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似懂非懂,道:“既然这里风大,那我们回去吧。”
晚上吃饭的时候,钱律的姐姐问我和钱律什么时候结婚,还说因为钱律母亲的过世,可能这一年都不能办喜事,问我在不在意?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含糊地应着。转头看钱律,他只是低着头吃饭,丝毫没有要帮我解围的意思。
钱律母亲的头七一过,我就和他一起回上海。上海与大连如同两个世界,夹着咸味的清新气息,转眼被混浊的带着汽油味的空气代替。我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让我有些失神。
钱律开车送我回家,我一路心神不宁。出机场时给方非发的消息始终没有回复,我不敢打电话,我怕他同样也不接,到时我不知又该纠结到什么程度。
钱律绷着脸,我的心神不宁让他始终没有好脸色。很奇怪是不是?以为自己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头,然而却是什么事也没发生,怎样去的又怎样回来了。
钱律并不像前段时间那般步步紧逼,大连的日子除了生病、忙他母亲的后事,他几乎很少与我说话。
出租车上高架时,司机打开了收音机,一打开就是陈奕迅的《爱情转移》,开头的钢琴曲如流水一般泻下来,让我瞬间安静下来。然后是冗长的歌词,开始听这首歌时只觉得那歌词语病太多,但听习惯了,又觉得这样写没什么不好。
我跟着唱,却总是唱不对歌词,来来回回。然后感觉钱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停下来,却没有回头看他。
“别回家,留下来陪我好吗?”他说。
我没回答,不是完全没有犹豫,但最后却轻轻地抽回了手。即使不看他,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失望,所以我更不敢看他。
“再回答我一次,杨娟娟,你爱他吗?”他紧跟着又是一句。
“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收音机里轻轻唱着,我定在那里。
我爱他吗?我爱他吗?我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方非的身影在我眼前闪过,都是在笑的,都是在温和地叫着“娟娟”,叫了二十多年,以为已经麻木,此时却忽然想听他这样叫我。爱吗?我不知道,但至少是喜欢的,很喜欢。
我几乎是冲进家里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切。冲进屋里,推开方非房间的门,他的东西都还在,然后觉得心里有块石头落地了,我整个人腿一软,靠着门跪坐在地上。还好,他没有离开。
冰箱是空的,这让我忽然又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有他在时,冰箱总是满的。我不想想太多,拿了钱包到菜场买了一堆菜回来,有些神经质地塞满整个冰箱,然后开始做饭。
方非在时我不下厨房,但并不表示我不会做饭。我连烧了五个菜,弄得一水池的菜叶、一脸的油腻,抬头看墙上的钟,已经八点半了。也许是上晚班吧,我这样对自己说,却呆呆地看着钟,半天没有动。
也许吧,也许只是执念。方非的话又在耳边。所谓的执念,一旦想通,便烟消云散了。方非会不会想通?想通一个大他五年的老女人毕竟不适合他?想通一个对感情摇摆不定的女人是轻贱了他?他会不会想,我和他多么不配,之前的他到底在执着什么?
我一个人吃了晚饭,一个人洗了碗,等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方非都没有回来。看着桌上的手机,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他,就算想通了,就算想离开,也不该这样一声不吭。
那头很快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起,你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
我刚刚涌起的一点点勇气,被这句话瞬间击溃。很久以前,当知道那个我暗恋的夏羽天要结婚时,我也曾鼓起勇气打他电话,看着他办公室里拿起手机只看了一眼就掐断了,然后手机里也是这句话。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拒接电话也可以这样设置的,而并不是真的没有信号。但方非,也许是真的没有信号吧?
我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一个台一个台地换。外面下着雨,雷声时远时近,方非说下雨天不要看电视,我却不管不顾。
“杨娟娟,你其实是爱他的吧?有多爱,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钱律放我下车时这样说。我咬着手中的苹果,歪着头想钱律的话,然后一道闪电在窗口亮起,电视闪了闪,接着是一阵响雷,楼下停在车棚里的电瓶车警报响成一片。我立即蹦起来去关电视,看着窗外又一道闪电闪过。
方非从小就怕打雷,他爸爸是开厂的,和他妈妈经常忙得不着家,每次打雷他就抱着他家的猫躲到我家来。现在长大了,不会像小时候那么一惊一乍,但遇到打雷还是一副很痛苦的样子,皱着眉不想说话。他现在也是这副表情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冒雨冲出了家,叫不到出租车就往地铁方向跑。一身湿地上了地铁,然后在方非所在的医院旁的那站下来,再往医院跑去。脑中就是有股冲动想见到方非,而我怕这股冲动在还未到医院时就消散,所以拼命地往医院跑。
头顶雷声隆隆,我踩着水,到医院时浑身已经全湿了,被里面的冷空调一吹,顿时整个人都在发抖。
方非还是不在办公室,他的同事也不在。我拉住一个护士问,护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方医生啊?跟着医院的医疗队去云南了。”
“云南?”我愣住,怎么会去云南?
本来是期待着能够见到方非的,想了一堆话要跟他说,此时却忽然不知所措。
“你放心,他并不在编制里。我们这样的新医生还没资格,他只是申请过去协助,很快就会回来。你不知道这事啊?”身后有人冷冷地说,我听到那声音转过头去,是小芹。
我木然地摇头,不知道。他去这么远的地方,连一条消息也没有,我顿时有些绝望。
“不过看情况,可能比预期的要晚回来一些,因为云南最近灾情严重。”她看着我,比起以前的热络,是明显的疏离。
我此时没心情看她的脸色,只是沉浸在方非去云南的消息中。我当着他的面离开了他,他现在也要不告而别吗?没有电话,没有留言,在我回来之前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那我就等他回来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也不看小芹,拖着步子出了医院。
医院外风雨大作,我难过得不行,却咬着牙撑起伞往地铁方向走去。那我就等他回来吧。
43、非非,我真的好想你
第二天是大太阳,我失业了,原因是我去大连几天没有请假。
昨晚全身湿透,冷得发抖,得了重感冒。今天拿着自己的东西走出办公楼,被太阳烤得头晕。人说祸不单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一辆车停在路边朝我鸣嗽,我看过去,是高坚。
“上来吧,我送你回家。”他从车里冲我喊道。
我正没力气,所以也没拒绝,上了车,他很快地启动了车子。
“脸色很难看啊,生病了?”高坚一脸的春风得意,与我的脸色是强烈的反差。
“有点感冒。”我道,觉得眼皮重得厉害,正要闭上眼靠一会钱,却得有些不对,“你知道我家怎么走吗?要上高架,你这是往哪儿去啊?”
“我和钱律合作的公司今天开业,带你去看看,我可是百忙中来接你的。”
我怔了怔,本来想说不去了,但想想,就算我不想见钱律,看在高坚的面子上总要去看看,何况如他所说,他亲自来接我了。所以不得不强打精神,看了看自己一身随意的穿着道:“我这个样子行不行?”
如果是开业酒会,那我这个样子再加上一张病怏怏的脸,估计会吓到人。
“几个熟人吃饭而已,没事的。”高坚又看我一眼,说。
结果哪是几个熟人吃饭,公司新招的员工、代理品牌的营销经理都在场。我被高坚领进去,他们都是西装革履,我顿时有点窘。那个死高坚,我瞪瞪他,他耸耸肩冲我轻声道:“怕你找借口跑了。”
他说完走到场中间同样西装革履的钱律旁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钱律正和一个老外说话,听到高坚的话,转头过来看我,顿时眉头皱了皱。
又来,我毫不闪躲地看着他,是高坚让我来的,又不是我想来的。
他已经走上来,手里还拿着酒,看着我的脸道:“你生病了,脸色这么差。”
我抚了抚脸,道:“小感冒而已。公司开张,恭喜你了。”
高坚拿了杯酒过去递给我,钱律一挡,对我道:“我去帮你倒杯热茶。”
两个老板都围着我,一边的几个新员工都好奇地打量我,我只当没看见,在门口的椅子里坐下。头有点晕,可能在发烧,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有点烫。
钱律很快拿了一杯茶过来,还拿了一盘糕点,我没接,看着他道:“我人也来过了,恭喜也说了,我想先回家去,我这副样子在这里不合适。”
他把吃的硬塞进我手里,有些强迫地说道:“把东西吃了,热茶也喝下去,我待会儿送你回家。”说着不等我回答,转身忙他的去了。
我呼出的气都是烫的,头晕得厉害,看钱律在人群中从容应付。
很奇怪,大连之行回来,我忽然对这个人不再奉若神明了。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而是忽然之间我敢看着他的眼睛,不再觉得局促了。那说明什么,说明我接受了这个人,还是开始远离这个人?
我拿了一块粉色的点心放在嘴里吃,喝茶的时候看到高坚的女朋友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在高坚的介绍下和一个老外握手,张口就是流利的英语。低下头再看看自己,牛仔裤、T恤衫,英语也说得生硬,钱律要的不是我这样不思上进的人,我也承受不起这样的压力。
猛然之间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当初与他相处时的那股不自在是什么,是怕配不上他,怕被他看轻,所以此时面对他时局促感的消失,是因为自己不那么在意了吗?不在意了,又说明什么?
我又看向钱律,他说他在很久以前因为那五毛钱对我念念不忘,而我却早已忘记。对他的记忆不过是他做我的老板开始的,永远仰望、努力跟随,他的眼睛,他的下巴,连他皱起的眉,都是我喜欢的。就算现在,我看着他的脸仍是沉迷,但是他在我的心中更像一个神吧?我爱他,没错,爱他对我直呼名字,受他抱起我亲吻,爱他偶尔冲我微笑时的凡人样子。但我却讨厌他的冷漠,讨厌他什么事都不跟我说,讨厌他一旦离开,我就成了一个被遗忘的人,对他,我永远都在猜,而他对我,似乎信手拈来。
如果再来一次会怎样?似乎我还要苦苦地追,拼命地猜,就像喜欢喝酒的人追求一种至高无上的酒,憧憬与追求的阶段无比美好,真正喝下肚时却发现是苦的,并不是那酒不好,而是太过至高无上,你根本不会品。
我不是没有做过再喝一口,可能唇齿留香的梦,但是……我看着手中晃动的热茶,方非又算什么呢?也许他也是一坛好酒,我喝了二十多年,早已经唇齿留香,只是因为喝了太久,忽略了,直到他现在忽然离开,让我顿觉满口苦涩。久闻花香,以为空气就是这个味道的,花香消失之时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撑着头,被这些忽然涌起的思绪弄得有些吃惊,为什么我坐在这里,脑中不知不觉地想这些事情?而我确实是第一次考虑方非与钱律的不同,虽然这些想法心里早已明白,但真正想清楚,成为一种认知却是第一次。
我喝了口茶,热意涌向全身,抬头看向钱律,他还有忙碌。我将茶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站起身往外走,不等他送我了吧,等他抽得出身我估计早顶不住了。
外面太热,我从室内带出的凉意换来一身的湿气,头也更晕。伸手招了辆出租车,想到自己从办公室里理出来的东西还在高坚的车上,算了,不要了吧,我直接上车去。
司机问我去哪里,我把地址告诉他,开了一段,我手中的电话响起来。
“在哪儿?”是钱律一贯的说话风格。
“我顶不住了,想先回家。”我说。
他沉默了一下,“先去医院,让他帮你看看,我晚上去看你。”
他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方非,我迟疑地“嗯”了一声,然后挂了电话。看着窗外,对司机道:“去郊区送不送啊?”忽然好想回家,好想吃我妈烧的鱼。
我妈对我这个无业着病的女儿的忽然回来,有些痛心疾首,却没多说什么。看我病得糊里糊涂,马上将我送到镇上的医院,打了一针才放心。
家里大概是最好的疗伤地,我的高烧睡了一晚就好了,然后就趴在家里的凉席上看电视度日,接着又模式化地开始跟我妈吵架,早上吵,晚上又和好,第二天继续吵。
钱律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不在家里,我说我回郊区了,想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他那头好久都不说话,挂电话的时候才说,到了市区打电话给他。
我又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了几天,然后我妈又开始让我去相亲。大热天的,我本来不想去,但我妈每天在我面前念,到最后实在要崩溃。心想,反正相了不下一百个了,多一个不算多,最多看完了就找个理由说不合适,也让我妈不用每天这么念。
听我妈说那男人就在隔壁村,在镇政府工作,也算是个公务员。那天一大早我妈就将我拖起来,用她的电瓶开快车载着我过去了。结果毫不意外,相亲对象还有男方家长都到会,另外再加个媒人,几个人在男方家的客厅里见面。没有空调,开了个电扇呼呼地吹,我有点想夺路而逃。
还好男的长相过得去,斯斯文文的样子。听说比我小一岁,不怎么敢看我,只是偶尔偷看几眼,话也不多,和我一样听着几个大人在那边胡夸自己的孩子,巴不得让对方觉得是高攀了自己。
我一直在无聊地喝可乐,以致于往厕所跑得勤。回来时发现桌上多了瓶澄汁,那男孩子看我回来,便打开盖子帮我倒了一杯,口中轻声道:“多喝碳酸饮料不好,喝这个吧。”说着笑了一笑,露出右边的虎牙,很可爱。
我拿起喝了一口,忘了说谢谢,只是看着他。有一刹那,他这样的笑容和柔和的声音让我想起方非,他也总是以医生的角度提醒我这个吃了不好,那个要少吃一样。
然后几个人围在一起吃了顿饭,有几个菜是那个男孩子烧的,他妈一边给我夹菜,一边又夸着自己的儿子能干,谁嫁给他谁就有福气。我吃了一口,果然做得不错,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苦涩起来。
后来终于可以回去了,男方的妈妈让男孩子送我到公路,我妈很配合地走在前面,我和他走在后面。夏夜终于不似白天那样炎热,我们慢慢地走,都不说话,快到公路时,男孩子停下来,有些腼腆地问我要电话号码。
我回头看他,发现他与方非一样的清瘦,穿着白色的T恤,眼睛明亮而温和。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但终于还是低着头道:“我有喜欢的人了,对不起。”然后不敢再看他,迅速跑开,上了我妈的电瓶车。
“刚才都说了什么,他有没有问你要电话?”路上,我妈问我。
我不回答,只是伸手抱紧我妈。
我妈开了一段,猛然停下来,回头看我:“怎么回事?怎么哭了?”
我的泪水落得凶,我妈伸来来帮我擦眼泪,我一把抱住她道:“怎么办?我好想方非。”
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样的思念如同在我心口用力地挖了一刀。
那晚我把所有的事都讲给我妈听,我妈边听边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