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块的生活费以外,她连一毛钱也不肯多拿出来,我还能指望她甚么?」
语毕,她吁了口气,抹去嘲讽的笑容,换上另一副好奇的表情。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大教授,你好像有很多家人对不对?」
言柏尧颔首。「我父母和我奶奶都还在,兄弟姊妹加上我共有七人。」
「哇,真的好多人耶!」小乔羡慕地说。「他们都住在一起吗?」
「除了已经结婚的两个妹妹以外,全都住在一起。」
「是喔!」小乔眨眨眼。「那你呢?你为甚么自己一个人住?」
这回换言柏尧垂下视线以避开小乔的目光。「我适合一个人住。」
「啊,我知道了!」小乔弹了一下手指。「你自闭,所以喜欢自己一个人住,对吧?」
「我自闭?」言柏尧哭笑不得。「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你好像很喜欢自言自语啊!」吸着果汁,小乔一脸无辜。「就像刚刚我们一起来餐厅的时候,半路上我跟我同学讨论笔记时就注意到你居然对着那株大榕树说话,告诉你,那样真的很诡异耶!」
言柏尧苦笑,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
「你以后最好不要那样了,想要自言自语也不要对着那棵树说,其他任何一棵都可以,就是不要那棵,因为……」小乔神秘兮兮地左看右看,然后压低声音。「我听学姊说,三年前那棵树上吊死过一个女孩子,她是自杀的,人家不都说自杀的人升不了天吗?所以她的幽魂始终在那棵树下游荡,我是没见过啦!不过好像有人见过,啧,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言柏尧沉默片刻。
「是真的。违背天命自杀的人通常是无法升天的,除非他能省悟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偏偏自杀的人大都怀有怨恨,怨恨不除,哪有可能去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了甚么?」
就如在那棵大榕树上吊自杀的女孩子,她怀着对抛弃她的男友的怨恨,三年下来丝毫不减,无论他如何苦劝她都无法释怀,所以她只能继续待在树下游荡。
「真的啊?也就是说,她的鬼魂真的在那棵树下飘啰?」小乔惊讶地说。「不过除非我自己亲眼见过,不然我还是不怎么信的。事实上,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魂的存在,这点我都很怀疑!」
「是啊!除非亲眼见过,否则大部分人都不会相信。」言柏尧喃喃道。
「啊!」望着手表,小乔忽地惊叫一声。「天哪,都十一点半啦!难怪我肚子快饿扁了。」她跳起来。「走,我们不要在这儿吃,这里的食物难吃死了,我带你到学校外面吃。」
「学校外面?」
「对啊,告诉你喔!学校外面有一家猪脚面线超级好吃,而且俗搁大碗,保证你吃了还想再吃!」
「可是我不喜欢吃面面。」
「那你吃猪脚我吃面线。」
「我也不喜欢吃猪脚。」
「……好吧!那你喝汤,我吃猪脚和面线,这总可以了吧?」
「……」
☆ ☆ ☆
开学后的前一个多月,虽然同一校,但言柏尧和小乔始终都没有机会碰上面,其实这也不稀奇,校区那么大,学生那么多,四年下来不曾见过半次面的大有人在。
奇怪的是,一旦碰过一次面之后,虽然一在校南一在校北上课,两人却三不五时就会迎面对上,而且几乎都是在同一个地点,就好像两人事先约好了似的。
起初,他们只是随便打个招呼哈拉两句便分道扬镳,但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开始相约一起到学校外面用午餐──言柏尧喝汤,小乔吃猪脚和面线;或者言柏尧会请她帮忙找资料、整理资料,然后算打工费给她。
元旦过后,小乔甚至会跑到言柏尧他家借电脑,但也不会在他家待太久,因为实在受不了他的洁癖。
「喂!听说你常常跑到世界历史教授他家,是不是真的?」
陈培仪探过来一张三姑六婆的脸,小乔看也不看她一眼,兀自念她的书,因为期末考快到了。
「哪有常常,偶尔去借一下电脑而已咩!」
「而且人家都叫他言教授,只有妳不是连名带姓的叫他,就是戏谑地叫他大教授,他也不像叫其他同学一样连名带姓的叫你,而是叫你小乔,这又是为甚么?」
他也是半个月前才开始叫她小乔的呀!
「那是因为在他来我们学校教书之前我们就认识了,是朋友,朋友之间当然不像师生关系那么严肃。」
「是吗?」陈培仪半信半疑地咕哝。「总之,不管是为甚么啦!你最好小心一点,免得世界地理被莫名其妙的当掉。」
小乔这才狐疑地瞟过去一眼。「为甚么?」
陈培仪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还问我为甚么,别说你不知道莲娜哈那位教授哈得要死,可是人家都不理她咩,搞不好就把气出到你头上来啦!」
「那也不关我的事呀!」小乔辩驳。「你以为我喜欢到他家啊?哈,换了是你,去过一次就不会想再去了!」
「为甚么?」
「为甚么?」小乔很夸张地叹给她看。「那家伙有洁癖呀,小姐!真受不了,不管我走到哪里,只要一回头,必定看见他拿着洗洁精和抹布跟在我屁股后面擦来擦去,连我在玻璃窗上哈了一口雾,他都要拿菜瓜布刷半天,天哪,我都快被他逼疯了!」
陈培仪失笑。「真有那么严重?」
「不只啊!」小乔又叹了口气。「有一回我自己到厨房去泡红茶,离开之前,我明明已经很小心地把用过的地方都擦干净了说,谁知道我前脚才刚踏出厨房,他大爷后脚就跑进去大肆擦洗一番。害我每次用过他的厨房,都要跟过年大扫除一样彻底清洁一遍。最可笑的是,我上一次厕所,他就要进去刷洗一次马桶,真是……唉,我都不想讲了!」
陈培仪听得张口结舌,摇头。「听你这么说,我已经不想去了。」
「还有啊!那家伙还有自言自语的毛病,没事就听他对电锅说今天有甚么电视节目不错,或者命令沙发闭嘴,有时候是跟台灯辩论历史问题,还会警告维纳斯雕像不要把脑袋随便乱放,或是央求冰箱不要生气,连好好的走在路上,他也可能突然停下来苦劝红绿灯看开一点早点上天堂去。」
「不……不会吧?」陈培仪笑到快挂了。「我看他好像满正经的嘛!」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啊!」
可是当她有急事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言柏尧。
☆ ☆ ☆
今年的冬天既湿又冷,雨下个不停,这种天气最好就是躲在被窝里睡他个天昏地暗。
小乔就这么做了,半夜。
虽然她睡的是硬邦邦的门板床,虽然她盖的棉被比卫生棉更薄,虽然她住的顶楼违章通风效果奇佳,还会漏水,但只要能安安稳稳睡上一觉,这已经是天大的奢侈了,可惜老天连这一点点渺小的享受也看不得她拥有。
夜半近三点,外面的倾盆大雨下得正热闹,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才当当当~~当四声就把她给当醒了,睡眼惺忪地摸来手机贴上耳朵……
二十分钟后,她慌慌张张跑到言柏尧公寓大厦楼下猛按门铃。
生平第一次在半夜时分被门铃吵醒,言柏尧以为是在作恶梦,一路跌跌撞撞的踢到沙发又碰翻盆栽,拿起话筒仔细看了一下对讲机上的小萤幕。
「咦?是她?」
挂回话筒,他直接按下一楼大门的按钮,然后回卧室去披上睡袍,再回到玄关打开门拿出小乔的专用拖鞋,才刚放好站直身,恰好瞧见小乔从电梯里冲出来,浑身湿淋淋的。
「帮我,言柏尧!」小乔满脸忧惶急虑,平日的坚强和爽朗早已不翼而飞。「我妈妈的特别护士打电话给我,要我立刻去一趟,可是我等了好久都等不到半辆计程车,只好来找你……」
言柏尧立刻回卧室拿了一套休闲服给她。
「我要换衣服,你也先换下这套,可能大了一点,不过将就着还能穿。」
十分钟后,两人分别进入言柏尧的轿车里。
「哪里?」
「慈安精神疗养院。」
☆ ☆ ☆
雨势更大了,小乔两眼凝住漆黑的车窗外,在静默十分钟后突然出声。
「四年前,那时候你应该还在国外,那一年春天在苏澳公路发生了一起重大车祸,一辆游览车因煞车失灵翻落谷底,除了一人生还之外,其余六十七人全数死亡,那唯一生还者就是我妈妈。」
言柏尧吃惊地瞟她一眼,却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
「那一回他们是要回乡扫墓,因为正值联考前,所以我没有跟去,自己待在家里K书,没想到恰好逃过一劫,但仍是失去了我老爸……」
言柏尧露出同情的目光。
「……最令人惊讶的是,全车的人都死了,我妈妈竟然除了乌青瘀肿以外,身上连一滴血半处伤口都没有,真的好奇怪……」小乔疑惑地摇摇头。
「不过我妈妈虽然很伤心,但为了我,她仍是坚强的站起来,准备独立抚养我。反正房子是自己的,老爸还留下一笔银行存款和一家灯饰行,再加上保险理赔,要生存下去并不困难。可是……」
她徐徐转正脸,视线盯在前面的雨刷上,神情极为困扰。
「我老爸下葬的那天晚上,她突然疯了!不断哭叫着说老爸来找她,全车死者都来找她,他们好像拚命想跟她说甚么……」
「她看得见他们?」言柏尧讶异地脱口问。「听得见吗?」
「不,她只看得见,听不见……」蓦然噤声,小乔回过脸来,将不可思议的眼神投注在他侧面。「你相信她?」
「……没跟她谈过,我也不敢确定。」言柏尧谨慎地说。
小乔想了想,继而恍然。「因为你念过超心理学,所以你相信这种说法的可能性?」
言柏尧双眼盯住前方道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后来呢?」
「后来?」小乔倏地发出一声嘲讽的笑。「后来因为我妈疯得无法正常生活,我姑姑就出面将她送到疗养院,把我接到她家,再偷偷吃掉我老爸遗留下来的所有财产,然而最过分的是……」
她恨恨地咬了咬牙。「直至我高中毕业为止的三年间,她一次也不让我去探望我妈妈,甚至不让我知道我妈妈到底在哪里。幸好在我考上大学之后,终于让我查到我妈妈在哪里,我马上偷跑去看她,那时候我才知道姑姑为甚么不让我去探视我妈妈……」
他大概也可以猜想得到。「为甚么?」
「因为她把我妈妈扔进一家很便宜的私人小疗养所内,你知道,就是那种非常简陋的疗养所,而我妈妈……」吸了吸鼻子,她的声调在痛心中蕴含着更大的愤怒。「我妈妈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果然是如此。「于是你立刻把你妈妈接出来送进另一家好一点的疗养院?」
小乔颔首。「我跟姑姑大吵一架,但她始终不肯答应让妈妈换疗养院,说甚么疯子根本不会在乎住在甚么地方,何必浪费那种钱?我一火大就搬出姑姑家,原想休学来照顾妈妈,但妈妈并不是随时都疯的,当她清醒的时候总是坚持我不能因为她而毁了自己的将来,否则她宁愿死了算了!所以……」
「所以你才会继续念下去,」言柏尧接着说下去。「一边拚命赚取自己的生活费和你母亲的住院费。」
「我姑姑只肯给我一个月两万元的生活费,那根本不够啊!」小乔苦笑。
沉默了会儿。「你母亲没有任何进步吗?」
「全然没有。」小乔摇头。「上个星期我才去看过她,她依然坚持那些同车的死者时刻缠住她不放,随时都惊吓得半死。」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是她太爱我老爸了,因此才老是幻想老爸回来找她,又觉得全车的人都死了却只有她一个人活着,所以深感愧疚……」
「也就是说,她自己在折磨她自己?」
「对。」
言柏尧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为医生的诊断也不是不可能,沉重的心理创伤的确会逼人发疯,精神层面的问题从来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过。
然而当他陪伴小乔到达宏伟先进的慈安疗养院,在护理人员的带领下,通过静谧的走廊来到头等病房,甫一打开房门,乍见房内的景象,即连是他,亦不免惊骇得连退数步。
见鬼!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同时挤在一个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这简直是爆满了嘛!
第四章
曾经有人说,庄妈妈和女儿简直就像是双胞胎姊妹般相似,可想而知庄妈妈曾经是个多么迷人的女人,但此刻的她披头散发,瘦削枯槁,不断发出恐惧慌乱的哭叫,谁也瞧不出她过往曾有过的风韵,怎么看她都只是个疯子!
「不要!求求你们,不要再过来了!天哪,谁来帮帮我赶走他们啊!」
「妈!」小乔心痛的抱住妈妈。「我会帮你赶走他们,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庄妈妈偷觑一眼,再次狂嚎。「不,你骗我,他们还在……不,不要靠近我,滚开,滚开!」
「妈……」小乔哽咽着更抱紧了妈妈,实在不知该如何帮助她才好。
「小乔,你……」言柏尧不知何时跟进病房里来,伫立在她们母女身边张望四周,下颔紧绷,神情凝重。「能不能请特别护士先出去一下?」
「为甚么?」
「因为我可以帮助你妈妈。」
闻言,毫不犹豫地,小乔立刻请特别护士出去并把门关上。虽然她不知道言柏尧是否真能帮上她妈妈,但此刻的她,甚么办法都愿意试试。
「小乔,我现在要做的事你或许无法了解,不过还是要请你相信我,晚一点我会向你解释的。」
「嗄?」小乔听得满头雾水,正待回问,却见言柏尧已背转过身去,倏忽一声大喝,骇得她抽了口气和妈妈抱成一团。
「统统住口!」威凌的视线扫过空荡荡的病房内,言柏尧语气强硬地怒道:「她根本听不见你们在说甚么,你们这样逼她有甚么用?有甚么事跟我说吧!我会尽量帮你们。现在你们先退开一点……呃,算了,你们也没地方退了,反正,不要再靠近她了!现在,请问哪位是庄先生?哦,是你,好,请你告诉我,你有甚么话想告诉你太太?」
实在不敢相信他竟然挑在这种时候又开始发作自言自语的自闭老毛病,小乔正想破口骂过去,蓦地又发觉本来一直抖个不停并哭叫不已的妈妈,竟然不再颤抖也不再哭叫,反而跟言柏尧一样盯住同一处方向──床尾,诧异之余决定要暂时忍耐片刻,至少妈妈镇定下来了。
言柏尧的模样看上去真的好像在倾听某人说话,而且脸色越听越沉重,眉宇越攒越紧。
「原来如此,难怪你们这么着急,也难怪明明应该只有六十七个『人』,这里却挤进来一百多『人』,那么……」他朝病房右边瞄了一下。「就是他们……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是不容易,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们不能再吓她了……我知道你们不是有意的,总之,以后想说甚么就跟我说,我会转告她。」
然后,他望向病房右边。
「请你们放过她好吗?我会另外想办法让……可是他们……啊!这么久了……但如果我能够……是吗?无论如何不行吗?……好吧!那我只好……」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