞入他的眼帘。
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每一步落脚的地方,渐渐地,地上浮出一朵大大的梅花。站在花心的位置,她微微张开双臂,开始转圈子,轻舞飞扬,伴着轻浅的笑声。停下来,她满意地四下打量,循着原来的脚印退出来,再用脚拖出一条花茎。
突然,她停下来,一拍头:“晕了,梅花茎哪里是这样的!重来!”
他眼中满是赞叹欣赏,这个女子,会带来多少惊喜?永远自在坚强,永远飘逸精灵,永远出人意料,让人惊叹羡慕,让人懊恼自惭!能在一旁悄悄地看着她,已是上天赐予的厚待了吧!
她的眼睛四下搜寻,想要再找一块积雪没有被碰过的平整空地,不期然发现数十步外,满眼激赏的他。
她颊上的伤,细浅但抢眼,令他的心情重又跌回抑郁悔恨,又恨不能隐去身形,方不致于扰了她的好兴致。
终于,她回过神来,深深一福,转身便走。
“楚言!”他慌忙出声相唤,止住她离去的脚步,赶到她身边,竟有些踌躇无措,沉吟半天,才叹出一句:“昨日之事,都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了你,对不住!”
她本是垂着头,咬着唇,听了这话,抬头一笑,淡淡说道:“八贝勒既已知情知错,就请从此远着奴婢吧!大家都太平,不好么?”
这话犹如一个惊雷,又如一个重槌,狠狠砸到他的心头,他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只觉得心中剧痛,几乎不能呼吸。
不想他的反应竟是这样,楚言心中也是一恸,咬了咬牙,终是狠着心跑开,进了院子,反手关上院门,两滴泪自眼中落下。
八阿哥怔忡地望着摛藻堂的院门,那里面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他的痴心和渴望,然而,通向幸福快乐的大门,如同她的心扉,已经对他关上了!
“贝勒爷。”陈诚叹息着过来,小心问:“爷,咱们还要去给慧主子良主子请安么?”女人心,海底针,佟姑娘终究还是伤了贝勒爷的心!
八阿哥似乎费了一些力气才听明白他的话,慢慢地将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淡淡说道:“不了,直接往内务府去吧。”
还没到楚言平时去慈宁宫的时候,太后先派了彩云过来找她。
见她默默无语,似有无限心事,彩云轻轻拉起她的手:“走吧,不能让太后久等。妹妹别担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冰玉已经先来了,正在与太后说话,见到她,挤了挤眼,一脸得意。
太后将楚言拉到近前,眯着眼细细看了看她脸上的伤:“还好,伤得不算厉害!”
嘱咐道:“这两天洗脸的时候小心,别沾水,别去碰,就算痒,也得忍着,记住了?”
又问:“冰玉说得不清,丫头,你实话告诉我,八福晋到底为什么去找你?”
楚言垂着头,嗫嚅道:“奴婢也不清楚,好像是为着先前奴婢生日,八爷送的一个木头娃娃。”
“哦?你过生日,八阿哥送你东西?”太后皱了皱眉。
“是。”
“那天,十四爷为四爷做寿,诸位阿哥都来了。可巧,也是楚言生日,几位爷都送了楚言东西。”冰玉伶俐地解释,摆着指头数起来:“太子爷送了个玉板指,三爷送了个石章,四爷送了块玉佩,五爷送了个字幅,七爷——”
太后听得糊涂,忙摆了摆手止住冰玉,问向楚言:“几位阿哥都去了?都送了你东西?”
“是。”
太后释然地点点头,又发怒道:“老八媳妇真是越来越不象话!吃醋有这么吃的么?咱们满人原没汉人那么多臭规矩,老八现下管着内务府,更少不得要在宫里出入。难不成为了她这点小性子,宫里的大姑娘小姑娘都得回避着他?这么下去,宫里怕不被她闹翻天了!老八也是的,从小就是个泥巴捏的脾气,还说这两年出息了,怎么连个媳妇也管不住!”
见太后动怒,楚言冰玉都吓得垂首侍立,噤声不语。彩云翠雨紫霞碧霭几个连忙过来抚胸拍背,劝她老人家消消气,又是端茶又是递水。
太后喝了口水,平了平气,命道:“告诉何九,去把德妃宜妃都给我请过来。”
楚言慌忙过去,单膝跪了下来:“太后息怒,八福晋并没有把奴婢怎么着,更不关两位娘娘的事儿。这事儿,奴婢原是有失检点在先。太后,您千万别为奴婢动气!”
太后命冰玉扶她起来,到了跟前,拉了她的手,点头叹道:“好孩子,冰玉都跟我说了。自从你们进宫,宜妃那个侄女儿,现在是老十的媳妇儿了,就没少给你气受,还重重伤了你。你一直息事宁人,连皇上跟前都帮着瞒过去。你不计较是对的,显得你的气量,胸襟!可是,德妃宜妃不该就此当作什么事儿也没有。尤其宜妃,既然在后宫主事,更该约束自己家人,做个表率,而不是一味偏私袒护,仗势欺人。你们两个丫头要记住,主掌后宫也罢,管一个府也罢,第一要以德服众,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可是,一味和气隐忍,遇上个不知好歹的,反倒失了威信。祖宗立下的规矩制度是做什么的?就是要让主事的人有个依据,才好赏罚分明,恩威并立。这些,当初,佟妃做得最好,要是她还在,这些事儿也用不着我一个老太婆来操心。”
提到当年的佟妃,竟是颇为伤感,揽着楚言叹息道:“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唉——当初,我没帮得了她,我如今见着你,就想起她。”
顿了顿,轻轻拍拍楚言的手:“你这孩子也是一样,面上不在意,其实心思特重,想得太多!你别担心,万事有我!我见的人多了,也就你们俩不光把我当太后供着,更是当成自家长辈孝敬着。我呢,也越来越舍不得你们两个,依我看,你两个,今儿就搬到我这儿来!我这儿人手多,也没有你们的差事,你们俩也就比现在多花些时间陪陪我们这些个老废物,我们也就当跟前来了两个孙女儿。我也不要你们立规矩,不在我跟前的时候,愿意去哪儿去哪儿,抬出我的招牌,也没人再敢欺负你们。怎么样,干不干?”
楚言听得嘻嘻一笑,拍手叫道:“干!又能跟着太后好吃好喝,又有人疼,又能偷懒,又能出去狐假虎威,这么好的事儿,怎么不干?”
说的一屋子人都笑,冰玉只听说从此与楚言一处已是欢喜,再听她这么一说,也是没口地说愿意。
太后心中欢喜,指着楚言笑骂:“你这丫头,就长了一张嘴,惯会哄人!”
又把何九叫了进来:“这两个丫头都是南边长大的,冻不得。你去收拾两间向阳的暖和的屋子,离我不能太远。该要什么,都给备齐了。她们今儿就住进来。”
何九连忙答应,问东偏院的厢房如何,家什也还齐全。
太后点头说好,嘱咐夜里把炕烧热了,不可叫她们冻着,又让派人跟着她们回去收拾东西。
回到摛藻堂,听紫霞口称太后懿旨,楚言这才知道,太后还升了她一品。如今,她是六品女官了,与采萱平级,比怀湘也只低了半头。无论太后会不会明着教训宜妃八福晋,这样的处置已经等于给了她们一个难堪。
这样的结果,超出了她的预期,倒叫她对八福晋感到一点内疚。
早在她第二次踏进慈宁宫,心中就朦胧有了一个打算。摛藻堂可算是宫里的free…lance,好处是自由自在,然而,福利薄,没有保障,绿珠之流随时可以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对于怀湘采萱那样有些清高孤傲又文静娴雅的有才女子来说,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像她这样闲不住,随时会出风头,莫名其妙就要惹出事端的,还是找个有权有势的好主子,日子才会比较太平!
那些阿哥也同她太亲近了一些,他们可不同于她在现代打交道的那些男士,一个不高兴,可以叫她吃不了兜着走,一个高兴,可能要陪上她的一辈子。既不能得罪了他们,还要发展一些交情,又不能有任何受人以权柄的地方,男女之间的“度”本来就不好掌握,现代人古代人的认知又是天差地别,好几次,表面上轻松带过,实际上还真死了不少脑细胞,饶是这么着,好几处都变得微妙,如今,连他们的老婆都搅进来了!她也真是需要一个地方躲躲。
康熙那里是是非窝,又有着和对阿哥们一样的顾虑,去不得!嫔妃们各自算盘太多太精,怕不把她连骨头都给吞了!唯有慈宁宫是上上之选!
慈宁宫住的都是些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的人物,没有政治,权谋算计也少,而她自幼颇有老人缘,必然游刃有余。明君以孝治天下,慈宁宫的份例总是最多,还要超额供给,对太后太妃们在物质上有求必应,连着底下的人也跟着受惠。太后年轻时并不幸福,性情却是豁达风趣,更兼慈祥和蔼,很好相处。慈宁宫总管何九是何七的族弟,跟着何七服侍过孝懿皇后,因为为人稳重周到,才被推荐给太后。有这两个兄弟兜着,她在慈宁宫私下里也能为所欲为,更何况,她已经和慈宁宫上上下下建立了良好关系。
定下一个大致方向,楚言就只管乖巧地表现,听说静太妃露出了意思,仍是不动声色,等待一个更高的价位。八福晋大闹摛藻堂,却给了她一个好机会,使得太后动了情表了态,提前达到她的既定目标,她甚至还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自由。她利用的不仅是八福晋的冲动,还有冰玉的关心快嘴,太后的善意感情。
而这一切,水到渠成,不留痕迹,就连玩心眼的高手四阿哥,也没有看穿!比起八福晋,她倒是更适合在宫廷里生存!
告别了摛藻堂众人,特别安抚了嚷着要跟她去慈宁宫的绣绣。太后许给她特权,未必会给她的丫头同样的照顾,慈宁宫规矩甚大,已经有一个冰玉需要她操心,怎么能再背上一个包袱?
认识了她的新居,楚言跟着紫霞回到正殿复命。
才进外间,碧霭迎出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告诉她们,太后把八阿哥找来了,正在里面训话。
紫霞悄悄笑道:“太后是真疼姑娘,在为姑娘出气呢!”
楚言心中却是一紧,微微发疼,随她们远远站了,耳中却留意着内间的动静,想象着他柔顺地跪着地上,静静地听着太后训斥,口中不时回答:“是。是孙儿的不是。孙儿知错。太后教训的是。”口中一阵苦涩。她自以为得计,最终受害的竟然是他!
许久,翠雨从里面打起帘子,八阿哥出现在门口,身后又传来太后的命令:“回去告诉你那媳妇儿,不是年不是节的,没事儿不用进宫,我还想多过两天平安日子!”
八阿哥侧身躬立,口中应是,见太后再没有其他吩咐了,这才恭恭敬敬地告辞。
不过大半日,他竟好似憔悴了许多,白皙的脸颊透出灰暗,嘴唇紧抿,嘴角僵硬地微翘,勉强地维持着一贯的微笑,眼中一片心灰意冷。
楚言眼前腾起一阵雾气,低下头,使劲地眨眼睛。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飞快地溜了一圈,恢复了一些暖意,却更添失落。
办事的人倒也得力,把炕烧得热热的,都太热了!
楚言辗转反侧,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她做对了?还是错了?她伤了他么?会不会有一天,她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人?
直到天边微亮,方才昏昏睡去。午间,强打精神,为太后太妃说了一个故事。众人都看出她精神不济,必是夜里没睡好,只说换了个地方,认床也是有的。太后就命她先回房歇着,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
楚言正在收拾她带来的文房四宝,冰玉跑了进来,悄悄告诉她,听说八阿哥昨晚受了风寒,病倒了,还是在九阿哥府里病倒的。
楚言一震,半天才沉下心,淡淡说了句:“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生病。”
“可是——”冰玉吞吞吐吐,再看了看她的神情,最终闭上嘴,走了出去。
楚言颓然坐下。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生病,可他这一病,她总是脱不了责任!
母子之间
八阿哥病才略好,可以下床,就回到内务府理事,有时甚至宿在公事房里。内务府的整顿初见成效,康熙龙心大悦,毫不吝啬赏赐夸奖。
康熙进封良贵人和贵人为良嫔和嫔。密贵人有了身孕。
楚言安静地呆在慈宁宫,除了偶尔回摛藻堂看看怀湘采萱他们,到秀衣局关心一下早燕秀娥她们,几乎大门不出。
除夕夜,乾清宫每年例行的家宴也被她避了开去。
康熙望了望立在太后身后的冰玉,戏谑道:“还是太后面子大,上回朕想让佟丫头来乾清宫,被那个鬼机灵三言两语就给推了。那丫头今儿怎么没来?当真怕乾清宫有老虎把她吃了?”
殿内众人不管是善意还是嘲笑,都跟着笑。
太后笑道:“那丫头这几天白天黑夜地看书,有点不舒服,我让她歇歇,没让她来。”
康熙沉吟道:“别是病了?还是让太医去诊过脉才好。”
太后摆摆手,不豫道:“别提了!丫头的毛病还不是被那帮子太医给气出来的?自己学艺不精,反倒倚老卖老。要是把我的佟丫头给累病了,看我不砸了他们太医院!”
康熙听得又糊涂又有趣,索性问向冰玉:“曹丫头,你跟朕说说,怎么回事儿?”
“是。”冰玉裣衽行了一礼,口齿伶俐地解释:“楚言将太后太妃们近来吃的药方子都细细看了一遍,有些不明白,就去问太医们。因为各张方子颇有相似之处,楚言就问,太后这张方子为何人参三钱,黄芪三钱,白芍还是三钱,若是其中任何一样增个一钱半钱,或是减个一钱半钱,效果会有什么不同?静太妃与容太妃体质有异,症状不尽相同,服的药,除了一味,其他完全一样,连分量也一样,是何道理?每一样的分量该不该酌情增减?”
康熙听得好笑,仍是点头赞许:“倒是难为她,肯这样用心!”
太后附和说:“可不是!要不是她提起来,我都没留心,方子上每一样的用量都是整数,从来没见过有零头的。”
好几个人都开始低头闷笑。八福晋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表情一僵,偷眼向身边那人看去,见他若无其事地喝着一杯茶,方才放下心来。
八阿哥借着喝茶,掩去唇边一屡笑意。她的心思总是这样与众不同,有了太后的庇护,她,过得还好吧?
“太医们怎么答她?”康熙示意冰玉继续说。
“太医们还算有问有答,可是越说越玄乎,越说越让人摸不着头脑,又是五行生克,又是浮脉虚脉,一会儿说要疏导,一会儿说补气血,搬出了一堆古人,之乎者也都来了。楚言再要进一步问,他们就说医理医道,非十年不能窥其门径!楚言就请他们把前面说的都写下来,又列出了几十本书,憋了一口气,各处借来,白天黑夜地看,熬得两眼通红,人都快糊涂了,劝也不听!”
太后补充道:“还是我说,大过年的,连皇上都封了印,你也消停些!好好一个姑娘家,又不指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