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委屈,那么,更大的委屈会跟着而来。
勤勤默然屈服。
这心理转折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人可以明白。
那个下午,勤勤略为收拾一下,就搬进新居。
王妈指出,以后文太太可以在空画室内找搭子搓牌。
这倒是真的,但腾出杂物之后,勤勤只看见一搭一搭黑印,龊龊相。
她不忘拨一个电话给杨光:我将搬到玫瑰径住,她想告诉他。
但是出版社回答她:〃杨光不在这里做了。〃
〃什么,几时走的,发生什么事,他现在何处?〃
那边答:〃不知道。〃
勤勤惘然放下电话。
也不同她商量一下,也许他只愿意躲起独自疗伤。
那份卑微的工作……幸亏杨光没有家累。
其实勤勤有他家里号码,不过,他要是想找她,他会自动现身,此刻不方便揪他出来。
她叮嘱王妈:〃有人找我,叫他打到新家,切记切记。〃
剧本送到新宿舍时,勤勤马上翻阅。
英文。竟是英语本子。
全用英文书写,读了一遍,她放下心来,并非大话西游,也不具怪诞成分,张怀德说得对,只不过略作修饰,模拟百来题问话,又详列出答案,因为届时记者问的不外是这些问题。
张怀德嘱她背熟答案。
她看着勤勤,〃你总是不肯完全信任我们,为什么?〃
勤勤没料到那么老练的人会问得这么坦率,十分尴尬。
〃你疑心太重了。〃
〃告诉我,张小姐,你们那里,可有一位黑衣女士。〃
张怀德一怔,〃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是因为这个人,一直令勤勤觉得背后还有重重故事。
勤勤猜到她不会透露什么,但是肯定她知道黑衣女是谁。
勤勤问:〃为何是英文本子?〃
张怀德讶异地答:〃因为在纽约,他们讲的是英文。〃
勤勤发誓以后她不再问任何问题,她怀疑张怀德会在檀中恕跟前诉苦。
勤勤猜对了。
张怀德向檀氏述职,脸色很坏。
她说:〃……脾气很坏,疑心又大,资质并不见得高超。〃
檀中恕不响。
〃她完全不明白整个计划。〃
檀中恕用手抵着下巴,听手下诉苦。
过了很久很久,他说:〃她还年轻,青嫩,会开窍的。〃
张怀德问:〃你真的这么想?〃
檀中恕看她一眼,目光尖锐,张怀德十分后悔多言。
檀中恕轻轻答:〃我正这么想。〃
张怀德欲语还休。
〃你有话尽管说。〃
〃她还差很远,根本没有准备好。〃
〃在你协助之下,应该没有问题。〃
张怀德想一想,退出门外。
檀中恕站在窗口,很久很久,没有改变姿势。
室内静寂一片。
忽然之间,檀中恕笑了。
屏风后面的人也响应他,跟着笑起来。
檀中恕问:〃她像你,还是像我?〃
〃当然像你,记得吗,当年与你去纽约,还是第一次乘飞机。〃
檀中恕自嘲:〃但是,已经以画家自居了。〃他停一停,〃翻翻画册,便以为精通西洋画史。〃
〃什么事都得有个开始,我喜欢文勤勤,她是个真人。〃
檀中恕说:〃我相信是,我全无见过她装腔作势。〃
〃做一个艺术家,先决条件是要做个真人。〃
〃那么我们找对了人,来,喝一杯庆祝。〃
〃医生说——〃
〃别理那些讨厌鬼说些什么。〃
勤勤却不得不理会她指导的话,他们让她坐在台上长桌首席,台下坐着十来位记者,有的代表电视台手持摄影机,有些用强力闪光灯拍照,争相发问,场面模拟似真的一样。
勤勤手心冒汗,英语并非她母语,虽然发音准确,语调似模似样,到底有点紧张。
她早已把所有问答背熟,上来的时候,深觉这个假招待会荒谬,坐下来看到这个场面,心怯了,才知道练习是必需的。
一位记者问:〃文小姐,东方的艺术家飘洋过海到西方来,失却民族的根,会有理想的发展吗?〃
勤勤呆住,本子里没有这个问题,要命,这分明是考她来的,她要凭机智应付。
可恨镁光灯不停闪烁,她眼睛都花了。勤勤说:〃哪里的土壤适合艺术,根部就可在该处生长,艺术家祖籍何处并不重要。〃
勤勤看到身在后座的张怀德点点头表示赞许。
〃文小姐,你觉得奥姬芙的风格如何?〃
〃所有成名前辈的作品都值得尊重。〃
〃没有成名的呢,哈哈哈哈。〃
〃既然没有成名,我们之间没有接触,甚难置评。〃
〃文小姐——〃
张怀德站起来,〃今天到此为止,大家散了吧,去把照片冲出来,呆会儿我们看录像带。〃
勤勤怔怔的,下台来站着不动。
〃你做得很好,〃连张怀德都有点意外,〃反应很快。〃
勤勤抬起头来,〃我觉得自己呆若木鸡,还需好好操练。〃
张怀德大感快慰,〃你愿意学习练习就好。〃
〃我太幼稚,我以为画画只要把画画好。〃勤勤低下头。
〃时代不一样了,什么都需要包装,从前的画家可以住深山中,待后世花一千年去发掘他们的才华,现代人可负担不起如此奢侈。〃
勤勤问:〃下星期就去纽约?〃
〃对。〃
〃为什么赶得这么急?〃
〃是檀先生安排的时间,对了,你有没有出过门?〃
〃家父曾携我们母女环游过世界,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浮光掠影,不记得那许多,但是对几个美术博物馆的印象,是相当深刻的。〃
张怀德忽然掩嘴笑。
勤勤莫名其妙,〃我讲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你的口气似答记者,勤勤,招待会已经散了,松弛吧。〃
勤勤这才尴尬起来,需要学的太多太多,不止学做画家,也学做人。
照片洗出来,张怀德同美容师商量:〃头发还是放下来好,衬得脸容秀丽些,面颊上胭脂要换一种颜色,有一种金橘色试一试……勤勤,你有没有发觉你太爱皱眉头,切戒。〃
勤勤偷偷叹一口气。
比做戏还累。
〃没有那么坏吧?〃
勤勤一转头,〃檀先生。〃
他来了,朝她会心微笑,勤勤心一动,莫非他是过来人?
〃你也试过这个滋味?〃勤勤冲口而出。
檀中恕笑,〃来,我们抽空去喝杯咖啡,别去理他们。〃
〃张小姐会骂的。〃勤勤吐吐舌头。
张怀德过来,〃檀先生,请过来看录像带。〃
勤勤不敢睁大眼睛,只自指缝间看自己:她有点呆,眉头皱得太频,时常伸手去摸耳朵,唯一的优点是英语说得不错。
唉,断不是明星料子。
张怀德看着勤勤,〃没有时间喝咖啡了,是不是?〃
勤勤巴不得有个地洞好钻进去。
第二三四天,勤勤不住在会议室练习,第五天,她一走进会场的姿态已经不同:冷静、孤傲、清秀的面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动作伶俐,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出奇的甜美。
这时,全场人都认为她是可造之才。
勤勤在这几天内,平均每天只能睡六小时。
几次三番她想找杨光说几句话,实在抽不出时间。
就这样,水急风劲,勤勤号去得又疾又快,岸上的杨光瞬息间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
远去了。
檀中恕每天都来看效果,他说:〃可以了,太纯熟反而虚假。〃看一看勤勤。
勤勤虽然发过誓不再问问题,终于还是轻问:〃为什么是纽约?〃
擅中恕轻轻答:〃因为先知在本地历来不吃香。〃
勤勤明白了。
〃来,我们去喝那杯咖啡。〃
〃去哪里?〃
〃到了你就晓得。〃
张怀德过来说:〃明天上午十点钟的飞机,勤勤,司机八点钟接你。〃
勤勤问檀中恕,〃你与我们同行?〃
〃他们应付这种场面绰绰有余,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勤勤随他进电梯,檀中恕按了二十四字顶楼。
〃也是我们的写字楼?〃
檀中恕莞尔,勤勤好奇如一个小顽童,不问不欢。
〃我住在阁楼。〃
〃啊。〃
勤勤犹疑了,与他上他家?这是独身女的禁忌,必须紧记。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么,但不出声。
十五年前,他乘这部电梯上二十四楼的时候,感觉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这么多日子已经过去,彼时他也是个年轻人,胸怀大志,有野心,但没有门径,冒险到这层大厦来探路…
他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画家,但却变为举足轻重的画商。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勤勤发觉他脸上那股忧郁的阴霾又升上来了。
电梯门打开,有下人出来迎接。
屋里绝对不止他们两个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话要说,始终没有说出来。
结果,喝咖啡真的成为喝咖啡。
勤勤缓缓地说:〃檀先生真认为我的作品已经可以见人?〃
他笑笑。
〃艺评家目光尖锐。〃
〃我想起一句老话:不会的,教人;会家,办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并不重视他们。
他又补充,〃我有几个很肯帮忙的朋友。〃
勤勤说:〃可是,那我就听不到中肯的批评了。〃
檀中恕看着她,〃你是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值几分?〃
〃我知道,所以才担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过。
〃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门。〃
〃谢谢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亲在旧屋谈了一会儿。
她问王妈:〃有没有一个叫杨光的人找我?〃
王妈摇摇头。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贪婪,每翻一个身都觉得心旷神怡,直到床头电话铃大响,将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门,不知有多少事待办,还未成功,已经要付出代价。
是司机在车里催她。
勤勤发呆。
一直到抵达飞机场她还不十分清醒,感觉像是做梦。
自上如意斋典当石榴图至今,不过短短三两个月。
感觉上她像是见了许多,学了许多,不复当日单纯。
她与张怀德坐头等舱,侍应生一直文小姐长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觉实在不坏,很容易习惯,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变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辈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罢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后拥的滋味,可真难受。
勤勤年纪轻,二十多小时飞行时间对她来说不算一回事。
下了飞机自有专车接送,她们并没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园大道与三十街交界处,两厅两房,张怀德一定要勤勤用较大的一间,勤勤无论如何不肯。张怀德觉得宽慰,呵这小孩不是一个恃宠生娇需索无穷的恶女,多可爱,否则,再具才华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过,略事休息,她们便赶去辜更轩画廊拜会。
〃我们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没有时间了,而且起码要走大半个小时。〃
〃错过多少风景。〃勤勤惋惜。
张怀德答:〃看风景的人也许永远不能抵达目的地。〃
说得也对。
辜更轩本人在等她们。
勤勤听张怀德说过这位犹太人,七十多岁了,没有子侄,只得两个女儿,是以把业务传与女婿,平时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进门便看到他笔挺地站着,白发白须,十分神气,一身黑色西装一尘不染。
〃文小姐,欢迎欢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达,好几个工人正在把画挂起,勤勤忽觉十分汗颜,脸上却丝毫不露,外人看了只觉得她凉凉的不易接近。
她一边伸手与辜更轩相握。
立刻发觉连这位犹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样,看见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凝视起来。
勤勤避开他的目光,不避犹可,这一避视线落在老人手上,他刚与勤勤握完手松开,袖子缩上一点点,白金腕表露出来,勤勤看到表的侧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数目字。
电光石火之间,勤勤已经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辜更轩在二次大战时进过纳粹集中营,腕上是纹身编号。
勤勤心中恻然,也有一点点战栗,退到一边不出声。
辜更轩与张怀德交谈起来。
勤勤站得远远,看着她的画,都已经镶起来了,郑重其事,当珍品处理。
画廊墙壁特别漆成一种灰蓝色来迁就画的色调。
看上去似模似样,只要宣传工夫做得足够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画坛新秀了。
勤勤有一点点高兴,也有一点点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杨光,他只落得在儿童漫画出版社为动画人物着色,现连这份工作都丢了,走向不明,不知祸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个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衬,成功的人总有他的理由,因为成功了,失败的人想找个自圆其说的借口都没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杨光的技艺胜她多多,无奈。
辜更轩走过来,看到东方少女站着沉思,漆黑头发,象牙皮肤,高挑身段,他是一个识货的人,虽然画不如人,但一张美丽的面孔胜过多少言语。
他们经营的是豪华住宅内的装饰画,顾客会乐意知道那些色彩悦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轻女画家的手。
老人问:〃满意吗?〃
勤勤缓缓转过身子来,轻轻一笑,这个姿势她已练过多次,相当熟,但又不致于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一个年轻画者可以获得。〃
〃英国口音,〃辜更轩笑道,〃会令很多人着迷。〃
勤勤笑笑。
犹太人一直喜欢与中国人为伍,许是他们看到两个民族间太多的共同点:聪敏、勤力、优秀、苦难。
不知道捧起多少华裔艺术家,自建筑师到服装设计师、画家……各种各类都有。
辜更轩说:〃回去休息吧,好好为明天准备。〃
勤勤渴望淋浴睡觉。
她偕张怀德离开辜更轩画廊。
在大房车里她怔怔看着街上风景,车子穿过中央公园往回驶,因为疲倦,所以她没有表情。
〃怎么了?〃张怀德问。
〃想家。〃勤勤答。
张怀德不置信地笑,长年出门的她,到处为家,无家可想。
奇怪,勤勤想,连王妈每一个姿势都清晰起来,她愿意见到她。
然后勤勤知道,这是怯场的表现。她不愿意打这场仗,她想回到旧日安乐窝去,那里有与她厮混到天荒地老的人,有她熟悉的气味。
但整件事逼了上来,她若放弃这出人头地的机会,实在太过折堕。
非提气往上爬升不可。
回到公寓,勤勤已经准备休息,但是檀氏一班幕后人员也已经赶到与张怀德会面。
他们是监制、导演、美工、灯光、服装、摄影,而文勤勤,是演员。
最轻松是她了,还想怎么样。
她睡着了。非常非常内疚地睡。因为这个画展并非画展,而是商战。
但是勤勤告诉自己不要紧,这是良知,很快就会磨灭。
醒来的时候,勤勤有种日夜不分的感觉,呆半晌,才搞清楚身在异乡为异客。
她庆幸这只是短暂的旅游,数天后可以回家,只希望檀氏不要突发奇想,把她拘在这个城市做一年功课。
想想都不寒而栗。
勤勤又发觉她的潇洒度不如她想象远矣。
她起床,披着浴袍,打开窗帘,研究一下是日是夜。只见天色苍茫,分明是一个黄昏,恐惧自她心底悠然而生,勤勤吞一口涎沫。
〃看你好像睡得极甜的样子。〃
她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