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顷刻间,随着龙渊之柱下沉,山摇地动,地底熔浆像煮沸了一般,腾起冲天浪啸。一股热气从熔火底层猛地卷袭上来,热浪冲向碧玉莲花,蓦地就卷住了两人,眼看那气浪便要将他们一道卷入熔火之中,阿彩猛地大力将身侧的莲瑨推出了出去。身体却被那浑浊的气浪卷下了熔火……
莲瑨眼睁睁看着她被卷下了熔火,熔岩浆面倏然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碧玉莲花上,却只剩下了一个人,还有跌落在莲瓣上失去了生气的追月神弓。
“彩儿,彩儿——”
即使喊得嘶声力竭,即使内力将熔浆震得如同翻江倒海,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影,“彩儿彩儿”他不住叫唤着她的名字,如同魔障,他不在意隐形桥在前方渐渐消失,只想着那句血誓,“生死同命,不离不弃”
彩儿一定会没事,他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她怎么会死呢?
倘若她在熔火里,那他便去寻她……
他半只脚踏出碧玉莲花那一刻,忽听见下方有微弱的声音,“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遂着声音的方向,莲瑨俯身往下一探,只见那个让他差点跟着跳岩浆的丫头正攀在碧玉莲花的底盘,挂在薄薄的茎叶上,摇摇欲坠。
“彩儿——”数番生死悲恸交织,莲瑨只觉得咽喉被什么东西哽着,奋力将阿彩拉上了碧玉莲花,搂紧了她便脱了力,跪坐在花瓣上。双手仍不住抚着她的身体,“没有灼伤吧,没伤着吧……”
“这火怎么可能伤得了我……”阿彩摸摸自个脸蛋,扯下覆在口鼻上的布帛,仔细摸了摸,“唔,没伤……”话未说完突然剧烈咳了起来。“呛……”
莲瑨一愣,彩儿不怕烟火烧灼?
身侧的追月弓突然发出一道嗡鸣,弓身发出一阵炽亮强光。阿彩一惊,眸光闪烁,猛地扎进莲瑨的怀中,“适才吓死我了,呜呜,差点便卷进火里,咳……咳……这儿怎地如此呛人,龙渊之柱已然封印,我们尽快离开此地吧。”
莲瑨没有动,突觉心底抽痛,那刺痛窜上脑门,痛得浑身抽搐起来。他双目微闭,轻轻推开阿彩,捻着额穴,微微垂下头。
“怎么了?”
“不知为何,头痛起来。不碍事,歇息一会便好。”
“好,我们便歇息一会。”
那刺痛像针扎,像刀锉,汹涌而来,痛得无法呼吸,神智却越来越清晰。想起来了,本不欲多想的上世记忆在一瞬间涌入了脑海。
原来,辟天一直都是知道让残魂烟消云散的方法,可为何却要待到千年之后,待到爱一个人爱到生死不离的这一刻,何其残忍……
纤长睫毛下的眸色越来越深,如无底瀚海,却冷得像凝了一层冰。他慢慢抬起头,静静望着眼前的女子,那双比星子更耀眼的明眸里是深深的关切和忧虑,还有恒久隽永的爱意。
手指头情不自禁便触上了她的脸颊,轻轻抚摸着,眉、眼、秀挺的鼻梁,嫣红的唇。她的脸微微涨红,却喜不自胜。
手指停在她的唇边,摩挲片刻,身体便倾上前来,他在吻她。
阿彩的身体紧张得微微颤抖,闭上眼,不知所措……
呼吸一挫,他将她抱得好紧,紧紧契合,身体越来越清晰的痛疼,却骤涌上来战栗般的喜悦,人的感觉是多么奇妙啊,整个灵魂都仿佛被吸附,飘荡在极乐的云端。
痛苦挣扎了千年,等待的就是这个瞬间,灭顶般的快感。咽喉不由自主发出仿如兽类似的低沉嘶鸣。
下一瞬,那嘶鸣带着惊悚的裂音,破体而出。
只见一根淡蓝色的光锁,束缚着两道神魂,从痴缠的躯体中抽离,向龙渊之柱沉降的方向掠去。
生死同命,不离不弃……
彩儿,我们说好的,即使是上了奈何桥,也不会放开手。
匡鉴七年,夏末初秋的那一个清晨,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双眼可视之处,黑云遮天蔽日,几近压到了头顶,山峦大地抽搐痉挛。末日来临的恐惧和绝望在人世间漫延。
惶惶间,突闻地底深处传来一声闷响……
顷刻,遮天蔽日的阴霾突然变得透明,渐渐消散,阳光破出云层,七彩斑斓的光束照向大地,微凉的空气,青青草地上露珠的清爽芬芳,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
若不是地表深壑的裂痕犹在,山峦烧焦的黑土烟气渺渺,人们只当那一场末日天劫从未来临过,只是恶梦一场。
北地下起了大雪,萨迦城在地动中已然面目全非。人们不知道,那一夜,有什么永远掩埋在那片地底,有什么灰飞烟灭,永远消失……
静籁的深山,茫茫无边际的风雪,深山雪地上绽开一朵硕大的碧玉莲花,花蕊中竟是紧紧拥吻的两个人,身体周旁氤氲淡淡天光的微蓝,美得如仙境画卷却无声无息。
雪花不住飘落……
将一切掩盖……
风雪悲歌(全文完)
尚记得,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仿佛是一夕间,大雪纷飞,覆盖了天地。冻住了不曾断流的浑水河,冻死了来不及收成的庄稼、来不及躲避的乞丐。雪下得没完没了,天寒地冻得离了谱,连皇帝都颁下了御寒令,禁止雇佣长工户外劳作。
可那一年,河岸边的梅林,梅花开得比往年更为繁盛,妖异。花开不败,落在雪地上,像是一滴滴带血的泪。
梅林里住的那个女子,不畏风雪,每天守在个墓旁,闭着眼,抬头迎向风雪。仿佛铁了心要在坟墓边站成个冰雕,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感受得到……
所有的记忆。
都只停留在那一刻的记忆,风雪划过脸颊,微微的刺痛,唇上还留着他的温度,暖到了心底。
如今,她每天迎着风雪,反反复复想着,倘若那时候自己就这么死了,该多好。
那时候,有人费了很大力气把他们分开,就是那一瞬间,由头到脚,便僵得没有了知觉。便陷入了漫长的黑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里反反复复的叫喊,“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他又骗她了,那个血誓不是生死同命的么?为什么她没有死,为什么将她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容宝珞定定望着坟前那两个身影,眼泪又涌了上来。她的小宝,要怎么样才能好起来呢?已经两年了,她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晓得痴痴守着那衣冠冢。那做哥哥的也傻了似的,一有空闲便撑着把伞,在妹妹身后遮风挡雪。
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按在了宝珞的肩头,“别担心了,会好的。”
她迎向身侧玄衣男子的目光,泪水却滚落眼眶。怎能不担心呢?没有人比她更能明白,失去挚爱的锥心痛楚,是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可这样的痛苦的遭遇,为什么要让她的孩子来承担……
那天,宝珞在大雪深山里找到尚有一口气的阿彩,可她身边的莲瑨却没有了气息,已是返魂无术。
随即而来的迦莲教皇带走了莲瑨的尸身,此后便人间蒸发,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将小宝带了回来,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枚碧玉莲花,身子却轻飘飘的,仿佛微风轻轻一吹,便将她的魂吹散了。
没有了生念,即使再精湛的医术也难以施救。
生死于阿彩,只是一念之差,真不知道这是上天赐予的奇迹还是恶作剧开的玩笑。
“小宝,你若不想活了,娘亲无法勉强你,可是你却不能夺走腹中孩儿的性命,莲瑨在天之灵,也不会准许你这么做的。”
听见这句话,躺在榻上仿若死寂的人眼睫抖动了一下。
许久许久……
握着碧玉莲花的手,轻轻移到小腹上。那不眠不休守在榻边的哥哥,突然站起就冲出了小屋,回来的时候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人就这么活了下来,却是一具躯壳……
活下来的阿彩,似乎忘记了腹中孩儿的存在。只要下雪,她无论如何挣扎着爬也要爬到林子里,呆呆站在雪地里,仰着头,眼睛微微睁着,陷入谁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谁都以为,孩子出世以后,有了寄托,阿彩便会慢慢好起来。岂知一个疏忽,阿彩与那刚出生的婴儿便不见了。
下着磅礴大雨,拓跋蕤麟在林子深处找到妹妹,惊见孩子被丢弃在一旁,哭得嘶声裂肺。阿彩却在一旁抠挖着泥地,刨出一个小小的坑来。双手伤痕累累,雨水和着血水
惊得拓跋蕤麟扑上前便抱起了孩子,搂着神智不清的阿彩,泣不成声。
拓跋蕤麟将孩子带回了皇宫,阿彩把握在手中不曾放下过的碧玉莲花埋入了那个小坑。从此,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她的眼中只剩下那座孤坟。
身后,不时伫立孤萧的男子,撑起伞,为她遮风挡雪,眼里只有她……
殊不知,两年间,九川天下又再翻天覆地。
迦莲王国在那一场山摇地动的天劫后,昔日繁华鼎盛的帝都萨迦城几乎成了废墟。废墟里,没有人再见过追随着帝君进入迦莲神殿的教皇与雪狐大人。
倾国倾城的绿萝夫人,在废墟里等了近一个月后,从帝都未曾倒塌的钟楼上跳了下来。
人们只道,绿萝夫人是为帝君陛下殉了情。有女侍眼见,绿萝夫人是含笑跃下钟楼,手中捏着一缕雪白发丝……
然随着帝君失踪,危言纷纭四起,各方诸侯王将,蠢蠢欲动。
罗阑王卡勒联合了雁王青雁率先兵变发难。占据帝都。鹰王与希祈王欲率众夺取北地各城池,诛杀叛军。岂料各王将人心浮动,四分五裂。
其间,十二王将之首鹰王负伤上阵,战死城下。
经过一年混乱动荡内战后,卡勒与青雁被迫退回西部鹞城。术勒王,枯墨王追随,且拥戴卡勒为罗阑国君。
不久,罗阑国君迎娶雁王为后。
希祈王收拾北方残局,着实找寻不到帝君莲瑨下落,时隔两年后,遂顺从人愿,登基为帝。
迦莲雪域王国于复国近十年后,再次西北割据对恃。
然而天下悠悠之口,无不诧异,与迦莲国交战七年之久,雄踞中原的魏国竟没有趁机挥军,这一方沉寂倒不像是魏国君王的作风呢。
世事本变化无常,谁人能懂,魏国国君心中的天下早已不及为梅林中的女子撑起那一把伞。
这天下,不在乎的又岂止是他。
本该最在乎迦莲国运的人,站在高处,望着滚滚硝烟,掩不住眼中鄙夷。
望着众生争权夺势,仿佛只是一群蝼蚁争食。他在人世间的使命,已随着火麒麟残魂烟消云散而终结。这片土地上,谁与谁的争夺再也跟他无关。活得太久了,看惯世间悲喜轮回,那颗心,早已无动于衷。在世人眼中,不免自私凉薄。
自私凉薄又如何,十三神柱已倾倒,迦莲神殿不复存在,现在的他,只需等着那个人醒来,继续守在他的旁侧,直至一世的终结。
然后,便也可以踏入轮回了。
本以为可以去得更早一些,却没料到,时继千年,狐之一族的血裔居然还如此纯粹。居然还将上古秘术侍命遗传至今,雪狐该便是在进入迦莲神殿的时候,将侍命之术下在了帝君的身上。
追溯起来,狐族之所以存在,便是作为神祗的侍命,必要之时,以命换命。这种秘术,久远得连他都忘记有这一回事了,何况他也不曾对经历千年轮回后的十二王将有过任何期待。
雪狐毕竟还是不一样,与陛下之间,终究不止君臣之谊,更多为兄弟之情,值得侍命之人,仰或是,还有一些他不能理解的理由……
掐指算去,帝君陛下快要醒来了吧。看到这纷乱的域西北大地,他会想要做些什么呢?
或是……
什么都不做。
淡淡一笑,摇曳及地的亚麻长发轻轻飘了起来。
又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年夜,阿彩仍没有任何起色,拓跋蕤麟将她护得紧,从不让外人靠近,听梅居因而没有仆役,这上上下下的唯有宝珞一手忙活。
今儿梅林小院里难得热闹。
这闹腾的,自然是拓跋家的两个娃娃,三岁余的姐姐被父皇宠得无法无天,时不时将个后宫折腾得人仰马翻,她最爱招惹的,是那肉嘟嘟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弟弟。
拓跋蕤麟刚领着阿彩从林子里回来,便看见穿得红艳艳跟小福娃似的小女儿摇摇摆摆迈着鸭步,在屋里暴走。拽了件小衣裳,又往床榻上蹦跶去。
“丫丫,你在做什么呢?”没错,女儿小名丫丫,就因为走路跟个小鸭子似的。
小丫头清脆又奶声奶气说道:“父皇,弟弟睡觉觉尿了!我给他换新衣裳!”
摸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丫丫真懂事,你会换么?”拓跋蕤麟可不觉得让丫丫给小宝宝换衣裳有什么不妥……
“会!”某声量大得生怕父皇不相信,她可是仔细看过奶娘如何给弟弟换衣裳的呢。
可方一安顿好阿彩,拧头看那俩娃娃,不禁失笑。宝宝胖嘟嘟的小肉脚正湿漉漉撑在丫丫的脸上,瘪着嘴,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一脸戒备。
丫丫被蹭了一脸尿,愣了半晌方高声尖叫起来。
宝珞在厨房听得尖叫声,洗洗手,往里屋走去。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有丫丫在的地方,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可是丫丫遇到宝宝,总是处于下风,可那小妮子总是愈挫愈勇,就爱去招惹宝宝。这性子,跟她的姑姑还真像。
宝珞进了里屋,却愣住了……
只见阿彩正拿过丫丫手上的小衣裳,慢慢给给宝宝拾掇,动作生疏笨拙,小心奕奕。乌黑的眼瞳中依然没有神采,依然淡漠……
可她没看错,那是阿彩,是她的小宝。
丫丫停止了尖叫,傻傻望着身边的姑姑,再看看父皇,父皇咬着嘴唇,眼睛亮晶晶的。再看弟弟,他……他竟然拉姑姑的小手指头,蓝蓝的眼珠子也是亮晶晶的。
入了夜,屋外飘着雪,屋内暖意融融,一家人围聚在一起,馋嘴丫丫虽然叫唤着肚子饿,却很懂事等侯着大人们落座。
“父皇,母亲,子绯身子不太舒服,她就不来了。”拓跋蕤麟淡淡地说道,丫丫竟也撇撇嘴,对母后在不在身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宝珞微微皱了眉,说道:“麟儿,小宝的事情瞒着子绯始终是不好,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不该如此。”
“孩儿知道了。”虽不是有意隐瞒,可与韩子绯的隔阂,却是一日甚过一日。明知根源在于自己,可他无心亦无力,再去挽回什么。
“丫丫饿了……”看着大人们还在说话,丫丫眨巴着大眼睛蹭到父皇的腿上。再次奶声奶气说道:“丫丫饿了。”
众人莞尔,正欲开动,听见院外传来叩门声,即使外头风雪甚大,可这声音恁是清晰传了进来。
除夕年夜,这会是谁呢?
拓跋蕤麟眉头蹙起,听梅居方圆数里内均派有暗卫禁军把守,一般人是不可能靠近的。正欲抱开腿上的小丫头,出去看看。拓跋嗣却已站起身来,“我看看去。”
听得脚步声,听得院门咿呀一声打开来。便没了声息……
半晌,拓跋蕤麟抱开丫丫,刚要去看个究竟,突闻那门外有人开腔了。
“……我,回来了。”
伴随风雪呼啸的声音,清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