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饩觥
议定之后,玄衣没有多作停留,留下玉扣,转身离去。无影将玉扣放回她手中,他送出去的东西,不会再收回,玄衣却坚辞不受。
“这玉扣就代表了你,如此贵重之物,还是自己保管的好,”她说道,“以后……我们夫妻也用不着了!”
无影看着她的背影离开,过了许久还手持玉扣,一动不动地,立于门外。平安客栈的掌柜小心翼翼地前来,垂手立在他的面前,轻唤了一声主子。
“传我令下去,派十三影卫,暗中保护苑夫人,若是她受到一点伤害,就一个都别回来见我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让掌柜的背脊一阵发寒。十三影卫是他的死士,从不离身,如今竟全部被他派出保护那个女人,那个苑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当然不敢问,只能暗自在心中揣测,口中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无影紧握着玉扣,冷硬的玉深深地嵌入了他的手掌,他狠狠地握着,感受着玉质陷入肉中,与骨格相碰,手心传来一阵剧痛。她还他玉扣,是不想再承他的情吗?莫非她真的要为了苑荣,取了他的颈上人头?有一句话他一直没有告诉她,他的命是她救的,她若想要,随时可以拿回去,不过在那之前,让她不好过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第一个,当然就是景家的老夫人——陆婉秋!
天阴沉沉的,乌云吸足了水份,在天空缓慢地移动。玄衣出门时,苑荣将一把油纸伞递到她手中:“要下雨了,带上伞,记得早些回来。”
她只说要出门一趟,也不告诉他去哪里,他拗不过,见她言语间有撒娇之意,更是不忍佛了她的心思,且由她去了,只是这出门前的叮咛是少不了的。为她系好披风,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苑荣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玄衣今非往昔,自己跟在身边,不仅承担不了保护她的责任,反倒像个包袱。
淳王府中,李康熙坐在屋内的躺椅上,两个宠姬在身侧,一个半跪着帮他捶腿,一个剥了龙眼,去了核,一颗颗地往他的嘴里递去。贴身侍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爷,巫玄衣求见。”他一听这名字,惊得直起身子,一把甩开了宠姬伸过来的手,一颗洁白的龙眼就这么骨碌碌地滚远。两名宠姬不知自家王爷何故发火,相视一眼,急忙跪在地上。
“快传……不,快请巫姑娘进来!”他站起身来,在屋中团团乱转,自语道:“本王找了她这么多时日,均未见人影,舅母才说她几日内会出现,果真找上门来了,舅母真是神人也!”
不过一会儿功夫,玄衣在侍卫的带领下向这边走来,外面在下雨,她撑着一把淡绿的伞,伞下一袭黑色披风紧裹,风帽下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到了廊下,她收了伞,取下了风帽,对迎上来的李康熙只是点了点头,轻呼了一声:“王爷!”
这女子好生傲慢!两名姬妾讶异地看着她,何人在淳王面前如此无礼过,但见淳王好不以为意,反倒很是高兴,他面带兴奋之色,说道:“巫姑娘,本王终于盼到你来了!”语声轻软,竟是从未见过的温柔!
玄衣的眼在屋内众人面上一瞟而过,淳王立马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
两名姬妾带着各自的随从丫头,掩饰着满心的疑问低首退去,屋中刹时只剩下了淳王与玄衣。玄衣微微一笑,上次的事,已在他的记忆中抹去了,他并不知道玄衣和他已经见过,而且,她还是他的表嫂。
“王爷,我已嫁人,我不介意王爷叫我一声苑夫人!”
淳王楞了一愣,一丝凌厉在他的眼中闪过:“哦?嫁的可是苑荣?”
“正是!”玄衣淡然一笑,“此次前来,亦是我夫君的主意,他常怀报国之心,值此国家危难之际,令我前来,助王爷一臂之力。”
“哈哈!既是他的心,为何不见他前来?”淳王似是不信,怀疑地问道。
“他娶了我,景家是必然不能再去,而王爷与景家乃是表亲,所以……”玄衣意味深长地一笑,“何况,王爷你认为本人的所学,比不得我夫么?”
“哪里哪里,能得夫人相助,是本王求之已久的,那时也是求贤若渴,情急要留下夫人,所以令夫人有所误会,后来才查清,是李柯派了奸细潜入本王身边,想要破坏本王招贤,所以对夫人有所冒犯,幸得如今夫人明白事理……”他一席话说得圆滑婉转,仿佛真相真是那么回事,讲到情动处,连他自己也当了真,竟洒下两滴清泪。
玄衣看着他那两只吊眼角桃花眼,不动神色地笑着,算是默认了他这番话。
“我会助王爷拿下叛党,登上皇位,不过一切得听我的。”
“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淳王喜不自胜,一口应承,“听说夫人打开了玄火令,想必已得了其中的神力,当世巫术最高者,必是夫人无异,有你在,巫江就不足为虑了。李柯就是仗着有他,才侥幸占了东郡十六州。”
“王爷,我想说的正是这一点,我不仅得了玄火令的神力,而且找到了这个!”她从披风中拿出了一截短杖,墨玉般的仗身,通体光滑。
“这是什么?”淳王结果看了半响,辨别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做的。
“这不是普通之物,乃是巫族的圣物,巫族一脉,历经百年,人丁不旺,当年还只有一个合国时,此仗就是历代大巫师的神杖,可召唤神力,使天下归心……”玄衣侃侃道来,这是巫素素留下的,当年她为了祝天舟放弃了合国大巫师与皇后之位,多年后祝天舟为让她恢复灵力救治自己的孩儿,将巫族圣物“墨仗”从大巫师手中夺来交给了她,只是最终巫素素虽恢复灵力,却没能救回自己的儿子。
淳王两眼放光,拿着神杖的手指微微颤抖:“如此神物,竟被夫人得了,夫人真是好造化!你说,要我怎么做?”
玄衣微带鄙视地瞟了他一眼:“普通人得了它,不过是短杖一根,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巫族的人得了就不一样,我想让王爷将这个消息发布出去,令所有巫族传人都齐聚京都,来个选举大会,巫术高者就赐予神杖,并授予大巫师称号。”如此一来,她不相信隐在景老夫人背后那人不出来,纵不为名,为了增强巫术,没有哪个巫者不想得到神杖!
“夫人可要参与?”淳王感兴趣地问道。
“不,我与王爷一起作评判即可。”
“为什么?夫人本身巫术就是天下第一了,为何还要将神杖转赐他人?”
“我想,王爷是不在乎手下人才济济的吧,所有巫家人齐聚一堂,看到王爷爱才若渴,心怀宽广,没准就有人当场投靠了王爷,王爷再多几个巫师,不好么?至于其他人心向何方,王爷也可暗中观察,将来若为友尚好,若是为敌,早作筹谋,知己知彼,百战而不怠也!”
“好主意!”淳王拍掌起立,激动得两眼放光,“有了夫人助我,何愁本王不得天下!”他看着玄衣,颇有深意地说道,“夫人就留在王府吧,如此人才,本王可舍不得你走呢!”
“王爷,你我合作之事,还要瞒着外人放好!我已以玄火盟盟主之令,为王爷借了三万兵马,拖住瑶国援军,请王爷早作筹划,那巫江对神杖亦不可能不动心,王爷只说是听凭梦中神人指示,为了天下苍生,为神杖选主,不计身份不计仇隙,所有巫者均可一试,这样不仅可为王爷博得好名声,亦可使巫江上钩,他一到达京都,边境马上起兵,李柯凭一人之力,必败无异!”淳王想把她软禁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他只有听玄衣的。
果然,听了这番话,淳王频频点头,不再提让她留下的事,只问了她的住址,唤过一个侍卫,与玄衣见了,只说以后有事就差由他与玄衣联系。
玄衣离去,淳王自语道:“巫玄衣,若你是个男子,凭这番智谋与能力,本王如何奈何得了你!不过,幸好,你是个女子!”
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透露出几许狡黠,令人想到了狐狸。
而玄衣不在的时候,苑荣也步出了房门,他去得不远,就在平安客栈,后院的一间房内,又另一个男子等着他,两人神情严肃地坐下,商议许久,苑荣方才告辞,临去之时,那男子将一物放入他手中,他匆匆回屋后,寻了玄衣的首饰盒,将那物放了进去,玄衣不爱佩戴首饰,这个首饰盒里放的并非珠钗翡翠、珍珠玛瑙,而是苑荣送她的一些小东西,还有她比较喜欢的那本从忘忧谷带出来的轻功秘籍,只是现在她已经学会了,这盒子也就没打开过。
那是一枚玉扣,白壁为身,中刻红莲,红得耀眼。
85、暗影在侧
一切和玄衣想的一样,在暗中进行着。淳王那里接到密报,巫江确已率弟子动身返京,他竟没给李柯留下一人做参谋,倒也奇怪。
平安客栈的后院里种满了槐树,此时正是花开的季节,微风像慈母的手,温柔地抚摸着玄衣的面颊,大清早的,空气中就传来阵阵花香。
“槐花饼很好吃呢,你有没有吃过?”她问苑荣。
“我娘在世的时候做过,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如今都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苑荣的嘴角含了一丝微笑,柔声说道。
“去给掌柜的说一声,我们到后院去摘些槐花来,我做给你吃!”玄衣的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地看着苑荣。
“我吃不吃不打紧,你若想吃,我请人做了给你便是,你可别累着!”苑荣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些日子以来他变着法儿地给她滋补,也没见她长胖,倒是头发长了不少。
“关键不在那个吃字,而是自己动手的乐趣,走吧,陪我去,你摘花我做饼,咱们妇唱夫随!”玄衣拉了苑荣的手就跑。他急忙抢前一步,将她环抱在胸,稳稳地扶住了。
“小心,你可是有孕的人!”
这孩子还不知能不能保住!他是受到诅咒的!玄衣的心紧了紧,脸上却是未见分毫动静,仍是笑得欢畅。
客栈的掌柜听两人说想去后院,愣了愣。一旁的小伙计叫六子的堆着笑说:“掌柜的,既是苑公子夫妇想去摘槐花来做饼,索性咱们也去弄些来,今儿晚饭就做槐花馒头,小娟儿不是爱吃么!我领苑公子他们去,定然不会踏坏了掌柜栽的花。”
听六子这样说,掌柜的摸着长须点头笑道:“小六子,你这么一说,连我都馋了,也罢,你领着苑公子夫妇去后院,要小心伺候公子和夫人,可别误了事!”
“不会不会!”小六子欢天喜地地领了玄衣他们,便往后院而来。
这孩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长得圆头圆脑的,一笑还露出一对小虎牙,平日里干活勤快,见到人也唤得甜,甚是讨喜。玄衣见他行事乖张,一身灵气,对他甚有好感。当下就由小六子引了两人,开了后院的门,来到大槐树下。
整整五棵大槐树,最大的一棵树两人合抱还围不过来,树龄想来也很有些年头了。玄衣站在树下,看着苑荣和小六子爬上了树,用竹篮捋着槐花,她站在阴凉处,做了个深呼吸只觉得满面芬芳。
“多捋些多捋些,要做馒头的话还不够!”玄衣接过他们装满的竹篮放在一边,站两人继续加油,她则站在树下看着。在现代,这种槐树在中国的土地上原是没有的,本土的槐树也开花,却不能吃,她记得这种槐树似乎是德国引进的,所以被人们称作洋槐,没想到这里会有,抬头看去,那一串串的槐花像雪团儿,点缀在茂盛的绿叶当中,一簇簇,一片片,随风飘出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苑荣忽然起了游戏之心,运掌如风,击向串串花朵,只见满树槐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玄衣乐得哈哈直笑,张开双手旋转起来,带起一阵风,素白的花瓣在风中盘旋飞舞,落了她一身的馨香。苑荣和小六子也在树上乐不可支。直到头都转晕了,玄衣才止住了笑,换了一处阴凉地儿看树上的二人干活儿。看着满地的落英缤纷,蓦然牵动了她心底深藏的过往,场景是那样地相似,彼时的樱花树下,洁白的樱花化作满天飞雪,她的眼中全是飞旋的落花,回过头去,他含笑驻立,眼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唯有她!而今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抬头看了看苑荣,他的笑容爽朗,穿过槐树叶的缝隙,他温柔的目光落在玄衣身上。玄衣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去看那池里的水:“哎呀,这池里竟有一尾大红鲤鱼!”她开心地叫着,伸手去捞了捞池中的水,嘴边的微笑却缓缓敛起,目光中带了一丝哀伤,投向远方。若是找不到蛊血宿主,苑荣又能陪她多久?
她不知所有的举动全落在一个人眼底。
寂寞庭院,青砖黑瓦,平安客栈的后院楼上,原本应该是女眷们住的地方,一名身着男子凭窗而立。窗格将窗户分成了若干小格子,透过其中的一格,他看到了庭院中槐花飘洒满天,看到了池畔佯作欢颜的玄衣。
“主子,您要的茶来了!”进来的僮儿一脸恭敬地奉上了上好的毛尖,绿盈盈的茶叶已经泡开了,翠生生地浮在白瓷瓯里。
他接过喝了一口,拧着眉说道:“好苦!给我换盏蜂蜜水来!”
僮儿接过了茶瓯退下,到了门口,遇见了管事的小英姐姐:“小英姐姐,主子的口味咱们是越发地弄不明白了,这茶我明明放得很少了,他还嫌苦,明明就不苦啊!”
“主子叫你换你就换,管这么多做什么!”叫小英的姑娘轻声喝斥道。
她走到近前,顺着主人的目光看去,远处的池边,一袭淡绿的衣裙如烟似雾,心下顿时明白了茶为何苦了。
“启禀主上,巫江已抵京都,落脚永清巷,将于申时召集所有弟子会面。”
“让小六子警觉些,别大意了!”声音仿佛透着无限的疲惫。
“是!”
“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瑶军在纪国境内烧杀抢掠,弄得民不聊生,瑶人嗜血成性,所过之处无不血流成河,纪人皆对太子柯怨声载道,有人甚至不顾性命,直言骂他引狼入室,不得好报!燕将军已率五万大军集结边防,玄火盟各部也在暗中散播李柯已降瑶主,若登基将割东郡十六州给瑶国的言论,只等主上一声令下,咱们就从内部搅起,内外夹攻,将瑶将叶延与李柯灭掉,只要主将没了,其余散兵游勇,何足为患!若有那愿顺我亶国的,咱们还可收为己用,反正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成为亶国人。只是……”
“只是什么?说!”
“安王爷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太子殿下不可再为了那个女人……”小英停顿了一下,偷偷看了看主子的脸色,见没什么变化,这才说道,“他说,那是别人的妻,请主子不要再惦记着了!”
她以为他会发怒,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转过他,就说辛苦他了,再过一段日子我就回去。”
小六子是巫江最小的弟子,却也是亶国太子安插在他身边的一根线,小六子姓巫,大名叫巫巳,巳在地支中排第六,所以大家都叫他小六子。
巫江见过了所有的弟子,询问了京中形势后,将眼光转向了缩在最后的小弟子,缓缓问道:“小六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师傅,该说的师兄们都说了,小六子无能,没有什么新情况告诉师傅。”
巫江慵懒地笑了笑,小六子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白色的胡须在他眼前一晃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