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德看她,〃一生得一知己足矣,她不失为一个快乐的人。〃
勤勤奇说:〃你的想法同家母一样,一生对牢一个人于愿已足,完全不需要其他朋友。〃
张怀德苦涩地微笑,双眼凝视檀中恕背部,充满爱慕之意。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欠了另一些人若干无法偿还的债。
勤勤与张怀德没有再交换对白。
下葬的不止是廖怡的身体,也是一段过去的传奇。
勤勤对她的资料可说相当清楚,这样的感情与这样的故事,在今时今日,没有可能发生。
勤勤只感到些微悲伤,转眼即逝。
礼成后檀中恕站着不动,勤勤自动退出,走到一半回头看去,只见张怀德站在他身后约十步之处,一身黑衣,活像檀中恕的影子。
勤勤回到家,换下素服。
王妈在工作间静心聆听股票行情报告,这是她的正经生意,上午买进,下午沽出。收入胜过大班。
勤勤忽然又有创作的冲动,她走进旧时画室,把麻将桌子轻轻抬至一角,腾出空间,搭起画架。
颜料都干涸了,勤勤自言自语,一边挤锡管一边说:〃来,别放弃,拿点颜色出来看看。〃
扰攘半日,才得红色与黄色尚可应用。
勤勤也不去计较,一伸手,就描出大样来。
她逗留在画室之内直至腰酸臂软,好久没有这样运动,体力上已经吃不消。
勤勤蜷缩在安乐椅上打个呵欠。
今日她约了杨光出去庆祝,不能爽约。
杨光许久没有这样说了:〃我来接你。〃
她请杨光坐下聊天。
他忙不迭地向勤勤报告与张怀德谈判过程,绘声绘色,勤勤笑吟吟聆听。
这小子,平素这样潇洒不羁,一旦接触名利,也会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起来,不是没有暴发户味道的。
所以,很多时候,批评他人行为举止庸俗,不外是因为发言人还没有得到做浊人的机会。
勤勤没想到杨光也会有这种小船不可重载的姿态。
毕竟,他受压抑也太久了,高兴得稍微忘形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勤勤拍拍他肩膀,〃从此你扬眉吐气,恭喜恭喜。〃
〃我回过家,〃杨光一直说下去,〃家人对我态度另一样了。〃
〃当然,现在你已不是他们的负累。〃
〃从前我也不是。〃杨光申辩,〃我一直识相。〃
〃杨光,现在还计较这些干吗?〃
杨光看着勤勤,〃你也是过来人吧?〃
〃有几个文艺工作者幸运得没有遭过白眼?谁叫你不是建筑系及医科高材生,人家自幼气宇轩昂,百毒不侵。〃
杨光笑了。
〃你几时搬出小公寓?〃
〃明天有人同我去看房子。〃
〃我真的替你高兴,以你的才华,早应该有今天。〃
杨光谦曰:〃也不过刚刚开始,相当患得患失。〃
〃你放心,张怀德相信是本行最伟大的经理人。〃
她一定会把杨光捧出来。
〃我怎么报答你穿针引线?〃
〃唉,杨光,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天才不可能长久埋没。〃
〃勤勤,你世故很多。〃
〃看得多听得多知得多,自然世故,我算是迟熟的人,早过二十一岁,动作却一如小孩。〃
杨光有点担心,〃与檀氏解约之后,有何出路?〃
〃改个艺名,唤作檀香,街头卖艺。〃勤勤不在乎地说,〃或是开班授徒,发掘小明星,专教幼儿班。〃
杨光说:〃檀氏才不会放人。〃
勤勤失望,〃你说一句半句好听的话行不行?〃
杨光努努嘴,〃你的水准回来了。〃
勤勤朝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的是她方才画的作品。
〃不要开玩笑。〃
勤勤主动要求见檀中恕。
他不肯与她会面,亦不欲与她说话,吩咐秘书,叫勤勤有事与他手下交待。
噫,失宠滋味坏极,不足为外人道,勤勤啼笑皆非。
秘书问:〃文小姐你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勤勤不想对他发牢骚,便轻轻说:〃关于合同——〃
秘书打断她,〃檀先生现在不管这个,你同人事部联络好了。〃
从前他亲自打理一切。
勤勤有点光火,按捺脾气,说:〃好的,我懂了,谢谢你。〃
她同张怀德说:〃他不肯见我,等于打我入冷宫。〃
〃老板都是这样。〃
〃我必须见他,你想想法子,我还有张合同在他那里。〃
〃既有薪水可支,何用操心,〃
〃无功如何受禄?〃
〃那么与他说明白,到他家去,开门见山,对质清楚。〃
〃不经预约?〃
张怀德笑,〃除非你愿意等上一年半载,待他消气。〃
〃你不想见他?〃
〃我没有空,我要成立张氏画廊,尝尝做老板的滋味。〃
他俩冷战还没有终止。
张怀德貌似无事,内心世界,不得而知。
〃他多数什么时候在家?〃
张怀德叹口气,〃他极少外出,黄昏泰半在园子里。〃
〃我今晚就去。〃
张怀德看她一眼,〃勤勤,说话小心点,别刺伤……〃
还是那么体贴,那么温柔,处处替他着想,好一个红颜知己。
勤勤早已经回复自己喜欢的打扮,饶是如此,檀宅管家看到她,还是吓了一跳。
过半晌才说:〃檀先生不见客。〃
勤勤特地用不悦的语气问:〃我是客人吗,快开门。〃
刚刚是黄昏,勤勤背着光,轮廓线条都像煞了一个人,管家遭了迷惑,他想看清楚一点,打开了门。
勤勤进屋,〃檀先生可是在书房?〃
〃是。〃
她知道书房在什么地方,一径走过去,门虚掩着,还没有掌灯,勤勤站在门旁,看见檀中恕背着她坐在安乐椅里,像是在欣赏园景。
勤勤咳嗽一声,他听见,转过头来。
在这种光线下,他也误会了,站起来,〃怡,是你。〃声音里充满迷惘盼望凄酸之意。
勤勤若不是个铁石心肠的现代女性,恐怕早已回答〃是我〃,从此扮演这个角色。
当下她只轻轻答:〃是文勤勤。〃
檀中恕的声音立刻复原,〃我不记得请你来坐。〃
〃请给我机会说几句话。〃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人事部自会同你联络。〃
勤勤勇敢地说:〃我情愿一五一十亲口说清楚。〃
檀中恕看着她,他好想把这个叛徒赶出去,但是想起像她的那个人,终于说:〃讲吧。〃
〃我无法做到你的要求,公司的损失,我愿意设法用作品抵偿。〃
檀中恕沉默一会儿。
〃我是文勤勤,一个资质普通的文艺工作者,热爱创作,性格不羁,我不配承继檀氏画廊,亦从未作此打算,为了这个可怕的任务,我心神大受困扰,无法工作,所以要求解除合约。〃
檀中恕终于说:〃请坐,勤勤。〃
勤勤见他肯承认她不是廖怡,已经大喜过望,胆子壮起来。
〃你以为我是狂人是不是?〃
〃不,〃勤勤摇摇头,〃你只是钻进牛角尖,走不出来。〃
他苦笑,没想到给一个小女孩子教训。
〃檀先生,请答应我刚才的要求。〃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叹口气。
〃勤勤,我会做得比你要求更好,你可以留在檀氏,继续创作,我保证你再不会受到任何滋扰。〃
〃真的?〃勤勤呆住。
檀中恕点点头,逝去的经已逝去,勤勤说得对,她是另外一个人。
勤勤一高兴,手舞足蹈,无限欢欣。
她为这件事不知担心了多久,好怕失业后生活有问题,更怕母亲失望,应了好梦易醒这句话。
本来应当功成身退,但文勤勤毕竟是文勤勤,她居然还有话要说。
檀中恕诧异了,他已经作出最大让步,她还要什么?
只听得勤勤问:〃你任由张怀德离开你?〃
檀中恕侧起耳朵,一时间不知勤勤说的是公抑或是私事。
〃她深爱你。〃
檀中恕这才明白勤勤竟明目张胆地干涉起他的感情生活来。
〃我可以向你保证她深爱你,你不会找到更理想的伙伴。〃
檀中恕静静地听着,以前从来没有人批评过他与张怀德之间的感情,没有人敢说一句半句,都装作不知道没看见。
〃像你这样脾气古怪的人,不易相处,放弃张怀德是非常不智的行为,你会后悔。〃
檀中恕实在忍不住,〃勤勤,你太爱管闲事了。〃
〃这并不是闲事,我认识你俩至深。〃
檀中恕说:〃有一句老掉了牙的话:感情是双方面的。〃
〃你也爱她呀,你不知道吗?〃
檀中恕看着勤勤,真不可思议,这陌生的少女闯入他们的生活,忽然似懂非懂地担任起教务主任的角色来,趁着他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猛烈攻击,要叫他吃败仗。
〃勤勤,够了,你回去吧。〃他微愠地说。
〃你为什么不承认,〃勤勤牛脾气发作,豁了出去,〃你怕对一个人不忠?可是归根究底,她也想你生活幸福,张怀德已经等了你十多年,不要叫伊失望。〃
檀中恕说不出话来。
〃你不让她走,又不表示诚意,太过残忍。她已作出抉择,你再不加以挽留,只怕来不及。〃
檀中恕双手颤抖,他拉一拉唤人铃。
勤勤知道他要送客,再不走恐怕会把事情闹僵。
她站起来。
管家进来,〃文小姐请。〃
勤勤提高声音,〃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
檀中恕已经走进花园里去。
管家把她当贼似押出门外,轻轻抱怨,〃文小姐,你太淘气,令我们下人难做。〃
勤勤歉意地拍拍他肩膀,忍不住同情地说:〃他真是个怪人,难为你们了。〃
管家开亮门灯,看清楚勤勤飞扬明亮年轻的眼神,她是她,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
〃文小姐,我叫车子送你出去。〃
〃也好,我就搭一程顺风车。〃
在车子里,勤勤把双臂枕在脑后,逸乐地想:万事顺利,困难迎刃而解。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吩咐司机把车子开到张宅去,她有好消息要宣布。
张怀德刚要出门去看新写字楼,勤勤跟着一起跑。
办公室的规模同檀氏画廊不能比拟,但正如张怀德说:〃在这里,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你不是要把檀氏打垮吧,手下留情。〃勤勤装出吃惊模样。
张怀德伸手拧一拧勤勤的面孔,〃一年后邀你跳槽。〃
〃檀先生对我不错,我要详细考虑。〃
张怀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考虑什么,双倍还是三倍酬劳?你这个精灵鬼,十个大人还不是你对手。〃
勤勤伸长脖子,〃在这之前,我还得努力画画,巩固地位。〃
张怀德叹口气,〃真想问问令堂,喂你什么吃得这么聪明。〃
电话铃响,勤勤提心吊胆,这会不会是檀中恕回心转意?
不是,是家私店、电器店,新职员前来报到。
勤勤怅惘,这檀中恕,简直走火入魔,张怀德已做得最好,现在是轮到他有所表示的时候了。
他们大人最喜欢小事化大,大事则弄得不可收拾。
张怀德看她一眼,〃你好像在等不知什么人的电话。〃
〃是吗?〃勤勤一怔。
〃同你说,他要是肯找你,终归找得到你,放心好了。〃
话里有话,不知是说给勤勤听,还是给她自己听。
过一刻勤勤问:〃杨光这小子没令你失望吧?〃
〃我们一定可以合作愉快,他管创作,我管推销。〃
勤勤说:〃我要走了。〃
〃檀氏的人,不要老待在张氏,免得生枝节,惹麻烦。〃
〃这分明是讨厌我。〃
〃我讨厌你?你拿杨光出替你,代你到巴黎办画展,檀氏才这么容易放过你,你倒说得风凉。〃
〃你见过檀中恕?〃勤勤发呆。
〃我与旧同事开了整夜会议才想出这个法子,他肯接受。〃
怪不得。
〃我们正连夜赶宣传材料,真多亏你临时来一招金蝉脱壳。〃
〃对不起。〃
〃有些人一声对不起了事,他人不知要收拾多少麻烦。〃
勤勤只得拉住张怀德的袖子不住地摇晃,说不出话。
过很久她才说:〃我是近年来唯一为诚实付出代价的人。〃
张怀德自她一眼,〃也不过是看在这个分上,不然谁替你填缝子,堵纰漏。〃
勤勤黯然。
大队出发前一日,为杨光举行了一个小小庆祝会,张怀德邀请勤勤参加,她已有一段日子没有看到杨光,他忙着做筹备工作,每天只能睡三四个钟头。
宴会中不少客人是檀氏要员,老实说,连勤勤都搞不清楚目前檀氏与张氏的关系如何。
杨光看到勤勤,连忙迎上来。
他一身白衣白裤,神采飞扬,一脸自信,已非吴下阿蒙。
勤勤实实在在,再一次为他高兴。
杨光握住勤勤的手,〃我不会忘记你。〃
〃神经病。〃勤勤摔开他的手,〃谁要你报答。〃
〃这机会原来是你的。〃
〃不,机会只有能者方可把握。〃
〃不要放弃工作。〃
〃我已经不是檀氏公主,张怀德走后,我备受冷落。〃
张怀德在那边叫他们,〃别顾住卿卿我我,他不过去两个礼拜。〃
引来哄堂笑声。
杨光笑语勤勤,〃你不如将错就错,就这样算数。〃
勤勤兵来将挡:〃士可杀不可辱。〃
她喝了一点酒,情绪十分好,以过来人的身份,把需要注意的地方一告诉杨光。
杨光蹲在勤勤身边,一一聆听,遇有不明,即时发问。
客人渐渐散去,张怀德还在吩咐一两个职员办事。
门铃忽然响了一下。
勤勤抬头说:〃别乱开门。〃
张怀德笑问:〃你还没喝醉?〃
她亲自去应门,但是站在门口,良久没有回来。
勤勤觉得奇怪,不由得站起来,走到走廊去观看。
张怀德已经放了来人进屋,两人正站着喁喁细语。
是檀中恕!
张怀德双手绕在背后,身子靠墙上,面孔涨得通红。
檀中恕低着头,像是已说完他要说的话,静候答复。
然后,张怀德哭了。
眼泪涌上眼眶,滚下脸颊,张怀德如一个孩子般激动,但勤勤看得出这是欣喜的眼泪。
勤勤放下心来。
不是每件事可以有这样完美的结局。
只听得张怀德说:〃我愿意。〃
勤勤感动,她鼻子有点发酸。
杨光偏偏在这时候在她身后问:〃什么事,到底是谁来了?〃
全世界最煞风景的,便是这个人。
她连忙拉着杨光往后门走,〃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为什么?〃
〃你别管。〃勤勤用力推他。
〃你不说我不走。〃
〃我要找一块清静些的地方向你求婚。〃
两人自后门出去了。
站在街上,杨光质问她,〃鬼鬼祟祟,到底什么事?〃
勤勤忽然之间发怒:〃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这样蠢这样呆,却又生活得这么兴高采烈。〃
第二天一早,大队出发到巴黎去了。
勤勤有点失落,她也没闲下来,利用这段时间工作。
作品恢复了从前的水准。
勤勤特意挑了一个清晨去扫墓,夏终秋临,连她这样年纪的人,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她恭恭敬敬鞠一个躬,放下一小束毋忘我。
转过头来,却看到不远之处站着檀中恕。
勤勤朝他点点头。
檀中恕走到墓前。
勤勤退开,石子铺的小径长而且迂回,走到一半,她发觉檀中恕就在她身后。
她放缓脚步,等他上来,不徐不疾,并肩而行。
勤勤觉得他有话要同她说。
过半晌,只听得檀中恕说:〃张怀德已经答应与我结婚。〃
〃那太好了。〃一切恢复旧观。
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