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格鲁曼在离他们六百码的高处,离峡谷入口处不远。一旦他们到达入口处,只要他们的火力能够维持,他们就可以用火力拦住那些士兵。但他们只有一支来复枪。
“他们是来找我的,斯科尔斯比先生,”格鲁曼说道,“不是找你。如果你把来复枪交给我,你去投降,你就会活命。他们是一支有纪律的军队,你会成为一名战俘。”
李没有接茬,他说,“快走吧,往峡谷那边走,你从那头找到出去的路,我在这边的入口挡住他们。我已经把你带到这儿了,我不会任由那些人抓住你而坐视不管。”
下面的人动作很快,因为他们身强力壮,而且刚刚休整过。格鲁曼点了点头。
“我没有力量把第四艘也打下来。”他们走向峡谷隐蔽处时他只说了这一句。
“在你走之前,告诉我,”李说,“如果我不知道我不会安心。我还不知道在为哪一方战斗,我也不太在乎。但你就告诉我:我要做的事情对那个小女孩莱拉有益还是有害?”
“对她有益。”格鲁曼说。
“还有你的誓言。你不会忘记对我发过的誓吧?”
“我不会忘记的。”
“因为,格鲁曼博士,或是约翰·佩里,或是你在任何一个世界起的任何一个名字,你要明白这一点:我像爱自己女儿一样爱那个小女孩,如果我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如果你背弃那个誓言,我死后的那把骨头会追着你的那把骨头不放的,你会在剩下的永恒里祈愿你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个誓言就这么重要。”
“我明白,我向你保证。”
“这就是所有我想知道的,一路保重。”
萨满巫师伸出手,李握了握。然后格鲁曼转过身向峡谷走去,李则打量着四周,寻找最好的站立点。
“别站在这块大石头上,李,”赫斯特说道,“从那儿你看不到右边,他们会偷袭的。站在那块小一点的石头上。”
李的耳中响起了一阵轰鸣,这和下面的森林大火无关,和那艘企图升高的齐柏林飞艇也无关,这和他的童年,还有阿拉莫教堂有关。他经常和同伴们一起扮演那场英勇的战役,在旧堡垒的废墟上,他们轮流扮演丹麦人和法国人!他的童年时代突如其来地回到了他身边。他拿出他母亲的那只纳瓦霍戒指,放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在古老的阿拉曼游戏中,赫斯特经常是一只美洲狮或是一匹狼,有一两次还是一条响尾蛇,更多的时候是一只嘲鸫鸟。此刻——
“别做白日梦了,睁开眼看看,”她说,“这可不是做游戏,李。”
爬上斜坡的那些人已经呈扇形分散开,在更加缓慢地前进,因为他们和他一样认识到了问题所在。他们知道必须拿下这个峡谷,但他们也知道一个人用一支来复枪就可以抵挡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李感到惊讶的是,在他们的后面,齐柏林飞艇仍然在努力爬高。也许它是丧失了浮力,也许它燃料不多了,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它仍然没有飞起来,李有了个主意。
他调整了他的位置,他沿着温切斯特连环步枪向前看,直到不偏不倚地瞄准飞艇的左侧发动机时,他开了枪。枪声使那些正在向他爬过来的士兵抬起了头。一秒钟后,发动机突然开始轰鸣,又突然停住,飞艇向一侧倾斜,李能听到另外那只发动机的轰鸣声,但飞艇已经坠地了。
那些士兵停下了,尽可能地隐蔽着。这样李就可以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他数了数:二十五个。他有三十发子弹。
赫斯特爬到他的左肩膀上,紧靠着他。
“我来盯着这一边。”她说道。
她蜷伏在那块灰色的大石头上,耳朵耷拉在背上,除了她那双眼睛,她看上去就像一块毫不起眼的灰棕色石头。赫斯特并不漂亮:她就像一只野兔那样瘦巴巴的,普通极了,但她的眼睛却异常地色彩斑斓,淡淡的金褐色中点缀着深灰棕色和草绿色的光芒。现在这双眼睛正在向下注视着他们曾见过的最糟糕的风景:布满崎岖石块的光秃秃的山坡,再远处就是着火的森林。没有一片草叶,没有一星半点的绿色。
她轻轻地摇了摇耳朵。
“他们在说话,”她说,“我能听见,但我听不懂。”
“俄语。”他说道,“他们准备一起跑着冲上来。对我们来说,这是最难对付的,所以他们要这么做。”
“向前瞄准。”她说。
“我会的。可是见鬼,我不想杀人,赫斯特。”
“不是我们杀死他们,就是他们杀死我们。”
“不,不仅如此,”他说,“是他们的生命,还是莱拉的生命的问题。虽然我不知道是以什么方式,但我们和那个孩子联系在一起,我为此很高兴。”
“左边有个人要开枪。”赫斯特说道。正当她说的时候,那个人的来复枪发出响声,离她蹲着的地方一英尺的那块石头上,石头碎片飞了起来。子弹呼啸着飞向峡谷,她却纹丝未动。
“哦,这么干让我感觉好多了。”李说着开始认真瞄准。
他开枪了,可供瞄准的只是一小块蓝颜色,但他还是打中了。伴随着一声惊叫,那个人倒下去死了。
于是战斗开始了。顷刻间,枪声、子弹横飞的呼啸声和岩石被击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回响在山峦和山峦后的峡谷中。火药味和岩石被子弹击中发出的焦味和森林燃烧的焦味差不多,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燃烧。
李站着的那块石头很快就伤痕累累,满是弹孔,他能感觉到子弹击中时的震动。有一次他还看见一颗子弹呼啸而过的风吹动了赫斯特背上的毛。但她丝毫没有移动,他也没有停止开枪。
最初那段时间是残酷的。紧接其后的间歇里,李发现自己受伤了,他脸颊下面的石头上有血迹,他的右手和来复枪的枪栓上一片通红。
赫斯特靠近看了看。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是一颗子弹削掉了一块头皮。”
“赫斯特,你数了吗,有几个人倒下去了?”
“没有,我正忙着躲子弹呢。想办法再装点弹药,伙计。”
他滚到岩石后面,来回拉着枪栓,枪栓滚烫,从头上伤口滴下的鲜血已经干结,使得枪上的机关变得非常僵涩,他仔细地往那儿吐唾沫,它终于松动了。
他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但他还没来得及瞄准,又中了一枪。
他的左肩膀好像爆炸了。有那么几秒钟他感到一阵眩晕,然后他又恢复了意识,但左臂已经失去了知觉,不能动了,一阵巨大的痛楚即将在他的体内爆发,但还没有开始,这给了他再次集中精力射击的力量。
他用那只毫无生命的无用的手臂支撑着来复枪,而一分钟前它还那么充满活力。他聚精会神地瞄准:一枪……两枪……三枪,每一枪都打中了一个人。
“怎么样?”他咕哝道。
“打得好。”她离他的脸很近,小声答道,“别停下,那块大石头后面——”
他看着,瞄准,开枪。那个身影倒下了。
“他妈的,这些都是跟我一样的人。”他说。
“说这个没用。”她说,“无论如何都得打。”
“你相信格鲁曼吗?”
“当然,向前打,李。”
一声枪响:另一个人倒下了,他的精灵像蜡烛一样熄灭了。
这时出现了长时间的寂静。李在他的口袋里摸索着,又找到几颗子弹。正当他装子弹的时候,他有一种很不寻常的感觉,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那是赫斯特被泪水打湿的脸,紧贴着他的脸。
“李,这是我的错。”她说道。
“为什么?”
“那个苏克埃林人。我让你拿着他的戒指。如果没有它,我们就不会有这个麻烦。”
“你以为我只是做你让我做的事吗?我拿走它是因为女巫——”
他没有说完,因为又一颗子弹打中了他。这次子弹打中了他的左腿,他还没来得及眨眼,第三颗子弹又打中了他的头,像一根滚烫的烧火棍烙在他的脑袋上。
“现在没多少时间了,赫斯特。”他喃喃地说道,他试图稳住自己。
“女巫,李!你说女巫!记得吗?”
可怜的赫斯特,现在她倒下了,不再像她成年的大多数时候那样警惕而精神抖擞地蹲着了,她那美丽的亮棕色的眼睛开始变得暗淡无神。
“仍然很美丽,”他说着,“哦,赫斯特,是的,女巫。她给了我……”
“是的,她给了。那朵花。”
“在我胸前的口袋里,把它拿出来,赫斯特,我动不了了。”
这真是件艰难的工作,但她还是用坚硬的喙把那朵红色的小花啄了出来,放在他的右手上。他费了很大劲才握紧了它,说道:“塞拉芬娜·佩卡拉,帮帮我,我求求……”
下面又有了动静:他松开那朵花,瞄准,开枪,那个动作停止了。
赫斯特不行了。
“赫斯特,你别走在我前面。”李轻声说道。
“李,没有你的陪伴我一分钟都不能忍受。”她也悄声对他说道。
“你觉得女巫会来吗?”
“她当然会来的。我们应该早点呼唤她。”
“有很多事我们早就该做。”
“也许是……”
又一声枪响,这次子弹深深地打进了他身体的什么地方,打中了他生命的核心。他想:它不会在那里找到它的,赫斯特是我的核心。他看见下面蓝光一闪,于是他费力挪动枪管朝着它。
“就是他。”赫斯特喘息着说。
李发觉扣动扳机很困难,所有的事情都很困难。他不得不打了三次,最后一次才打中。穿蓝制服的身影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又一阵长时间的沉寂。疼痛已不再畏惧他,疼痛就像一群豺狼,围绕着他,在喘息着靠近他,他知道它们不会放过他,直到把他生吞活剥。
“还剩下一个人,”赫斯特喃喃地说道,“他正往齐柏林飞艇上爬。”
李隐隐约约看见了他。一个皇家部队的士兵正准备从他同伙的败仗中偷偷逃走。
“我不能朝一个人的后背开枪。”李说道。
“剩下一发子弹死去也是可耻的。”
于是他用最后一发子弹瞄准飞艇,飞艇轰鸣着,试图用一个发动机起飞。那发子弹一定炽热如火,或者森林里着火的树叶被向上的气流吹到了飞艇上,因为气艇的燃料立刻变成一个翻腾着的桔黄色的火球,飞艇的气囊和金属骨架先是上升了一点儿,然后开始翻滚着下沉,缓慢,轻柔,然而却注定了灭亡。
正要逃走的那个人,还有另外六七个人,是皇家卫队最后剩下的,都被砸向他们的火球吞没了。
李看见了火球,在耳边的轰隆声中他听到赫斯特说:“他们都完了,李。”
他说道,或是想道:“其实那些可怜的人完全没必要这样,我们也是。”
她说:“我们拖住了他们,阻止了他们,我们在帮助莱拉。”
然后她把自己那小小的、骄傲的、破碎的身体紧紧贴在他的脸上,他们就这样死去了。
第十五章 血苔藓
继续,真理仪显示着,更远、更高。
于是他们继续前进。女巫飞到空中侦察最佳的路线,因为这片多山的土地很快就出现了陡峭的斜坡,脚下也出现了石头,快到中午时,这队旅行者发现他们置身于一片错综复杂的地带,这里到处是干涸的溪谷、悬崖和布满巨石的峡谷,寸草不生,惟一的声音就是昆虫的呜叫。
他们继续前进,停下来只是为了从羊皮水袋里喝口水,他们很少交谈,有那么一阵,潘特莱蒙在莱拉头顶上飞了一会儿,后来他累了,就又变成一只步伐稳健的山羊,在莱拉不辞辛劳地沿着小路跋涉时,他则得意地翘着头上的角,在石块问跳来跳去。威尔神情严肃地前进,因为亮光眯起眼睛,他对手上越来越糟的伤口视而不见,最后他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一直在动是好的,而静止是坏的。因此他休息时比赶路时遭受的痛苦还要大。另外,因为女巫的咒语并没止住他伤口的血,他认为她们对他也多了一种畏惧,好像他标志着一种比她们更有威力的诅咒。
后来,他们来到了一个小湖边,那是红色岩石中不超过三十码宽的一片深蓝色的湖水。他们停下来喝了水,又灌满他们的水袋,他们把走疼了的双脚浸在冰冷的水中。他们歇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前进。很快,当烈日当头,也是最热的时候,塞拉芬娜。佩卡拉俯冲下来跟他们说话,她非常激动。
“我得离开你们一会儿,”她说道,“李·斯科尔斯比需要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如果不需要我的帮助是不会召唤我的。你们继续前进吧,我会找到你们的。”
“斯科尔斯比先生?”莱拉问道,她兴奋而又焦急。“但是在哪儿——”
可莱拉还没有问完,塞拉芬娜已经很快消失了踪影。莱拉机械地要去拿真理仪,想问问它斯科尔斯比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又松开手,因为她已经发过誓,除了用来指引威尔,她不会用真理仪来做别的事。
她向威尔望去,他坐在附近,那只手垂放在膝盖上,还在慢慢地滴着血,他的脸被太阳烤晒着,显得很苍白。
“威尔,”她说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要找到你父亲吗?”
“这我一直知道,我母亲说我要继承父亲的衣钵。这就是我所知道的。”
“继承他的衣钵?那是什么意思呢?衣钵是什么?”
“我想是一个任务吧。不管他在做什么,我都得继续做下去。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
他用右手擦去眼睛周围的汗水,他说不出口的是,他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渴望回家一样渴望见到他的父亲。对他来说,这样的比喻并不确切,因为家只是一个让他母亲安全的地方,而不是让他感到安全的地方。但自从那个星期六的早晨他们在超市里假装躲避敌人的游戏变成现实后,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在他的生命里这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的心渴望听到这样的话:“干得好,干得好,我的孩子,在这个地球上没有人比你干得更好了,我为你骄傲。来,歇会儿吧……”
威尔是如此渴望,以致于他自己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存在于他对所有事情的感觉中。所以现在他无法向莱拉表达,尽管她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她感觉如此敏锐以前也是少见的。事实上,只要是跟威尔有关的任何事情,她都有一种新的认知,好像他比任何她以前认识的人更加清晰突出,所有关于他的事情都清晰、亲密而直接。
本来她要对威尔说,可就在那时,有个女巫飞了下来。
“我看见我们后面有人,”她说,“他们离我们还很远,但他们走得很快。我要不要靠近去看一看?”
“好的,去吧。”莱拉说,“但要飞低一点,躲起来,别让他们看见你。”
威尔和莱拉痛苦地站了起来,继续向前走。
“以前很多次我都被冻得够呛,”莱拉说道,她努力不去想后面的追踪者,“但我从来没有这么热过。你的世界也这么热吗?”
“我住的地方一般没有这么热,但气候在变化,现在夏天比以往都热。据说人们在大气层加入化学物质,影响了大气层,于是气候就失控了。”
“是的,他们是这么做的。”莱拉说,“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就在这中间。”
他又热又渴,答不上话来,于是他们气喘吁吁地在热浪中攀登。潘特莱蒙现在是一只蟋蟀,坐在莱拉的肩膀上,累得既跳不起来,也飞不起来。女巫不时会在高山上看到一眼泉水,泉水的位置太高,他们没法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