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叫策零的少年骑马走在车旁,笑嘻嘻地听她们说话。他本来比几个女孩大不了多少,草原上长大,不知什么男女之防,见惯了男女跑马对歌诉衷肠的场景,略略地知道一些讨女孩子欢心的诀窍。但他出生高贵,生性骄傲,从来不把女子放在眼里。只是,这两个女孩子清新自然,毫不做作,有些顽皮任性却更显得活泼可爱,加上容貌秀美,吴侬软语,甚是动听,竟叫他忍不住要讨她们的欢喜,当下毫不犹豫施展手段,仔细描绘故乡的美景,只哄得三个少女娇笑不断,不住向他打听蒙古的风情习俗。
“我最喜欢的一句诗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总想着有机会要去看看,不知是怎样一番壮丽广阔。今天听你这么说,原来这草原不但风光无限,就连人也是极有趣的!”佟楚言幽幽地说,脸上一片向往。
曹冰玉拍手笑道:“等我们进了宫,有机会就向皇上讨个情,请他塞外巡幸的时候带上你我,就可以亲眼看看策零说得是不是真的。”一边斜眼看着零策。
当日,康熙南巡,曾经在她家住过,也曾经见过她,和蔼地问她念了什么书,最喜欢做什么。在曹冰玉的心中,皇上虽然威严,可是也就是个伯父一样的存在,就是那些个阿哥也是个个温和可亲。
一提起她明年要参加选秀,她母亲总是黯然,催着曹寅想法子让她免选。可她心中却是雀跃的,想着总算可以离家,进京看看,也要看看皇宫里有什么好玩的。
再等到遇上楚言,两人趣味相投如膝如胶,更是恨不得早早离了父母的管束才能自由自在,百般求了父母,和楚言一路上京。这几天,她两个就像是出了笼子的鸟儿,四处贪看新鲜。
曹冰玉在家时也算父母手心的宝贝,却也未必样样如她的意,直到见了洛珠嬷嬷对待楚言,才知道什么叫做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还有个靖夷在旁,眉头也不皱,默默为她收拾烂摊子。
一路上,曹福有时约束她,任她又撒娇又央求,也不松口。楚言只往那儿一站,叹了口气:“等我们进了宫,作了奴婢,处处受拘束,再不会有人疼爱我们了!”曹福身子一僵,洛珠嬷嬷已经快垂下泪来。楚言对她做了个鬼脸,两个人躲到一边暗笑。
今天一早,也不知洛珠嬷嬷对曹福说了什么,就让她们上岸,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曹福不知怎么就转了性,说想骑马,就给找来了两匹小马,预料到她二人骑术甚差,远远地叫了辆车跟着,路上她们听说有集市,皱了皱眉也让她们去了。
她爹妈总说她不懂事,不通世故,进了宫必要吃亏,其实,她也是明白的,早打好主意,入了宫也不要和楚言分开,最好能一起分到皇上那里,就没有人敢欺负她们了,皇上去哪里,她们都跟着去看个热闹。
“好啊!”楚言笑道:“到时候就叫策零做东,好好请我们吃喝玩乐!”
策零原想说皇帝就是去塞外也不是去我家,一扭头看见哥哥正盯着他,忙把嘴边的话吞下去,笑嘻嘻地说:“你们既然喜欢草原,嫁到我们家来吧!”
曹佟二女羞红了脸,连声呸他,转过头自己说话,再不肯理他。
佟楚言的父亲出身军旅,生母早逝,抚养她长大的洛珠嬷嬷自己是蒙古人,只要她健康快乐就好,哪管什么三从四德。每次继母想要管教她,嬷嬷总要百般袒护,甚至与继母吵闹。她父亲视洛珠如亲姐,公务繁忙,一回家还要断家务案,少不得埋怨继母,久而久之,只要不闹出大乱子,都由着她们去。
前一阵子,楚言弄出了一件大事,她父亲才惊觉女儿已经到了选秀的年纪,野性难驯不服管教,要是进了宫惹出什么大祸,不但自身性命难保,就是家族也要受到牵连。与她继母合计,决定提前送她进京,让她在自己族叔佟国维那里住上一阵子。一方面,佟国维的母亲,佟家的老太君尚且健在,让楚言到她膝下承欢,也让老太君和众女眷帮忙管束她的性子;另一方面请佟国荣帮忙办免选,再看看找门合适的亲事。
佟家今日能够在朝中有无二的势力,除了先辈功勋显著,当今皇帝另眼相看,就是佟家人才辈出,同气连声,互相提携。现在的族长,“佟半朝”的核心人物佟国维为人老练,对子侄后辈一向多加照拂。他身为康熙皇帝的舅舅和岳父,本身位高权重,朝中各方势力无不争相与其交好。只要老太君和佟国荣愿意照顾楚言,楚言的事情自然能够妥帖稳当。
佟世海百般计算,也想不到楚言会在江宁遇上曹冰玉,有了个作伴的,从此更是不受拘束,一意孤行,直到差点送掉性命。得知楚言和曹寅之女同路上京,还自我安慰说楚言总算交了个知书识礼的闺中好友,日夜相伴受些熏陶,大概在不会胡作乱为了。
曹寅对两个丫头的性情多些了解,心中有些不安,转念想到就算她们路上有些什么事,只要到了京城,傍着佟家这棵大树,又有老太君在,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曹冰玉年老之时,每次想起这一日的经历,便会感叹:一切都是从那一日开始的!
这时,曹冰玉还是个孩子,一个在父母羽翼下长大,不知世事险恶,而又自以为通晓世故胸怀妙计的孩子。她和楚言嘀嘀咕咕地说起济南怎么是泉城啦,皇上又怎么揭泰山啦,就是不肯搭理一边陪着笑脸的策零,谁让他言语冒犯了她们呢。
他们新交的朋友乐芸芷,坐在她们身边入神地听着这一切。
她从小依着母亲长大,她母亲对她管教极严,经常开口闭口指责她这里那里不好,不像个大家闺秀,总是要求她行止得当,不可以给她丢脸。母亲去世,让她很惶恐,幸好,哥哥对她很好,想方设法逗她高兴,即将见面的父亲和嫡母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从小母亲教她读书,自负也是个小小的才女,见到曹秀兰的旁征博引,已经觉得自己的见识狭隘,没想到又遇到曹冰玉和佟楚言,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看见她们对于将要进宫做秀女,不但毫不悲切,而且兴致勃勃,乐芸芷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也并不可悲了。感染了她们的胆气和大方,她活泼的天性开始舒展。
听见她们在筹划着要去登泰山,乐芸芷黯然地瞟了一眼自己的小脚,赌气道:“我去不了!”
曹冰玉和佟楚言都是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她被缠得小小的双脚:“这是什么?”她们往来的女眷多是旗人,还真没怎么见过这种事物。
看见乐芸芷自卑地将双脚缩进裙里,佟楚言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担心,我有主意!让他们找顶软轿,抬你上去。实在不行,我让靖夷哥哥抱你上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到山脚下,怎么能不上去!”
乐芸芷见她真心为自己谋划,心中感激,又听她说让那个叫做靖夷的男子抱她上山,不由得红了脸,低头不语。
曹冰玉哈哈一笑:“人家自己有哥哥,用不着求你的靖夷哥哥!”
佟楚言拍拍脑袋:“我怎么又忘了,规矩!让你哥哥抱你上山,可不算违礼了吧!你要是没有定亲,嫁给靖夷哥哥也很不错啊!他武功又好,脾气又好,我要是不用进宫,一定和他行走江湖去!”
“我也要去!这么有趣的事怎么少的了我!”曹冰玉一把拉住楚言。
佟楚言叹了口气:“你我这不是要进宫吗?”
曹冰玉转了转眼珠子:“不如我们先进宫,玩够了再出来和靖夷哥哥行走江湖?”
“好啊!就是不知道要是进去了,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怕什么。有我爹,还有你们佟家老太君呢!我们进了宫只要讨得皇上的欢心,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曹冰玉想到的事皇上和蔼可亲的笑容。
“我听人家说,伴君如伴虎。”乐芸芷小声说:“你们还是不要进宫好了。”
“听说皇宫里很好玩,西苑,畅春园,不进宫怎么看得见?”说来说去,曹冰玉是想去逛皇家园林的。
佟楚言其实并不象父亲以为的那么糊涂,进了宫肯定不能象以前那么自由,可是按父亲继母的意思,不进宫就要找个人家把她嫁了。她可不想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做个受气的小媳妇,倒不如进宫去,至少吃好穿好,还可以长点见识,如果在宫里当真不好过,再求求长辈们想法子把她弄出来好了。
她摆摆手:“快别提扫兴的事情!咱们筹划筹划路上怎么玩,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是一定登泰山的!”
曹冰玉自然也是一门心思要去的。就连乐芸芷,听说她的小脚带来的问题得到了解决,虽然不像曹佟两个大声嚷嚷,脸上也是写满了想去想去。
策零听她们说得有趣,舍不得这么就和她们分开手,也去和他哥哥商量。
日朗这次本来就是入关游历,爽快地答应了。
到了渡口,佟楚言的保姆洛珠早早带人等着,见到楚言心满意足地平安回来,没有惹什么祸,心中欢喜,别的什么也顾不上计较。
洛珠的父亲来自蒙古草原,身份低微,早年做了佟国瑶的马夫,因为忠心耿耿,救主有功,受到器重。她母亲早逝,佟国瑶的夫人收养了她。洛珠老实本分,人又勤快,深得佟家上下的欢心。即至她出嫁夫死,佟老夫人又将她母子接回,让她的两个儿子与佟氏子弟一起念书,她主动要求做了楚言的保姆。
她虽然不曾真在草原上生活过,蒙古人的热情爽朗来者是客的天性却深植在她的血液里。猜测日朗和策零二人身份高贵,自是小心接待,对乐氏兄妹和曹秀兰也是嘘寒问暖。
佟楚言要做什么,一向有办法得到洛珠的同意。楚言能去,曹福自然拦不住冰玉。她们登泰山的愿望,得到了首肯。
乐家山见芸芷好容易摆脱了丧母的愁苦,交到两个新朋友,心中欢喜,也不阻拦。
曹秀兰的家族前些年和曹寅他们并了宗,曹秀兰算是本家的小姐,此番累她受惊,曹福本来有意护送她回家,顺便向她父母致歉,这样一来正好顺路。
曹秀兰的祖父曹宁是个颇有傲骨的读书人,认为曹寅一家投靠清庭,坏了汉人的风骨,本来是不同意并宗的,但他一个酸腐老朽,在家族中没有地位,说话也没有人听。曹秀兰受其影响,这次又受了曹寅的连累险些丢了性命,对曹冰玉成见极深。
她曾听人说过,佟家乃是汉人,在明朝屡受国恩,却甘心投靠满清做了走狗,来打汉人的江山,也看不起楚言。别人敬她二人身份高贵,她却心存鄙视。又见她们一路上和那个蒙古少年有说有笑,毫无闺中女子应有的羞涩持重,心中很是不以为然,话中带刺。
却有一人在旁看的摇头。乐家山在江宁的亲友家遇见也是来探亲的曹秀兰。他的结发妻子两年前去世,亲友见他二人年貌相当,有心辍合,央求他顺路送曹秀兰回家。他本来见她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心存好感,欣然答应。一路上,曹秀兰耐心陪伴照顾芸芷,他几乎决定回京禀报过父母,就要去泰安提亲。这一下见到曹秀兰肤浅狭隘的一面,不由大失所望。
他乐家只是医家商人,在商言商,没有什么汉夷大防的观念,更不想扯进反清复明的烂摊子中去。曹秀兰这样的女子自然让他望而生畏。
曹秀兰若是知道自己竟然这样错失了一段好姻缘,不知会如何作想。
穿越
晌午刚过。紫禁城。一个小院。一间耳房。
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只靠着里墙放了一张床,床边放了一张旧桌子,一把旧椅子。
正值夏天,床上挂着蚊帐。此时,帐子被撩了起来,露出床上躺着的人。这是个很年轻的女子,面貌姣好,脸色苍白,似乎陷入了极深的睡眠,呼吸极浅,几乎不可捉摸。
突然,她皱了皱眉,轻轻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有些怔怔地瞪着帐顶发了一伙儿呆,又把眼睛闭上。良久,她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对着的还是那顶发灰发黄的棉制蚊帐,她转动眼珠,向帐子外面看去。一排古香古色上半截带雕花木窗的木门,往下看是青砖铺就的地面,往上看是黑黑高高的木梁。如果不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就应该是座寺庙了。她明明记得自己应该是睡在那间公寓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这种古老的蚊帐好像还是很小的时候,奶奶带她去乡下玩,在一个老太太的房里见过那么一次,现在居然还有人在用!
难道她被绑票了?如果是,她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室友都睡死了吗?楼下传达室不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吗?
“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在做梦!”她小声安慰自己,一定是太累了,居然产生了幻觉。合上双眼,她对自己说再睡一下就好了!
冷不防,房门碰地被推开。她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望进了一双比黄豆大一点的眼睛,是个十多岁的男孩子。男孩见她醒了,喜不自胜:“楚言姑娘,您醒了!太好了!我这就给您把药端来!”话未落音,人已经跑开了。
好顺溜的京片子!有些时候没听到了。挺机灵的小孩,就是什么地方怪怪的。他叫我的名字没有叫错,看样子也不像是坏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正在纳闷,男孩子又跑了进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黑乎乎冒着热气散着苦味的液体,放到了桌上。男孩一进屋,她就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了。他居然穿了件灰了吧唧看不出原色的圆领长衫,更夸张的是脑后还拖了根辫子!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一半剃得溜光一半梳成辫子的脑门儿,半天也没发现头套的接缝。趁着男孩走近要和她说话,她抬起身,一把揪住男孩的辫子,使劲往后一拉,心中冷笑,什么东西,也敢玩我!
男孩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嘴里哇哇叫着,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口中连连讨饶:“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这回轮到她傻了。怎么回事?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我又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
“奴才叫小六子,是管事的刘公公派来侍候姑娘的。姑娘受了伤,主子们让姑娘在这里养伤。这里原是东角门边上放杂物的一个院子。”小六子利落地回答完她的问题,抬眼悄悄打量这位姑娘。
她很努力地跟上他的话,奴才?公公?主子?能攒齐这些东西的地方好像只有一个——皇宫!可巧,她前两天正偷空看晓阳推荐的一篇文。可恶!居然开这种玩笑。
“你,”她满面狐疑带有点艰难的问:“你该不会是太监吧?”
小六字身体一僵,咬着嘴唇,泫然欲泣。就在她几乎要开口道歉的时候,小六子几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这种骗局要拆穿也很容易:“你把裤子脱了!”那玩意儿,她又不是没见过。
小六子愣住了,下一秒满脸通红随后变得煞白,捣蒜似的磕起头来:“姑娘饶了我吧!要打要骂都由姑娘,只求姑娘饶了我这一样!”
呃,这个小六子演技很好嘛,好像是真的似的。她想坐起身来,却诡异地发现自己身上穿了件蓝色的衣裳,款式很象和小六子的长衫属于同一个时代那种。呵,连衣服都给她换了过来,挺精细呀!
古香古色的门窗,青砖地面,古老的房顶,古旧的蚊帐,古式的衣服,还有一个动不动就磕头求饶的太监!目光古怪的落到搭在胸前一屡长发,心中惊恐起来:不,这不可能是真的!这违反了她的所有认知!
My god!她惊呼一声,颓然到下,随即发出一声更惨痛的呼叫:后脑勺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