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皇帝子息艰难,贵妃孕有新子,天下无不欢欣,元让也分外的开心,成天拉着符桓絮絮叨叨的说,他就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以元让现在的身份,多个妹妹还好说,若真生了个弟弟,女人偏疼幼子那是常事,他本身又因为双龙不见的预言,根本没和父母见上几面,又有什么血脉情深可言?真到了关头,储位移转,哪里还有他的命在?
心里转着这样恶毒念头,他表面上对元让还是体贴温柔,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天天扳着指头算着到底几月能添个新的弟妹。
贵妃在八月做产,生了个粉雕玉琢般的皇子,元让高兴得不得了,小小的一个孩子裹着风裘跑来跑去,央着符桓帮他挑珍贵的礼物,恨不得把自己的府邸都搬光。
婴孩出生,满月,六十天,元让每个节日都送到,如果不是他年纪太小,旁观的符桓几乎想奉上一句,那又不是你儿子。
那年冬天,小小的元让裹着雪白的裘皮,在院子里和他堆雪人,稚气的开口,说很想很想很想去看看自己的弟弟。
说完这句,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就寂寞了起来,堆着雪人的小手缩到了衣服里,然后慢慢的蹲坐下来,团成了一团。
“哪,符桓,我还是,很寂寞啊……很想母妃和父皇呢……”
他们此刻正抱着你的弟弟尽享天伦。心里这么想着,符桓面上露出了春风一般温柔的微笑,轻轻把他抱了起来,笑说一句,“他们也想你。”就把这孩子抱进了房间。
然后,就在同一个冬天,符桓年满十五岁,按照他的身份,封了谏议侍从的官职,官在正五品,获准上殿,获得这道命令的当天,他也辞了伴读的身份,正式踏入了官场。
到了这时,他荣阳第一名门符家继承人的身份,也终于获得了承认。
据说这是符国公病床之上上奏达成的结果,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从心里冷笑。
上奏?病床?那个男人早就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一笔上奏,毫无疑问,出自他母亲的手笔。
这么说来,符国公府里,他的母亲已可一手遮天了。
那么,符国公的死期也不会太远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然后笑着等待接下来的发展。
结果,毫不意外,一年之后,他十七岁时,他的母亲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朝里吏部尚书薛家的独养女儿,今年十三岁,只等她十五岁了,就能婚配。
符桓算算年纪,还尽自够他逍遥几年,也就没说什么。
反正这门亲事对他只有好处,他为什么要拒绝。
两家名门联姻,乃是大喜,他母亲刻意张扬,结果连元让都知道了,元让和他一向亲厚,特意包了大大的一份重礼,送到他府上,很是长了一把他母子二人的面子。
他离开皇子府邸的那天,小小的孩子一直把他送到门口,抓着他的衣服下摆恋恋不舍,那样子让他想到了和小主人分别的幼犬。不知怎的,在收到他礼物的时候,就想去看看那张明明很寂寞却硬要装出一付乖巧样子的脸来,便以去谢恩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去了皇子府。
他离开这里也不过几个月时间,早就熟门熟路,护卫看来的是他,也不通报,直接便让长史陪着他一起进去。
走过两进院子,符桓有些疑惑:他本以为以他和元让的交情,那小孩子听是他来了,早就该扑出来,怎么到现在,都快走到内室了,还不见元让出来。
长史跟在他身边,一眼就看出他疑惑,悄声说道:“殿下病了。”
“病了?”符桓皱眉。
“是啊,从年初开始生病,病了半年了,连床都下不了。”
元让身体虽然说不上特别不好,但是也不至于就病弱成这样?
符桓也不说话,抢前几步,进了元让内室,看到那个娇小的孩子气息奄奄的卧在床上,只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看他。
看到他来,元让笑开了一张苍白的脸,伸出双手,要他拥抱。
他抱住了元让,那孩子安心般吐出一口气,和他说了几句话,就睡着了。
等他睡熟,把他放在床上,符桓悄然出来,和长史聊天,才知道从他离开元让开始,这孩子就不停的生病。
符桓听了,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七岁入的符国公府,什么样杀人方式没有见过?总觉得面前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仔细的想想,又重新进到屋里,握起元让的手,先是切了一下他的经脉,随即内劲一吐,真气一缕,游进元让四肢百骸,慢慢行来。
他只是粗通医术,刚才那一下只是确定他脉象没有问题,深的就全不知道,但他是武人,有他的查找方式。
某些情况下,医生查不出来的,他查得出来。
真气在元让体内运行一周天,符桓唇边浮起了一个小小的笑意。
果然。
他刚才切脉的时候毫无异常,但是当他体力一旦开始运行的时候,却察觉到了他有毒质淤积在元让四肢百骸。
——那绝不是一点半点时间就能积累下来的毒素。
那是长久的,慢慢的,一日复一日,才能积累下来的剧毒。
那毒已深入骨髓,拔出不得。
那并不是什么烈性的剧毒,而是慢性的毒药。
而且,是他熟悉的毒药。他的母亲就用这毒药杀过一个险些赢过她的宠姬,在胜利的那一晚,高兴的把药性和那女人的死状绘声绘色的讲给他听。
那是,漆鸩。
它是鸩中的极品,性烈而缓慢,寄于人的发根,用漫长的岁月慢慢的慢慢的,把人血化尽,让人觉察不出。
原来,这样单纯美丽的孩子,也有人希望他慢慢的,耗尽鲜血而死。
有人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的,用毒药喂养这个孩子,让剧毒缓慢侵蚀他的身体,直到死去。
符桓无声微笑,让人给他拿来最近的脉案,又让人拿来元让最近的食案,看他到底都吃了什么东西。
脉案不一会儿就送来了,他查对脉案,一一看去,果然,虽然非常让人不易察觉,但是确实,元让发病,全在风和日丽的日子。
漆鸩之毒,就在于日光射于发根。
但是,漆鸩虽然剧毒,却没有忽然发作的道理。元让的脉象显示是他长期被喂食漆鸩,但是最近忽然剂量加大,才让他发病若此。
……就仿佛,一件工具终于没用了一样。
符桓思忖的时候,去拿食案的人回来,呐呐的说,前些日子元让查阅过,但是他就没有还回去,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一听这话,符桓心里立刻明白,他没说什么,挥手打发侍从下去,起身关好门,靠在门上,望着床上躺着的孩子轻轻一笑。
“元让,不必装睡了。”
听了这句,那孩子慢慢睁开眼,延伸游移,漆黑若夜的眸子里三份惶恐,气氛不知所措。
符桓微笑着走过去,轻轻执起他的下颌,盯着他,然后微笑,“你知道怎么回事吧?嗯?元让,你应该很清楚,你是中了毒,而且……你也应该很清楚,你是从哪里中的毒。”
听到这一句,元让猛的抬头看他,刚要说话,却被显然心情很好的男人伸出一根指头,抵在了嘴唇上,俊美的少年靠近他,碧绿的眼睛妖魅的渗出一点冷酷的光彩,但是他却还是笑着,几乎要贴上元让细嫩的脸颊。
“毒……是从皇宫里来的对吧?”他这剧毒从小深种,几乎是一出生就有,此后又长久不间断的加重,只能是皇宫里极具权力的人才有可能做到,那么,这个人是谁,呼之欲出。
“你应该已经毁了食案,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中的毒,必须要定时摄取,才会形成现在样子,那么,能让你定时摄取,一定不会不吃的……只有皇宫里你父皇母妃赐下的食物。”
这句话说完一刹那,元让眼睛猛的瞪大,小小的孩子拼命挣扎起来,却被符桓悠闲的伸出单手,按倒在了榻上,十岁的孩子背对着他,用力挣扎,雪白的睡衣上浮起两片仿佛翅膀一样,小小的凸起的肩胛,
符桓优雅的微笑,他悠闲的贴近小小孩子洁白的颈项,笑了出声,“元让,你想庇护要杀了你的母亲……对吗?”
这句话仿佛一把利剑刺穿了那娇小的身躯,元让如同猝死一般忽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那个孩子陷在锦褥之中,一动不动,从符桓的方向看去,就仿佛终于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一般。
他又悠闲的贴近了一点儿,“那么,贵妃为什么要杀你呢?因为……你是女子啊……”
他这一声,仿佛叹息,说不出的满足得意。
元让是个女子,他刚才终于发现。
元让的性征和脉象,全部被漆鸩压下,才让诊脉太医也查不出她是个女子,但是,真气入体,流转经脉,却瞒不过他。
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真正的小皇子已经二岁,她这个冒牌皇子,可功成身退,慢慢死了就好。
符桓微笑起来,手指卷起了她长长的,披散在雪白床褥上的头发,“哪,你母亲觉得你是个废物了,元让。你说,你要不要如她的愿望,就这么死了算了?”
段之三
那天直到符桓离开皇子府时,那个孩子都一动不动的窝在雪白锦褥之间,仿佛什么白鸟死去的尸体。
那样子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姿态,让符桓心里就不由得泛起一阵愉悦。
那是,什么美丽洁白的东西,终于堕落到自己手里的感觉。
在离开元让之前,他温柔的抱着那个娇小的孩子,安抚她的情绪,理顺她因为汗水而粘腻在额头上的头发,怕她着凉,用锦被柔软的包裹她,然后,一遍一遍的问她,哪,元让,你要不要去死呢?
告诉她,你的母亲不爱你,她要杀掉你。
一次次打碎那个孩子用十年时间构筑的美丽梦境,看着她痛苦,他心里便慢慢的有温柔的感觉泛起。
那是……非常奇妙而又非常矛盾的心态。
看着她在自己手里受伤,堕落,他觉得无比愉快,然后那本来纯真的幼小孩子因为被伤害而痛苦,他又觉得温柔怜惜。
这就仿佛是,看到终于费尽心机逮到的美丽鸟儿身上的伤口,觉得怜爱是一样的吧?
即便,那伤口是自己给予的。
哎呀哎呀,自己似乎是朝一个奇妙而危险的方向滑去了呢。
坐在马车里,符桓支着额头笑了起来。
每次看到元让,他都想到自己。
自己只有现在的她一半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子,渴望着,期待着,并且欺骗自己,母亲爱他,母亲会回来。
但是,他和她的母亲,谁都不爱他们。
即使,他们都曾相信过,那两个生育他们的女人,都热爱过自己。
然而,那是谎言,到最后,连自己都骗不了。
马车之上,符桓安静的闭上了眼睛。
这年是先帝去世整整二十年,也是今上登基整二十年,这样大祭大庆,从年初就开始筹办,到了年中先帝忌月开始,真正大操大办起来。
今上要去皇陵祭祀,这一下就要出京,大概也还是记着元让已多年没有和母亲相见,今上离京之前,吩咐把元让接到宫里来,和贵妃好好团聚,符桓听了心里暗笑。
元让是多么聪明的一个孩子,让她去见她的母亲,只怕贵妃要露馅。
不过,那又和他有什么相干呢?
今上出城之后,元让入城,他奉命去接元让,当他俯身从轿子里把她搀出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只是淡漠的用漆黑的眼睛扫了他一眼,露出无懈可击的公式笑容,便笔直的看向前方。
时序已是近秋,天气略冷,她最近又一直在生病,身上便裹了厚重的风裘,只余下一张白的几乎透明的脸,下颌尖削,犹如一只把头埋下的幼狐。
那孩子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元让入城之后的第三天,下起了大雨。
符桓从出生之后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简直仿佛天上漏了个洞一样。
这天辍朝,他无事可干,就坐在房间里,看着雨水哗啦啦的往下倾泻。
在廊下修剪花枝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说,这么大的雨,这是天哭啊。
天哭?他莫名其妙的就想到了元让。
那个孩子在哭吗?
想到这里,他一扯唇角,只觉得自己实在是脑筋太闲了才想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就看到丫环跌跌撞撞向自己这边过来,他心里没来由的跳了一下,立刻起身,就听到丫环大叫,说符国公快不行了。
终于……等到今天了啊。
符桓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猛的眩晕了一下,随即起身,快步奔去,胸膛里炸裂的,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感情。只知道自己现在已等不及要看那个夺走他一切的男人最终的下场。
等他赶到的时候,符国公房间外全都是他的宠妾侍婢,却都被他母亲的手下拦住,看他来了,手下们松了口气,立刻放他进去,而毫不意外,房间里除了奄奄一息的符国公之外,便只有他的母亲了。
他的母亲端庄高雅,完全看不出来曾经是山野村妇,她坐在符国公身侧,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点头示意了一下,符桓快速的扫了她一眼,发现她面上没有丝毫情绪,心里一动,一个念头浮了上来。
只怕,今日符国公的死,也和他的母亲脱不了干系。
想想也是,他已成了嗣子,封了官和名门望族的女儿订了亲事,符国公还活着就是个障碍。以上那些事情全是他母亲假借符国公的名义所做。一旦有一天符国公忽然好转了,他们母子谁也脱不了干系。
那么,不如就让他这样死了吧。
于谁都是好处。
想到这里,他有趣一样俯下身子,看着床上那个干枯苍白,自己唤了十年父亲的男人,然后无声的笑了起来。
“你也有今天。”芙蓉面,碧绿眼,他温柔含笑,一字一句。
你也有今天!
他看到那个垂危的人猛的瞪大了眼睛,干涸的喉头呼呼喝喝了一声,一双干枯的手猛的向符桓所在的方向一抓,在半空里忽然凝住,然后,慢慢垂下。
他死了。
符桓看着那个距离自己的指头只有半寸的手,淡淡说道,然后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母亲,似笑非笑的拱手,恭喜母亲。
说完,他转身而出。
然后,就在当天夜晚,整个符国公府为了男主人的去世而人仰马翻的时候,有个小小的访客,在天哭一般的雨水中来拜访他。
是元让。
她不肯进门,就在后园的角门里等着他,符桓出去的时候,那个孩子娇小的身子缩在雨水里,宛如一只被抛弃的猫。
他走到元让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元让也看了他片刻,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
那是个通体漆黑的玉瓶,上面纤细篆刻犹如发丝。
他认识,那是装漆鸩的瓶子。
“……找到了?”他平板的问,真是聪明而厉害的孩子,居然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在母亲那里找到了应该被仔细保管的剧毒,不管仔细想想,贵妃也没有预料到她会知道,更加没有想到她会找吧。
“找到了。”这么说着,小小的孩子忽然松开手,那个漆黑的玉瓶跌落地面,一声脆响,流溢出的漆黑液体立刻被天哭一般的雨水冲刷殆尽。
没有证据了。
面前这个孩子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的母亲。
符桓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被冲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过了片刻,抬头,看到对面那个孩子也没有一丝表情的看着他。然后,他听到元让问他,“……符桓,你讨厌我吧?”
“不不。”他摇头,看了看她,然后在她眼睛里看到一簇微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