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过得何其快,转瞬入秋了,小蓝带来的信条中,哥哥已是越发不耐,暗自调集兵马。雪狐这一去又音讯全无,阿彩不免焦躁起来。
趁着拓跋元邺心情好的时候,试探问道:“皇叔,你若救父皇醒来,我便永远安心留在你的身边,平息一切干戈,如何可好?”
拓跋元邺定定望住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心底,验证她这话的诚心,“我该相信你的话么?我的王妃。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彩又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或许,等我完全相信你的时候。”他这话说得倒像句玩笑。
“倘若你一直都不相信我呢?”
“我的王妃,那就是因为你做得不够好。”
无奈,拓跋元邺的戒心深重,果然不会轻易卸防。
成日百无聊赖在大街上晃荡,身后紧紧跟随数名侍卫,她瞥一眼他们,又瞪一眼。那些个冷面孔完全无视,板着脸的神态简直个拓跋元邺的翻版。看见就想拿鞋底拍过去。
阿彩走路不长眼,心神恍惚的结果就是一头撞到别人身上。
她说了声抱歉,拐个弯就要走,被人喊住,“这位小姐,瞧您心神不定,必是有心事,不妨来看看我们北域最神秘的水晶塔罗测命,很神奇的哦,保准您驱凶避劫,心愿达成。只用十两银子噢!”
靠!抢钱啊——
阿彩打眼看去,是个褐发碧眼撇着小胡子的外族人,指着身后的大型马车,马车上驮着一顶有十数尺见方的玄黑穹顶帐幕,“尊贵的小姐,要不要看看,说不准不收您银两,如何?”他手掌摊直,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阿彩赫然看见他手掌心印着一朵小小的黑玫瑰。
一怔,顿喜。
却故意板起个脸说道:“真有这么神?那本姑娘就去试试,若不灵验可要拆了你的摊子。”
小胡子外族人咧开白牙,笑嘻嘻说道:“小姐一试便知。”
阿彩迈步进去,几名侍卫便要跟上,阿彩一挥手,怒道:“这么小地方,你们都进去,我还往哪儿站!”
小胡子外族人亦搭话,“几位兵爷若一同进去,那小姐就测得不准了,水晶小屋只能一次测一人噢。”
那几名侍卫环视看了看,马车路中间,四周并无妨碍物,于是一人一角,守住了帐幕。
阿彩撩开三重黑帐垂帘,进去便见四周水晶闪烁,如夜星璀璨,一名高大男子站在眼前,穿着宽大的巫师黑袍,连襟帽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想开口。蓦然便被那人拉了一把,一头撞进他的怀中,倏地口唇便被一种柔软用力堵住。
她刚试图挣扎,鼻尖划过清幽莲香,顿时全身瘫软,胸口源源不绝涌上酸涩,冲到眼眶,无法控制地坠落……
他将满满的思念灌注在唇齿中,婆娑辗转,她的额头,她的眉心,她的眼睛鼻头,她柔软丝滑的唇,无一不是思念。
泪水沁入舌尖,化开揪心的痛疼。
他一愣,轻轻放开她,“彩儿,我的彩儿,你不要哭……”
他的声音唤回了阿彩的神智,她一低头,捂上自己的嘴唇,眼泪溢满指头。
“不要,你不要碰我……”很脏,她说不出口那两个字。
“彩儿,你为何不愿见我,我来晚了,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落到这般境地,我们离开这里吧。”他贴着她的耳畔,小声说着,双手却一瞬也不肯放松。
没法想象,独自一个人的她,究竟遭遇到了什么。无论是什么,都是他的错,他不该让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困境。
他要带她离开。
阿彩在他的怀中不敢大力挣扎,小小的帐幕中,水晶光芒萦绕,璀璨星沙氤氲在拥紧的恋人身上,仿如入了梦中幻境。
可这不是幻境,他双手捧起她的脸,让她望住自己。这般温柔的蛊惑使得她仿佛着了魔。星沙辉映中是他倾城的容颜,早已烙印在心底,无一不熟悉的面容,真真切切触得到,摸得着。
他抚着她的脸,细致而珍惜,眼底是深沉毫无掩饰的疼惜爱恋。如同过往每一次的凝视,都会令她怦然心动,无法自拔。
即使再沉醉也无法忽视现下的处境,阿彩定了定神。思忖着,莲若是执拗起来,必会阻止她的计划,他才不会管她有多少苦衷,必会狠心将她带走。
她一如往常的习惯,双手环上他的腰,脸也贴上胸膛,呵,爱死了这种感受,简直让她说不出来欺瞒他的话。
可是不能不说。
“莲,你别担心我,我只不过是拓跋元邺的人质,他不会对我怎么样。我只需拿到解咒的法子,马上就随你离开,可好?”
温柔的手指头揉搓着她的后脑勺,他微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固执得很。”
“莲——”她抱着他紧了紧,莲瑨对她软腻的哀求简直无法拒绝。
此时,外边的侍卫等了许久,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在外头催促道:“殿下,申时已过,请及早回府吧。”
阿彩忙大声说道:“知道了,别扫了本宫的兴致!”
复而又埋首他的怀中,“莲——”
莲瑨犹豫片刻,握着她的手指,取下指环,弹出细针,将细针抹上一层透明液体。
“拓跋元邺从小服食灵丹,寻常毒物迷药均不能伤他分毫,这针里的抹的药液极是厉害,见血全身麻痹,可对于拓跋元邺来说,大概也只能麻痹不到两刻钟。”
阿彩说:“我不是要杀他或是麻痹他,我是要解咒之法,若他死了,勾玉亦化为灰烬,不就前功尽弃。”
“彩儿,二十余年前,贺兰家曾于北域教皇家族有恩,这咒术名为‘血殇’,乃是教皇为贺兰氏所施之咒。雪狐四处找寻不到其踪迹,仅在星罗宫中寻到其手本札记。札记所述,解咒之法只有一句话,‘玉以心养,是为血殇,玉噬心魂,是为心碎。’”
她痛苦皱眉,“……这么难明的意思,说了不等于没说嘛。”
莲瑨说道:“雪狐对咒术略知一二,这些日翻阅典籍,推敲了许久,摸索而出大致的含意。”
阿彩生怕听漏了一个字,大气不敢出,直至莲瑨将咒法解释清楚,她方大力呼了一口气。
可莲瑨面色凝重,又说:“彩儿,我们可安排了暗人前去,你大可不必去犯这个险。”
阿彩立马驳道:“开什么玩笑,机会只有一次,我怎么能交由他人去浪费?拓跋元邺戒心很重,武功深不可测,周旁高手如云,谁又能挨近其身?这几个月来,他封了我的内力武功,对我倒是不加防备,没有人比我更胜任。”
莲瑨担心的也是这个问题,倘若他不是受了重伤,功力全失,由他来动手最合适不过。如若是阿彩动手,几率虽高,他却是见不得她涉险。
只得在颐王府外布满了暗人,即使阿彩行动失败,拼死也会将她带离凤城。
阿彩生怕莲瑨变卦,忙不迭取过他手中的蘸了麻药的指环,戴回手上,“莲,不用想了,只有我动手,才能万无一失。”
“彩儿,这解咒之法成功与否,我们也不得而知,无论结果如何,动手之后的一刻钟,你必须要离开。今夜丑时我会在城西那所别苑等你,卯时,迦莲军便会攻打凤城。千万记得,卯时之前你必须来。明白了么?”
“嗯!”她重重点头。这时侍卫又在帐外不停催促。
“莲,我走了。”牵着的手,却舍不得松开。
莲瑨再次将她用力抱紧,“我等你,一定要来。”
……
“嗯,我一定会来。”
97。火凤落泥尘【VIP】
匡鉴元年十月十日。
那天的夜晚,成了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即使许多年过去后,再被人提起,无不是惊魂犹忆,感慨丛生。
深夜,颐王军骤然封锁了凤城,急促奔驰的马蹄声撕开夜的宁静,火燎照亮大街小巷。
连颐王府也被漫延全城的恐怖笼罩其中,所有仆役均被关去了后院,军队掌管了王府。
而长公主、颐王妃居住的庭院,竟横七竖八,摆放了数十具尸体。
庭中满种秋白槿,花树芬芳如雨,盖不住一地惨烈。血,在脚下蜿蜒。空气中交织着花香与腥风,闻之怵然。
阿彩站在庭中,面色惨白,隐去情绪,冷眼相看。
那些人,有她曾经的陪嫁侍从,有哥哥的暗卫,也有莲的暗人。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抑或是,拓跋元邺老早就备好了一张网,等她一步步踏入。
无论答案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谁输谁赢,今夜,一切都会结束。
玄甲戎装魁梧的男人阴着脸站到阿彩面前,盔甲上仍血迹斑斑,浑身散发出肃杀冷寒的气息,仿如嗜血的野兽。
“你!没有话解释么?我许你自由!这就是你的回报?”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阿彩看向前方血肉模糊的尸体。
“不错,他们什么都还来不及做。他,是谁!”
阿彩疑惑抬头,对上他熊熊燃烧的怒火,“你去见的人,他是谁!”拓跋元邺再次说道。
“我爱的男人。”阿彩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连一分颜面都不留给他,说得轻松自如。
“滚!”男人大吼,这话却不是对她吼的。
庭中的兵将们僵了手脚,无措望住他们的王。“滚!全部滚出去!将这些死人给我拿出去剁成肉泥喂狗!”
庭中一霎那清了个干干净净……
他将目光转向她,狠戾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么,你还回来作甚么?”
她咬住嘴唇,眼睛闭上又睁开,说道:“拓跋元邺,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呵!不错,我知道!”他不禁自嘲苦笑起来,她从来都没有掩饰过留在他身边的目的,只有他一直在欺骗麻痹自己,竟问出这种蠢话来。
“那么,你是有把握可以拿得到手了么?”
“没有!”阿彩走近拓跋元邺面前,抬头望入他眼底,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在你的身边,我生不如死。你让我再也无法面对心爱之人,我不打算再作忍耐,我们来做个了断吧。”
『在你身边,我生不如死。』
每一个字都狠狠敲打在他心口上,他忽就觉得心脏抽搐起来,血液倒涌入咽喉,硬生生又按了下去。
那个狠心的女人取来一把重剑,振臂一抖,“拓跋元邺,我们一决胜负!赌注就是解咒之方!如何!”
拓跋元邺将手中砍刀用力握紧,怒得睚眦欲裂,这个自不量力的女人知道她在说什么?手下败将!她是要找死么。
阿彩挥舞重剑,指住犹豫的男人,“怎么,连个女人的挑战都不敢接受么?还是,你没有把握可以赢我!”
“好!”男人一声暴喝,砍刀就抡了上去。
这场大战,双方都拼尽全力,刀光剑影。阿彩已豁了出去,这背水一战的气焰炽盛,竟顶住了拓跋元邺暴风骤雨挥落的刀影。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对战,但是,也许会是最后一次交手。阿彩那种不死不休的打法激得拓跋元邺红了双眼。
数百回合后……
“锵!”一声巨响!阿彩手中拦截的重剑被劈断两截,拓跋元邺手中刹不住的精光刀刃猛地划向她的身体。
拓跋元邺大惊失色,想要收势,已经来不及。她在做什么!这个疯女人!这一招,明明可以避得过去,她为何要硬挡。
即使他硬生生收力,砍刀依旧划过她的腹部,鲜血迸溅到他的脸上,糊得眼前一片血红。
阿彩的身体猛烈弹了出去,撞到庭院中那棵巨大的秋白槿,撞得漫天花雨,她在花雨中重重落下。
他记得,她在那棵花树下赏宝,眉眼弯弯的笑靥,满天缤纷的风花也没有她的笑容耀眼;
她爬到树上睡午觉,阳光穿透枝叶落到脸上那一抹雪色晶莹,恍惚了他的瞳孔,落入了他的心。
血色与花瓣交织,刺痛了他的眼,不知何时早已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女子,面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气躺在血泊中。
即使他杀人如麻,踏遍满山尸骸,淌过血海腥风,也不曾皱过双眉。却被此刻迸溅到身上的鲜血蚀骨剜心,痛得无法呼吸。
“哐当——”大刀落地,他一步一步沉重地朝花雨中的女子走去,慢慢俯身抱起她,“你这个女人,就这么想离开我么?”
“……你……赢了。”她一出声,咯了一口鲜血,气息嘎然而止,双手垂落身旁……
“不——你这该死的女人!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我就让你赢!”
什么天下,什么皇位,他都可以用来换,换她睁开双眼,换她对他真心一笑。
他疯了,疯狂得如此彻底。
抱起她快步冲回房中,找出止血药粉,大把大把洒在胸腹那一道刺目惊心的伤口上,不住往她背后灌输内力。可是,无论怎么做,都是石沉大海,她无声无息紧闭的双目,惨白的面容,都在毫不容情的告诉他,她已气绝,是他亲手杀了她。
魁梧的男人拥着气绝的女子手足无措,她的身体渐渐冰冷,他将她抱到浴间,就着温水小心翼翼擦拭她脸上的血污,这个孤傲冷冽的男人眼中浮现从未出现过的温柔爱念。
他定定望着那张干净的脸,原本红沁沁的面颊如今血色褪尽,率性灵动的的眉眼变得恬静安然,娇艳的红唇却是惨白如纸。他忍不住低头覆了上去,轻轻地吻着。
心底的钝痛缓缓将他吞没,以致那致命的刺痛感从胸口传来,他竟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一丝丝麻痹从胸口扩散开……
气绝的女子睁开双眼,她成功了,成功骗过了他。
可是,她却不敢看他的双眼。
雪狐给她的歇气丹虽然可以令脉息暂时停止,全身没有知觉。她却无法不感受男人深切的悲痛。他竟然爱她,爱一个憎恨他的女子。她却不能大声嘲笑,宣示自己的胜利。
因为,利用感情的人,更为无耻。
她只有一刻钟,阿彩把指环从手指上松脱,费力撕掉拓跋元邺的上衣,缓缓将他的身体放平,她不敢拔出他胸口的细针,那会令他致命。
定睛望去,伤口虽细,却沁染了一大片鲜血。更为惊异的是,拓跋元邺胸前的勾玉浸染了鲜血,发出莹莹光泽,竟像海绵似的,将那鲜血吸收殆尽,越发鲜红光润,那红光炽盛到极致,“喀”一声从“千劫锁”上脱落……
就是这个么?是解咒之玉?她将脱落的勾玉紧紧攥在手中。
“只需将这吸食心血的勾玉挂置到皇兄的胸口,只需三日,血殇之咒自行解除。”
阿彩被这声音吓得跌坐到地上,料不到全身麻痹的人竟然还能说话。
拓跋元邺继续说:“可是勾玉的血气也只能维系两日。今夜,我十万大军先行出击,无论是城外埋伏的迦莲军,还是魏军,都讨不了好。四重城门已然浇灌铁水封死,你出不去了。”
她倏然盯住他的眼睛,看到的却是一派平静,他没有说谎……
阿彩忽然抽出匕首,咬紧牙关,只要再次将匕首插入他的心脏,他必死无疑。
这时,拓跋元邺缓缓闭上眼睛,平静受死。阿彩举高了匕首,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罢了!这样的男人,应该死在战场上。
阿彩收回匕首,撕了衣襟,将勾玉包裹缚紧,塞入怀中。一番动作,腹部的伤口又汩汩涌出鲜血,她面色苍白似鬼。不敢再看他一眼,毅然站起身来,捂着伤口往外跑去。
看着她踉跄的身形消失在屋外,拓跋元邺说不出是喜是悲,她没有死,真好,可她眼里终归是没有他。
他输了,输得心服口服。在这世上枉活了三十年,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适才勾玉吸噬心血的时候,他清晰听见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