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阳泉属军与大越军——接战。
叶兰心是在行辕开动一个时辰之后和杜笑儿、萧逐分开的。
她抓出带着的热气球爬了上去,吩咐他们继续前进,她会赶去会合,也不说什么,就挥挥衣袖只带一个热气球走了。
叶兰心一走,行辕里就只剩下萧逐、杜笑儿和几个侍女——幸亏叶兰心留下了侍女,不然他们两个过往身份都尴尬,可要在这行辕里怎么坐啊。
萧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敌不动我不动的派头。杜笑儿在叶兰心走后,整个人就像泄掉气的热气球一样,双手抱着膝盖,蜷在他对面的贵妃榻上,脑袋埋在手臂里,只一双灵动的眼睛露出来,似乎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萧逐觉得气氛越来越奇怪,决定滚出去找辆马车凑合一晚,把这行辕留给杜笑儿。
他刚要开口,对面的手女却先了他一步说话,叫的却是他大越的旧日封号,“平王殿下。”
他乍一听,居然有点儿陌生。
然后萧逐苦笑。
这才多少时间,他就已经习惯了“永王”这个封号,而把这个听了快二十年的封号忘记了。
原来,遗忘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杜笑儿虽然出声唤他,却没有看他,只是缩着身体,眼神略有些涣散地看着地面,叫了这么一声,良久之后才继续开口:“……您说……接下来会怎么样呢……陛下他……”说到最后三个字,她神经质地咬住了嘴唇,不肯再说下去。
听出她语气里那一点儿彷徨无助都是为了谁,萧逐面上的苦笑深了一点儿,疲倦似的抹了一把脸,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呢……”
他的妻子心思缜密到恐怖的程度,他有什么本事能看穿她在想什么呢? 即便她已经清清楚楚告诉他前因,并且与他所经所历严丝合缝,丝毫不爽,她到底想做什么却还是深藏雾中。
说了这一句,杜笑儿立刻想到,为了叶兰心的这个计划,萧逐几乎搭进命去,凤鸣折断,骨箭穿体,这样的付出却不过是伊人一局,只怕极是难过,刚才那惶恐之下的一句,应该已伤到他了。
萧逐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杜笑儿欲言又止的神态,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眉头微皱,却还是摇了摇头。
“我没事的。”
虽然说这是个圈套,但是叶兰心并没有强迫他,是他确确实实动了心动了情,一脚踏进,这件事上愿赌服输,没得什么好怨怼的。
他刚才凝神细想,发现在知道真相之后,他心里的第一感觉,不是愤怒也不是震惊,而是凉的。
他像被浸在微凉的水里,一点点凉下去,不剧烈,但确实。
他最痛苦的并不是自己被叶兰心利用这件事,而是叶兰心欺骗他,隐瞒他。
想到这里,萧逐都觉得自己可怜,抬头看向旁边的杜笑儿,安抚性地一笑,“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正在朝那边赶,怎么说德熙陛下都是我的侄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出事的。”
只怕你到时候,被你那个狠心老婆连着萧羌一锅烩了!杜笑儿瞥他一眼,这句话在嘴边打了无数个转转,最后还是吞了回去。
但萧逐还是看出来了,他苦笑,像是在安抚她也像是在安抚自己一样。
他按了按生疼的额头,然后轻声说:“不会的,兰心不会那么做的。”
杜笑儿睨他,眼神写得明明白白:不会?你老婆那狠人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其实到现在根据他对叶兰心的了解,真给了她机会,为了塑月她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刚才那句话应该他自己说出来都不信,但是偏偏,这自欺欺人一般的话一出口,心里的凉竟然慢慢退去,有了一点点温度。
没有理由,他就是相信。
萧逐不禁苦笑着摇摇头。
他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不再说什么,他礼貌地跟杜笑儿告辞,转身出了行辕,上了马车。
这一番折腾下来,他心力交瘁,明日又不知到底要面对怎样的局面,也需要好好休息。
他在马车里躺下,颠簸之间,他恍恍惚惚地又想起了叶兰心。
想起她的笑她的闹她那一点点偶尔的天真,仰着脸,小狐狸一样的还带点儿害羞,一遍一遍对他说,她喜欢他,她爱他。
果然是……爱上她了。
知道这一刻,他才如此明确地确定。
他曾经那么爱杜笑儿,而如今,那个女子凄惶不安,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子,而那个女子刚刚承认,她欺骗了他,利用了他。
就这样在行辕上度过了两天,四月初五,萧逐、杜笑儿即将抵达瑞城。
叶兰心是在四月初三的当天深夜抵达丰源的。
丰源距离瑞城数百里之遥,这天夜里顺风,托热气球的福,五个时辰左右就到了。
她降在少凰宫里,以落地就立刻整装前往皇宫。
这个时分,皇宫早已下朝,即便是顶级军务要报入宫里也需要层层通报,耗上小半个时辰功夫,但是今天却例外,叶兰心一乘马车长驱直入,毫无阻碍,便到了自己母亲真都帝居住的乾坤宫前。
乾坤宫里,灯火通明。
平日里这个时分,她的母亲和父亲早已安睡,静悄悄的连灯都没有。
她在车里换上了正式朝装。踏入乾坤宫的时候,玄衣广袖,凤簪龙钗,缓带当风,正是塑月雍容的未来天子。
正殿之上,烛光明澈,正中凤椅之上,端坐着她的母亲,塑月真都帝。
与自己的女儿一样,女帝也是一身璎珞严妆,黑色朝服上金凰展翅,灯光之下,仿佛随时都会飞舞而起。她的旁边,玄衣龙纹,正是她的丈夫,叶兰心的父亲。
安静地看着行礼完毕、直起身体的叶兰心,真都帝破颜一笑:“毕朕预想的来得要快了一天。”
叶兰心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母亲。而王座上的女子也侧头看她,半晌,才静静说道:“如今什么都在你控制的局里面,这座皇宫也被你和阳泉围得水泄不通,说吧,你想要朕怎样 ?”
“母皇如此智慧,不应该不知道臣的想法吧。”叶兰心负手而立,看着面前生育她的女子,“臣不过要母皇写两份诏令,第一份就写晏初心怀不轨,勾结大越逼宫,意图篡位,就地正法;第二份呢,就写储君叶兰心公忠体国,母皇自觉年老体衰,意图禅位。”说道这里,她忽然笑了一笑,烛光浮动里眼神森冷如冰,“请母皇放心,这两道诏令一下,臣自会顾念手足亲情,拜伏哭泣,请母皇收回成命的。”
“而朕自然感动万分,无论如何一定要诛灭意图谋反的不肖子,传位于你,是不是?”
“母皇英明。”叶兰心淡淡地回应。
真都帝安静地看了她片刻,陡然暴怒,一把抓了身旁的烛台向她丢去!
“你杀了你舅舅还不够,就连你弟弟也要杀吗?”
帝君来不及阻止,烛台已飞了出去,叶兰心向旁边微一侧身,烛台呼啸着飞掠而过,带起的流焰燎了她的长发,烧焦几根。
叶兰心依旧带着笑,一双眼却清清冷冷,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对面的女子。确定帝君扶着她肩膀把她安抚下来,叶兰心才淡淡开口,“要晏初死的,是母皇才对吧?因为母皇想让晏初即位。不然的话,事实上王舅并没有放出任何支持的话来,就算有我的造势,没有母皇您的纵容,朝野之上也不可能那么多人趋炎附势,和晏初结交——啊,当然,其实这正好帮了我,母皇,所以我也就顺水推舟地让它继续下去了。”
真都帝几乎立刻要反口,但是却想到什么,紧紧闭上了嘴,叶兰心无所谓地一笑。
“我能了解母皇的想法,因为如果我是母亲的话,也会比较疼爱自己亲手抚养的儿子。”她淡然无波地说到这里,女帝夫妇面色都陡然苍白,叶兰心却弯弯唇角,悠悠然地吐出一句,“而不是被别人抱走养大,仿佛怪物一样的女——”
“你是我的女儿,我从没认为你是怪物!”帝君冲口而出。叶兰心却拿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说了多么可笑的话一样。
“啊,父君不要这样子,我不会生气的,因为就我本人而言,我都觉得自己很像呢。”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我的计划的全部,本来就是要以晏初的死而为托词——因为母皇你希望他即位。在我的计划的前半截,母皇和臣的利益是一致的,您和我都不愿意看到一个被王舅长久控制、所有皇帝都成为傀儡的塑月帝国。而您之所以没有亲自动手,是不忍,或是没有胜算?还是别的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您默许了我的行为。接下来,您想做的,大概就是踢掉我,让您亲手抚养长大的晏初即位。真是抱歉,那我只能自卫。”
她要的是一个她统治下令行畅通,绝无任何政治力量可以与她对抗,绝无任何人有可能动摇她的帝位——她要的是这样的一个 月。
所以,她才通盘设计全局,让阳泉接受京 兵权,便是围了此刻发动政变,控制往皇帝夫妇,而前线现在按照她的计算,也应该已与萧羌的大越军队接战——叶晏初必须要以通敌叛国的名义死在这一役里,这样的污名,才能彻底杜绝日后有人以他的名义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至于大越,此一役最好能诛杀萧羌于阵中。
萧羌一死,他膝下仅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子,母妃被废杀,母族全部被贬斥,他本身还是一个残废,登机的肯能性并不大。萧羌登机的时候很是经过了一番争斗,皇族近支所剩不多,与他许愿最近的就是萧逐。
她大可以给杜笑儿弄个孩子,说那是杜笑儿到达塑月后所生的萧羌之子,让萧逐成为这个孩子的养父,就可以去争夺大越的王位了——不然她当初为什么要接纳杜笑儿?完全是为了今天打算。
当然,热气球是意外之喜。
只要政治手腕得当,让萧逐以塑月皇夫之身而获得大越帝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渔翁得利的主意。
她布成这样的局面,除了烧掉叶询,自然总要捞些别的,才不枉她如此心血。
政治一道,便是不动则已,动则绝杀。
一点点变数都不能留下。叶晏初于她就是一个未知的变数。
说完这句话,叶兰心恭敬地向自己的母亲鞠躬弯身,“臣之前已经叮嘱过宫廷侍卫,绝不会对二位无理,请母皇父君放心。“
说道这里,她顿了顿,“臣已然没有什么话好向母皇父君禀报的了,臣告退。”
看她要走,真都帝奋力站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跌坐了回去。她按着额头,眼神黯淡。永茂帝君按着他的肩膀安抚她,抬眼看向已经缓步走出的女子,“……兰心!晏初愿意为你而死,这样你还非要杀他?你母亲确实偏疼晏初一点儿,但是你看看,到目前为止,让晏初即位之类的,你母亲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就连晏初和灿流云交换她都包庇过去了啊!”
“那是因为母皇以为流云是晏初的人,不是我的人。另外,母皇哪里用做?她一纸诏令明发天下,我大概就只能束手等死,至于晏初,他此刻愿意助我,愿意为我而死,那么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谁能保证他会一直乖乖地做一个亲王?”她只淡淡地回问了这样一句。
天下万物,人心最毒。
她不杀人,人就杀她。
她转身而去,再不留恋,帝君对着她的背影嘶喊了一句:“你从来都是我女儿!在我心中,你和晏初没有任何不同!”
她在殿口站住,回头,微笑,头上有青色的丝带在夜风里飞舞缠绕,一如什么碎掉的灵魂残存的片段。
“抱歉,让您失望了。父君,我从没当你们是我的父母。总之一切不都发生了么?从您而是以年前把我抱给王舅的那一瞬间起。”
说完,她翩然而去。
王座上的女子赫然如被雷击,她看着女儿走远的方向,直到这一刻,她才彻底清楚,她到底毁灭了什么。
女儿,兄长,儿子,现在时自己。
如果当初她没有一时心软把叶兰心交给叶询——
如果当初她没有因为心存一己私念,放任叶兰心的计划进行——
如果当初——她惨然而笑,当初,没有如果。
第三十八章 狂花
萧逐和杜笑儿赶到大越军中的时候,萧羌正在看前方军报。
四月初五商务接站一场,大越军队损失颇为惨重。所幸指挥得当,没有伤及筋骨。
现在大军退到了离瑞城二十里附近的一个坡地上,正在修正待命。
遭此重创,大越军中自是戒备森严,但是那里拦得住萧逐?萧羌正苦思对策的时候,帐帘一掀,他抬头一看,人就立刻定住了。
红衣乌发,绝代容颜,正是萧逐。
他完全没有想到现在萧逐会出现在这里,萧羌难得的失态。他眨了眨眼,忙要上前,却一眼看到萧逐身后探出一张小小少女的容颜,微微颤抖着,话都说不出来。
定定地看了杜笑儿片刻,他立刻扭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再转过头来,脸上神色已恢复过往的从容淡定,眼角眉梢桃花含情,已是如常了。
“是阿逐和笑儿啊。”他笑道,向里让了让,却对帐篷内被包得严实的另外一半空间比了一个手势,“花竹意……啊,成王晏初在那边,我们就在这边说吧。”
虽然心里隐隐约约对成王到底是谁有了个推测,但是确实听到“花竹意”的名字的一瞬间,萧逐和杜笑儿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杜笑儿和花竹意识于患难,私交极好。一听到这句,她眼神不禁一黯。
萧逐和萧羌核对了一下情报,听完他的讲述,萧羌抚着额头默默不语了片刻,一笑,“我也算自诩聪明,但是显然天外有天啊。”
经过萧逐一解说,他差不多已经知道叶兰心要干什么了。
他的军队在此,叶兰心只要在乱军中杀了他和花竹意,就可以对外宣布,大越支持成王晏初谋反作乱。这样一来,他一死,大越必定内乱,那么运气好些,叶兰心说不定可以上萧逐以塑月皇夫的名义夺得大越。
先除掉晏初这个最有力的皇位继承人,再设计一个有可能得到大越的局面——
只能说——好精妙的局,好如意的算盘
这么说起来,这一路上势如破竹,丝毫未遇阻力,大概也是因为叶兰心放行吧?现在他若立刻掉头,就会前有阻力,后有瑞城追兵,侧面么……讨伐荣阳的军队也该回归了,真是所谓的腹背受敌。
这样险难的局面,于他而言也算少见。
想到这里,萧羌扶着额头笑了起来,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却慢慢眯细,心里泛起了一种奇妙的期待和骚动——这个乱世,有这样的一个人当敌手,幸是不必老死前衰叹天下无敌,不幸是一个不慎就很容易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他抬眼扫了过去,正好杜笑儿也抬眼看他,他心里立刻一荡,一双本就多情的桃花眼更加顾盼生姿。
昔日他对杜笑儿坦言承认是自己下毒害她,面前这个女子伤心欲绝,去国离家,再不回转。他本以为今生再也无缘,只能空留怀念,却不料今日这样危险的局面,又看到了她,从萧逐有意无意的话里听来,她是偷听到了什么,着急她的安危才跟了过来。
仔细想想,他和杜笑儿,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在危险里兜兜转转,情生危难,定情危难,现在,亦是危难。
想到这里,他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