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符桓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长时间的凝视她那张优雅的侧面,然后一双碧绿眼睛中慢慢浮现出一线近乎于惆怅的微妙神情,他安静看了她片刻,然后微笑。
符桓芙蓉面,碧绿眼,他的美貌尖锐而凌厉,然而此刻,他脸上慢慢浮出的笑容,犹如午夜破水而出,徐徐绽放的莲花一般,带起无比的纯净之感。
他凝视着元让,笑着点头,“是啊,没错,全天底下,对我而言,谁会比你更难对付?”
元让没有说话,看了他片刻,然后转头,看向面前沙盘,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到帐门前传来甲胄撞响的声音,符桓放开元让,等元让在旁边坐好,才扬声让外面的人进来。
进来的是符桓副将,一看元让也在座,他楞了一愣,符桓沉声道:“说吧,什么事。”
“呃……塑月那边有使者过来。”
“使者?”
“嗯……是从成王那里来的。”
来了!
符桓和元让对看一眼,他点头,示意副将把使者带来。
出乎意料,从塑月来的使者只有一人,长身修立,浑身上下裹在一件连帽风裘之下,看不清容貌。
虽然从他进屋的脚步就看出来来人没有武功,但是符桓还是小心谨慎的挡在了元让身前,等副将退下,听到牛皮帐帘刷啦落下,那个使者慢慢揭去了头上帽子,慢慢露出来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青年看向符桓,又看了一眼元让,很本分的笑出来,慢慢躬身道:“晏初见过太子、符侯。”
当晏初摘下风帽的一瞬间,元让和符桓就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元让对他颔首一笑,就似笑非笑的靠在榻上玩着榻上引枕的穗子,气定神闲的等面前两个人到底说些什么。
符桓让晏初坐下,又亲手给晏初斟上茶,才很惊讶似的说:“真没想到,居然是成王您亲自来了。”
晏初身体不好,外面天寒地冻,他浑身冰冷,握着杯子暖和了好一阵儿,冰白指尖才渗出一点血色来,他温吞的笑着,抬眼看向符桓,“我亲自过来,就是为了表达我对这次合作的诚意。”
晏初生得单薄瘦削,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说完这句,他慢慢啄了一口暖茶,缓缓舒出一口气,才眯着眼睛笑道:“我人既已在此,希望符侯可以尽快发兵,我所率领的军队,必将全力支持,如有一日,我可以登基为帝,必然厚谢符侯——”
这么说的时候,他依旧是那副风一吹就会倒的柔弱样子,慢慢 出的话却让符桓和元让又互相不着痕迹的对看一眼。
然后就在符桓打算打打哈哈轻轻巧巧把话题带过去的时候,晏初眼波流动,一刹那之间病弱羸弱的塑月成王,忽然就带了一种让人无法鄙视的凛然之态,他伸手取过桌上放置一边的清水,轻轻倒出两杯,从发上取下发簪,用尖锐一端朝指上一划,立刻鲜血滴落,两杯清水里立刻湮开两道血痕,轻轻晃了一晃,便随即淡开,血色也就变成菲薄的一层,他一笑,拿起一杯,朝符桓面前一松,“我愿与符侯歃血为盟,结此誓言。”
元让嘴唇一动,刚要说话,符桓抬手制止他,一双碧绿眼眸慢慢眯细,打量对面羸弱青年,忽然淡笑出声,点点头,指尖一滑,手上立刻有鲜血滴落,落入杯中,两杯都滴成鲜红颜色,符桓取过晏初手中银杯,一口饮尽,晏初爽然一笑,一口饮尽,两颊之上隐隐泛出一点病态的嫣红,符桓向他点点头,也不多说,吩咐人立刻带晏初下去休息,等晏初一走远,元让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无聊一样轻轻用指甲弹了一下桌面上的杯子,“我说符桓,你真的觉得,是晏初比较好对付么?”
今晚晏初亲自来到这里,确实出乎符桓的意料,听到元让这句话似嘲又似讽,符桓不以为意,他若有所思的掉头看桌面上峰峦起伏的沙盘,再看看桌子上两个刚刚融过鲜血的杯子,忽然自失一笑。
“不过算了,不管叶晏初想做什么,他人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也就是了。至于他的目的,大概明天就能有所分晓了。”
元让玩着穗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他,“你的意思?”
符桓看了一眼沙盘,走向符桓,伸手,握住她的下颌,让女子的视线和他对上,才轻轻一笑,“我打算明天开始进军。”
“呀~~~”元让微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眸优雅的眯细,“小心陷阱哟~”
“就算有陷阱,也是你布的吧?”他哼笑,捏在她细润下颌上的指头用力了一些,“反正,那也是你的愿望吧。”
“是啊,是啊,我可是很希望你去死呢。”她愉快的看着符桓,后者还了天涯一个奇特的,带着微妙满足的笑容。
“你的愿望的话,我都会替你达成的。”
“是吗?”
“是的。”
“那请你去死吧。”元让分外愉快的对他说,而那个绿眸的男子萧瑟的在她面前屈膝躬身,微笑。
“那就,谨遵太子钧旨了。”
看着这样说着的男人,元让无聊似的拖着下颌,轻轻踢了他一脚,道:“你为什么要答应晏初。”
从小往上的看着她,符桓碧绿眼眸里忽然一线苦涩,他轻轻摇头,自失一笑,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能说什么呢?在那一瞬间,看到那青年眼里发誓倾尽一切也要守护的决绝么……
那是……连自己都不信的,冲动的理由。
于是,最后只有一声长叹成就寂寥无边。
三月三十,在凌晨时分,晏初的军队忽然毫无预兆的向萧逐军队的方向移动,萧逐从来就不放心晏初,一开始就派人警戒晏初,现在晏初的军队甫一移动,他立刻警觉,立刻停止向符桓军队环缓步前进的步伐,派人前去晏初军中询问。
哪知使者这一去就仿佛泥牛入海,晏初军队里没有一点反应,就跟他根本没有派去使者一样。
当三月三十日的下午,第六批使者已经派遣出去两个时辰之后,副将请求萧逐再派出一批使者,红衣亲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若有所思的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沙盘。
他派在荣阳大军和晏初军队附近的探子每隔一刻就有一组前来汇报情况,目前他所知道的情报就是,晏初的军队正在向他所在的方向移动,目的不明,而到目前为止,符桓的军队还没有开始移动。
看着沙盘里三色旗帜所代表的各自军队的移动路线,萧逐忽然蹙起了眉头,
不对,晏初的军队并不是向自己的方向移动。
准确 来,晏初的军队是向符桓和他的军队之间做一个非常微妙的移动。
并不是笔直的朝那方靠近,而是整支军队以一种很微妙的曲线抛了一个小小的弧线。
与其说向他靠近,不如说更像是在微妙的介入两军之间。
然后在符桓的军队移动的时候,也显现出了非常微妙的不协调感。
他的中军和他的左翼之间的传令总是差上那么一点,完全不如他的右翼和中军的配合得那么如臂使指一般。
根据探子的回报,符桓军队的左翼应该就是楚王的军队吧,楚王生来桀骜,连元让这未来的皇帝都不曾看在眼里,何况是听从符桓的调遣?
唔……萧逐思索了片刻,点了点符桓左翼所在位置,和自己所在位置,点点头,唤来副将,“我们也前进,”
副将领命,询问方向,萧逐伸手,点了一下阵局中的一个小小山坳,“坠凤岭,我们向这边去。”
副将看了一眼地图,有些惊讶,道:“坠凤岭其实严格说来,已经算是荣阳境内了,对方还没有动手……我们这样……”话留三分,只有些犹豫的看向萧逐。
这些副将等等,全都是塑月自己的官员,不是他在大越国内那些用惯了的手下,这样态度萧逐也不以为意,只是温和一笑,扫了一眼其他抱有同样疑问的人,笑道:“楚王素来刚愎桀骜,探子回报,这次荣阳决定出兵援助沉国,他从中出力不少,但是符桓这几日来一直游弋躲避不肯接战,也算快到了楚王的底线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一双名剑一般锐利眼眸轻轻一闭,随即睁开,“三日之内,即便符桓不战,楚王也战!”
符桓,我这次,一定要置你于死地。
这么想着,萧逐抿了抿唇角,扫了一眼不再说话的众多将领,很清楚他们对自己的判断不过将信将疑,自己所谓东陆第一名将的名号,大部分人看来不过是个虚名而已,真要这群塑月的将领对他心服口服,这次就是一个检验。
想到这里,萧逐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从令筒里抽出一枚令牌,一掷之下,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大帐里响彻开来。
“拔营——”
一声令下,塑月天军二万五千人向坠凤岭方向而去——
章七十四 出战(下)
萧逐麾下部队是在三月三十开始向荣阳大军移动的,晏初的军队得到这个消息,是在三月三十日的下午。
晏初实际上已不在军队里了,而他悄然离开的时候,只留下了一个继续进军的指令,但是进军之后干什么怎么干一个字儿都没说,只留下一句需要行动的时候会有人来的,于是他麾下一干将领对着萧逐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只有一个反应:真是好想死啊……
虽然谁都知道晏初有争储夺嫡的想法,但是毕竟晏初从来没讲明过,再说,现在真干出点儿什么来,那是谋反的罪名,晏初直接下令还要掂对一下划不划算,何况是现在这种状况下,谁就敢越权行事?而这所谓的继续行军再行个一天就要和符桓和萧逐的军队打照面了,这到底怎么办啊。
就在一群人急得团团转的时候,营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使者到了,一干人等立刻如获救星,把拿着晏初令牌的使者拥到营里,然后在对方摘下兜帽的一瞬间,再度……石化了。
手拿晏初令牌,进入大营的,赫然是笑眯眯的……叶兰心。
看都不看已经全部傻掉的将领们,叶兰心在营帐里很新奇的左看看右看看,散步似的踱到帅台前,摸了摸令筒,她招招手,几个将军硬着头皮过去,看着他们的储君殿下先是把晏初的令牌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摸出一枚玉印,上面明明白白镌刻着成王晏初四个字,底下人对看一眼,脸色立刻就是一变。
这是晏初的王宝,见此印者,如成王亲临。
这还没完,叶兰心扫了他们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虎佩,晏初副将一看,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玉的龙佩,两者一对,青龙白虎天衣无缝。
——这是塑月兵符。
到了此时,再没什么好说,帐子里所有人卸刃撩甲,拜倒在地——
位在上座,叶兰心唇角一动,她哗啦一声,把令筒里所有令箭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倒了出来,仔细拣出一枚,向地下一掷——
令是木制,这一声并没有多大,但是跪在下首的一群人却只觉得心头一震,然后就听到了上首那个女子的声音懒洋洋的道:“全军继续进军。”
听到这个命令,一群人面面相觑,一干人等战战兢兢对看一眼,副将犹豫问了一句,“……殿下,要不要……通知永王……”
“不,就这样前进。”她微笑回答,然后再不说话,就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翻着军书。翻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了一句,“啊,今天二十九还是三十?”
旁边有人答是三十,她点点头,淡色嘴唇就慢慢弯出一线笑容。
是时候了……她喃喃自语的说。
没有任何人知道塑月的储君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叶兰心到了晏初营里,命令继续进军的时候,在三月三十日黄昏时分,萧逐与荣阳军队在坠凤岭附近的边境,相隔十五里对峙,结果,丝毫不出萧逐的意料,四月一日清晨,荣阳左翼,出战——
不是全军齐动,而是仅仅左翼向他的方向席卷而来。
果然。
接到通报的时候,萧逐一笑,一瞬间,乌发红衣,眼眸素色,却忽然有了一种凌厉的美丽。
既然来了,就断然没有让他就这样走脱的道理。
端坐在马上眺望着远处硝烟滚滚,荣阳左翼计有四万余人已经和他的前锋接战了,眯着眼睛看了片刻战场局势,他唇角倏忽一勾,只冷冷吐出四个字:“猪羊之辈。”
此言必,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掌心微微放松,然后忽然猛的一紧,能感觉到掌心长枪凤鸣上镌刻着的凤鸟图纹一点点烙印在掌心之中,轻轻一笑,他向身后等待命令的军官下了一道指令,只有一句话:“全歼来寇。”
说完这一句,他聚气丹田,长啸一声,“萧逐在此,何者安敢犯我江山!”
这一声穿透战场上硝烟弥漫,只见白马银枪,红衣烈烈,他姿态凛然,宛若逐云之凤,清啸而出。
在凤鸣沾染上第一滴鲜血的一瞬间,便已底定战局。
萧逐此人,立于朝为正臣,立于沙场,则世间再无人可敌。
战争说穿了,就是如何以最小的牺牲而行杀戮,而当萧逐立于战场之时,那一瞬间,他的凛然与美丽,居然就带了一种残酷的味道。
那就仿佛是宇宙洪荒时代残留的最后一个神之末裔,无善无恶,专司杀戮,众生平等,皆于长剑银枪之下授首。
垂翼遮天逐云凤,剑起凤鸣天地动。
当他奔驰于战场之时,便已决定一切——
“根本就是单方面的屠杀而已啊。”站在战场后方一个土丘之上,符桓悠闲说到,仿佛下方正在进行的战争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站在土丘上,身旁是元让骑着的一匹白马,他牵着缰绳,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眸半掩在长睫之下,隐隐透出一线奇异妖绿,元让却冷哼一声,看着下方战场也不说话。
符桓看她一眼,忽然便无声笑了起来,元让斜瞥他一眼,陡然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刚要说话,只看符桓手指轻轻一弹,她身边鬼魅一般无声无息的出现了几个身着盔甲,看似普通士兵的人。
元让扫了一眼就把视线集中在了符桓面上,冷哼一声:“……你想干什么,嗯?莫非你终于想通了,要趁这个机会让我死在沙场上?”
符桓轻笑,“我怎么舍得啊……元让,你未免太以你的心思揣度我的心思了、”
元让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细长凤眼凝视着面前的男子,然后在她这样的眼神下,符桓慢慢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的微笑。
那是非常柔和而清澈的微笑,他凝视着面前这帝国未来的统治者,淡淡说道:“暗部听令,送太子归国。”
“——!”元让悚然一惊,符桓却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抬手,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觉得自己被人抓着,身上一轻,陡然已离了马匹,被人负着向山下而去——
她身后是荣阳名门符家家主一声轻轻叹息低笑,“对楚王进兵知而不救的有我一人就够了,回了京城,你愿意参我保我,就随你的意思吧。”
尾音落下的时候,元让纤细身影已消失在了战场之上,符桓很清楚,自己最后的尾音那个女子并没有听到。
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她真的上战场。
自古战场之上就风云变幻叵测难料,永远没有任何一方都确保自己万无一失的胜利。何况现在这么微妙复杂局面,面前又是东陆第一名将,留她在战场上实在太过危险了。
何况即便是楚王左翼擅自出击,他眼睁睁看其败亡不救是不争的事实,现在把元让送走,还能把她摘个干净,如果不把元让送走,真有有心人士要问起责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