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的时候,真令人困惑,有时候分不清她是廖怡抑或是文勤勤,但后来就明显了,她是她,她一直是文勤勤,实质上她一点也不像廖怡。〃
〃但是当勤勤默默坐着作画的时候,又活脱似廖怡。〃
檀中恕太息,〃你认为是吗,我想我们都太爱廖怡了。〃
他俩无比沉重。
勤勤的心情刚刚相反,好久没这样轻松。
她十分记念廖怡,为她将逝的生命可惜难过,但勤勤内心那种持续多月的彷徨感已经消失。
她回到家中,来为她开门的竟是表姐。
〃勤勤,终于碰到你了。〃珉表姐快活地雀跃。
这一阵子她在文家的时间比勤勤还多,碰面也不算意外。
勤勤心不在焉,〃我母亲呢?〃
〃在附近美容院烫头发。〃
勤勤已经有多日没见过母亲,〃妈最近成为大忙人。〃
〃勤勤,我有话跟你说。〃
〃我很忙。〃
〃只需十分钟。〃
〃好的,我能帮你做什么?〃勤勤直看到她眼里去。
她的珉表姐有点意外,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勤勤变了。
从一个得过且过、无甚志向的小女孩变得精明磊落。
得到一点名气之后,她充满自信,待亲戚客气中维持一大段距离,不卑不亢,恁地厉害。
勤勤见表姐三分钟不开口,已经催她,〃请说。〃
轮到表姐嚅嚅然开不了口,过一会儿她说:〃听讲国际性艺术家月刊的记者到了本市。〃
〃是吗?〃檀氏画廊忙得人仰马翻,难免疏忽这等小事。
〃勤勤,我知道他们一向同你有联络,可否推荐我上一上他们的篇幅。〃
就这么多?当然,珉表姐不愁穿不愁吃,所担心的,不过是锋头不够足,名头不够亮。
〃没问题,你代表——〃
〃室内装修。〃
〃当然。〃
勤勤到书房去把父亲生前的剪报纪录全部小心地装进大纸袋内,这时候,文太太也回来了。
她母亲打扮后显得精神奕奕,看上去年轻许多。
不必让她知道太多,勤勤感喟,这样的安逸时光可能不长了,檀氏画廊也许在明天就与文勤勤结束合约。
〃这么匆忙?你表姐有事请你帮忙。〃文太太拉住女儿。
〃她与我说过了,我一定尽快给她答复,你放心。〃
〃几时起程到巴黎去?〃
〃决定行程才通知你。〃
勤勤抱着两大包资料下楼去。
临走时她看见珉表姐艳羡的眼光。
唉,那是因为她不知道当事人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甫上车,司机即说:〃张小姐找你,她在公寓等。〃
勤勤刚巧也想找她,〃我们回家去吧。〃
张怀德站在露台上,背着勤勤。
勤勤唤她,〃吃点东西吧,当心倒下来。〃
张怀德说:〃勤勤,你真勇敢,换了是我,真不舍得放弃这到手的一切,〃
〃为何一直把自己说得如此庸俗?〃勤勤凝视她,〃是否借此保护自身?你明明知道,你舍不得走,不过是因为檀中恕这个人。〃
张怀德低下头。
〃奇怪,〃勤勤说下去,〃有人无情,偏作多情,有人情深,偏作无情,真把我弄糊涂了。〃
张怀德咬在口中的一口青瓜三文治,再也咽不下去。
〃对不起,〃勤勤说,〃世上最讨厌的,便是老实话。〃
张怀德苦笑,〃似你这种年纪不说真话,未免可怕。〃
勤勤看她一眼,〃明天看到廖怡女士,恐怕要继续说谎?〃
张怀德涨红了脸,〃檀先生再三请求你。〃
〃我会努力应付。〃
张怀德吁出一口气,〃在某一方面来说,廖怡没有看错你,我们也没有看错你。〃
〃你需要休息,在我这里躺一下吧,让我陪你。〃
张怀德点点头。
她看到客厅一角堆着刚完成的画,不禁钦佩地说:〃兵慌马乱间,你尚能完成工作。〃
勤勤微笑,〃有守护天使帮我的忙呢。〃
张怀德不但有两只大大的黑眼圈,面孔也肿了起来,再不休息,恐怕就要崩溃。
勤勤坐在她身边仔细翻阅那叠剪报。
这是一部本市文艺工作者的兴亡史,每年都有年青人兴致勃勃地投身艺术,有些不消三两个回合便被淘汰出来,改行教书或做小生意,也有些坚持到底,但始终没有赢得名利,只在一些偏僻角落举办展览,并无几人得道。
张怀德在长沙发上睡着了,勤勤轻轻替她盖上一条毯子。
纪录浓缩时间,数十年间大事在三两个小时内阅毕,给勤勤南柯一梦的感觉。
一晃眼他们都成了中年人,最无辜是张怀德,根本不是同道中人,无意间闯进他们的王国,成为牺牲者。
待她醒来,勤勤想问她当初干的是哪一个行业。
趁着空档,她拨电话去画廊,嘱宣传部与艺术家月刊记者接头,并且说出表姐的联络地址号码。
珉表姐也终于来求她了。
但性质大有不同,这等花边琐碎事情,得不得到,都无伤大雅,当年勤勤上门,却事事与生计有关。
张怀德说得对,拒绝檀氏这样疯狂的激情,是需要点勇气,不是人人做得到。
勤勤觉得一丝骄傲。
〃看,父亲,〃她对着空气说,〃文勤勤富贵不能屈。〃
她莞尔,卖假画是一回事,请枪手也是另外一回事。
但,文勤勤不出卖自己。
她为这套无稽的道德水准笑出声来,差些儿吵醒张怀德。
即使在真正的困境里,勤勤也一直提醒自己:每次自怜不得超过十分钟。
接近午夜的时候,勤勤觉得疲倦,刚瞌睡,接到电话。
是檀中恕。
〃怀德在你那里?〃
〃刚刚合上眼,没有十万火急的事,请让她休息。〃
檀中恕干笑数声,〃勤勤,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我看不惯这奴隶制度,你做人的奴隶,又叫人做你的奴隶。〃
檀中恕半晌作不得声。
〃我反正不干了,我不怕,你不过想叫醒她来陪你,檀先生,我恐怕今夜你得忍受一下寂寞的滋味了。〃
〃勤勤,我有种感觉,你大约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不,开头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最近,我渐渐发觉你根本没有余力再付出感情。〃
檀中恕又静了一大段时间,这次,勤勤以为他已放下电话。
但没有,他终于说:〃我明早再打来,晚安。〃
第二天清早,张怀德跳起身一直嚷:〃怎么不叫醒我。〃
勤勤原本捧着红茶在看早报,听见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檀先生有没有找过我,该死,怎么会睡得昏死似的。〃
勤勤把报纸推到她面前,〃是,你睡着了,但是世界大事照样发生,还不是填满整张报纸,你说奇不奇怪。〃
第九章
张怀德深深叹口气,她当然明白勤勤的意思。
〃放松一点,他要找你,总会找得到。〃
电话铃响,张怀德扑过去,勤勤觉得她无可救药。
可想而知,她一定在这种行为里得到极大的快感与满足,不然,怎么可能坚持下去。
只听得她说:〃勤勤,是找你的。〃
是杨光,〃这么早就有客人?好几天不见,问候一声。〃
〃忙得慌,过两天找你,说不定有好消息。〃
〃你去陪客吧。〃
勤勤挂上电话。
〃你的男友?〃张怀德问。
〃好友。〃勤勤暂时不愿意透露更多。
那天下午,医生说,他替廖怡注射了一种麻醉剂。
勤勤知道那是什么,那药止痛镇静,可使病人得回一点自尊。
〃你来了。〃
〃是。〃
廖怡轻轻问:〃你要不要看看你此刻的身体?〃
勤勤一时没听懂,要隔一会儿,才弄明白廖怡是真正的着了魔,她不止把文勤勤当作替身,她已把勤勤当作她自己:年轻时的廖怡。
她开始喃喃自语。
勤勤知道她神智已经模糊。
勤勤略觉不安,咳嗽数声,提醒女主人,她是另外一个人。
〃我要出来了。〃廖怡说。
勤勤不敢怠慢,全神贯注看着屏风后面。
廖怡推着轮椅出来,勤勤这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脸。
她问勤勤:〃他们不让我照镜子,我是否已经很可怕?〃
勤勤说不出话来。
她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戴着一顶黑丝绒帽子,皮肤焦黄,贴在头颅上,现出骷髅的形状。
勤勤不忍看下去,又不能放肆地转过脸去,只得站起来说:〃我推你到露台去。〃
转到她身后,勤勤才恣意地闭上双眼,眼皮犹自不停地跳动。
太可怕了。
一个人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太可怕了。
廖怡伸出手来,〃你看我这双手,曾经丰硕白润过。〃
勤勤轻声说:〃是,戴颜色宝石戒指最好看。〃
廖怡说:〃我可以给你一切,我会捧你成名,使你拥有这个王国,只要你答应我。〃
勤勤忍不住蹲下来,握住廖怡犹如枯骨般的手,〃当年,齐先生也是这样对你说?〃
离得这么近,勤勤可以看到廖怡的瞳孔已经放大。
她笑了,〃不,你还不明白?当年,挑选我的,并不是齐颖勇,而是他的妻子。〃
勤勤连忙站起来,打一个冷颤。
这是一个连环套,局中人乐此不疲,不停地玩下去,上一环与下一环的年岁相距至少十多二十年,上一环自知天不假年,连忙替下一环寻找新的环节……
这简直是变态的。
檀中恕轻轻推门进来。
廖怡招他,〃你过来,你过来。〃
勤勤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本来对这件事还怀着一点浪漫的幻想,至今完全消失。
幸亏有檀中恕,是他,是他化腐朽为神奇,因为他阴差阳错地爱上了廖怡。
勤勤轻轻退开。
只听得廖怡说:〃我已经替你找到了理想的人……〃
自勤勤站着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廖怡的小腿,此刻她也还穿着黑色的袜子,但与勤勤是一次见到的大不相同,此刻她全身已没有一点脂肪肌肉剩下来了。
廖怡已接近弥留状态。
檀中恕按铃唤来医生。
勤勤轻声问:〃为什么不把她送进医院?〃
〃已经没有分别了。〃
医生与看护把廖怡扶到床上,勤勤静静退至室外。
张怀德迎上来。
勤勤很坦白地说:〃她不行了。〃
〃你有没有答应她?〃
〃她一直肯定我不会拒绝她,她很有信心,没有怀疑。〃
〃但是你没有答应她。〃
〃没有,我不想骗她,我做不到。〃勤勤不是没有遗憾的。
自此刻开始,檀氏画廊的荣华富贵将离她而去。
文勤勤将打回原形,要重新回到出版社去为妇女杂志设计版样,做类似的、卑微的工作。
勤勤走上露台,看着蓝大白云,她没有后悔,在该处站了一个下午。
〃文小姐,文小姐,快请进来。〃护士奔出来召她。
勤勤连忙跑进卧室。
廖怡进入回光返照状态,她紧握着勤勤的手不放。
〃你看,〃她同檀中恕说,〃这便是我年轻的时候,你终于见到少年的我了。〃
檀中恕一声不响,泪流满面。
廖怡说完之后,陷入昏迷,然后她开始呕吐,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已是勤勤第二次面对死亡。
檀中恕终于站起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倒在沙发里。
张怀德进来陪伴他。
勤勤心想,好了,每个人都自由了。
这样想,无异凉薄一点,却也离事实不远。
勤勤同张怀德说:〃我要走了,司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她在车上与杨光通过电话。
到了他家,看见他如常般站在画架前运笔如飞。
这个地方与适才的廖宅有天堂与地狱之别。
勤勤恍若隔世,不禁走过去对杨光说:〃我爱你。〃
〃冰箱里有苹果酒,厨房里有菠菜馅饼,请自便。〃
勤勤开怀大嚼起来。
杨光看着她,〃你的心事已了,你已恢复正常。〃
〃你的目光尖锐。〃
〃自然,否则怎么做艺术家。〃
〃谁封你做艺术家。〃勤勤笑,〃八字没有一撇。〃
〃告诉我,勤勤,为何骤然天空海阔,一片澄明。〃
〃我想通了一切问题。〃
〃譬如说?〃
勤勤说:〃譬如说,我虽不成材,或许可以苦练。〃
〃还没有到告诉我的时候?〃
〃杨光,放一段悠扬的音乐给我听,我想好好休息。〃
〃这一阵子你到底忙什么,马不停蹄,扑来扑去。〃
勤勤不出声,这个秘密,她永永远远不会说出来。
连杨光也没有权知道。
就躺在杨光的旧红色丝绒沙发上,勤勤做了一个梦。
一个穿黑衣黑袜的美妇人前来,摊开手,像是要问她索取一样东西,脸容哀怨,不达到目的,似不肯离去。
勤勤当然知道这是谁。
她无所惧,对美妇人说:〃你走吧,你要的,我没有。〃
伊不肯走,冉冉飘近。
〃我不是你,你看看清楚,我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美妇人以水盈盈的双目凝视她。
〃去吧,外间自有你需要的人,去找他们,不要浪费时间。〃
她哀怨地笑,终于点点头,影像消失在空气中。
勤勤醒来,沙发上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味,不知是杨光哪个异性朋友留下,引来这样的奇梦。
杨光仍在工作。
〃你一天做多少钟头?〃勤勤问。
〃无休止。〃
〃这样喜欢画?〃
〃是。〃
勤勤叹口气,看看时间,已近黄昏。
勤勤有点内疚,找到了张怀德。
〃勤勤,事情已经过去,你可以出来,我们有话要同你说。〃
〃我知道,我也有话要说。〃
〃首先,我要多谢你给我的启示。〃
勤勤苦笑。
〃我们明天上午十时在办公室见。〃
〃檀先生的精神可好?〃勤勤忍不住问。
〃可以支侍。〃
〃你呢?〃
〃我?勤勤,实不相瞒,我似解脱了多年来的枷锁。〃
〃啊,这么严重,那此刻你真的无比轻松了。〃
〃我现在预备出外饱餐一顿,好好睡它一觉,明天见。〃
她挂上电话。
杨光听到对话,顺口问:〃不是檀氏画廊有事吧?〃
〃与你无关。〃
〃要小心行事啊,否则你这只燕子就得飞回寻常百姓家。〃
勤勤笑吟吟地说:〃杨光,我就是爱你这张狗嘴。〃
她起身回家。
寻常就寻常吧。
珉表姐与霞表妹在家等她。
珉珉一见她便迎上来,〃勤勤,谢谢你,记者来过了。〃
勤勤这才想起来,〃呵,访问做得理想吗,照片拍得可好?〃
珉珉答:〃国际水准真是一流,他们给我一页半篇幅。〃
〃那已经算是很理想了。〃勤勤现在可算经验丰富。
〃我知道,他们的跨页广告费是八万美金一期。〃
勤勤拍拍她肩膀坐下。
以后想帮也帮不了。
权势真是美妙的一件事,一句话下去,水到渠成。
檀氏原本打算赋她这个权力,是她不识抬举,自动弃权。
往者已矣,一切从头开始,勤勤并不介意再看表姐冷面孔。
文太太出来问:〃怎么都干坐着,小时候你们顶爱下棋。〃
文太太把棋子取出来。
勤勤颇有下象棋的天分,幼时常与她父亲对弈。
下了五分钟她便炮九平七,待红方走了兵五进一,以便反立中炮,积极争先。
珉珉连忙平炮求兑,明明有机会取胜,但不知恁地,在勤勤面前,她心已经怯了,不敢下杀着。
这是失去自信的表现,勤勤立刻注意到了,甚为不忍。
世人的心理竟这么懦怯,碰到一点点挫折,见人有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