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年的使臣于北域联军退兵后进驻鹞城,进行一年一度的贸易协定会谈。怎知今年罗阑国大王子竟然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出言刁难,令得协定久久不能签署。
跟着,魏国使臣遭遇凶徒行刺,死于御馆之内。
使臣在邻国遇刺至死,是异常严重的一件事,而罗阑国迟迟给不出个说法。于是驾临边关的魏帝下令,关闭所有与西域通行的关卡,停止任何贸易往来,且驻兵鹞城百里之外,限令罗阑国于一个月内交出凶徒,查明真相。
罗阑国今年可真是祸不单行,与北域六国的战争还没缓过气来又即将面临北魏大军压境。当真是雪上加霜。
更令人费解的是迦莲王莲瑨,其将迦莲大军再撤离鹞城二十里外,表明了不欲淌这趟浑水,可人却携同部属亲卫滞留鹞城不去,然态度扑朔迷离,教人揣摩不透。
有智者分析了,迦莲王所针对的乃是北域六国联军,若与罗阑国联盟破裂,大不了退回崁城谋定在动,然而若是因罗阑国而与更为强大的北魏大军敌对,北域六国联军必定趁机反扑,届时再无回天之力,无疑是自取灭亡。
因而向北魏示好是必要的。
且如今北魏国君放话了,要罗阑国一个月内给出个交代,自是在一个月内不允许任何人动它的。北域联军也不例外。
至于迦莲王滞留鹞城的原因,大约就是协助罗阑王于一月内找出刺杀魏国使臣的真凶,缓和与北魏的紧张气氛,避免殃及池鱼。
要知道这域西北如今的局势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局,当真是微妙得很。
北魏对使臣事件做出的强烈反应也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谁又知道北魏国君究竟是存的什么心思呢?
智者说,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九川大地上,谁是鹤,谁是蚌,谁是渔翁,又有谁能勘得透呢?
自从听到边关传来的消息后,阿彩不再无休止拽着侍卫侍女们陪她聚赌瞎闹,一瞬间消停了下来。
整日整日都耗在城郊白桦林里。什么也不做,安静躺在大金雕柔软的羽翼上,透过光秃秃疏疏落落的树梢望天出神。
大金小金如今长成了两只庞然大雕,飞过身边都能卷起一阵旋风,走路扑腾扑腾地扬起满地枯叶,可偏那性子还跟小孩儿似的,见了阿彩和小皇子,特别爱撒娇。
可这两只雕,性情还是有差别的,小金大大咧咧调皮贪玩,大金却心思细腻,总能瞧出某人神情中的落寞,伸出羽翼让她倚靠。
小蓝呢?如今却越发像老妈子了,不停叽叽喳喳在阿彩的耳边嚼舌头,主要是喋喋不休控诉小皇子的恶行和小金的顽劣。
“老鸟,你是不是羽毛又长齐了,要不要再给你修理修理!”小皇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虽听不懂小蓝在说些什么,可猜也知道,瞧它激进得屁股上的绒毛都掉了几根。
小蓝惊得扑棱棱窜进树林,好半天不敢出来……
小金却是好了疮疤忘了痛,没心没肺就黏了上去,想落在小皇子的肩头上嘛,可却又太大只了,只能围着他转悠,唧唧咕咕低鸣。
大金微微晃着脑袋,身子却不敢动,安然躺在羽翼上的某人闭着双眼,浓密纤长的睫毛在微风中轻轻抖动,仿似熟睡了一般。
拓跋蕤麟也不唤醒她,抱了把瑶琴坐在厚厚的落叶上自顾弹奏。
曲音美妙绝伦——
这情境怎么这般熟悉,仿佛是在那片遥远梅林中的记忆,那时候,听了一曲小皇子的琴音,仿佛天籁,于是死乞白赖地痴缠恳求人家收她为徒,结果自己根本就不是学琴的料……
要找对适合自己的多不容易,有时候需要付出的代价沉重得超乎想象;有时候却难以分辨,究竟什么是适合,什么是不适合。
阿彩睁开眼睛,说道:“那个,小皇子,我以前就觉得奇怪,你的琴音明明比独鹤楼的盲眼琴姬还要优上许多,照道理教你琴艺的皇宫乐师岂不是更为了得,为何皇上却特别喜欢听盲眼歌姬的乐曲呢?”
琴声不停,拓跋蕤麟懒洋洋地说:“大概是因为盲眼歌姬的琴音更像我娘,我的琴艺不是皇宫乐师教的。”
“哦?”
“嗯,我十二岁那年,在皇宫废弃的旧园子里遇到一对天人似的夫妇,那时,我便是被他们琴笛和鸣的仙乐给吸引过去,当场就被撼住了,就跟你当初闹着要拜我为师一样傻气。”
“哦……想不到有这样的世外仙人隐藏在皇宫里。”
“可他们只教了我三个月就离开了。”
“三个月!三个月就能把你教得如此了得!他们本事可真大。”
“应该是说,本皇子天资卓越,学什么都学得快。”某人又开始自我吹嘘,阿彩嗤了他一声。
拓跋蕤麟收了嬉笑,又说:“不过,我学的大概也只是他的琴技而已,意境连人家的两层都追不上。”
“呀——你遇到的莫不真的是仙人?哪有凡人能似你说的这般境界?”
“后来,我再大一些就知晓了,他们不是仙人,而是罕见的高人,想想就后悔了。”
“后悔啥?学了两层琴艺就差不多能冠绝天下,你可真不知足。”
“他们在废园子里设置的五行幻术非常厉害,除了我,任何人都听不见曲音,也走不进那园子。他们只说我是有缘之人,让我选一样想学的。如若当初我选的是五行阵法,现在岂不是更了得?琴曲,不过消遣之物罢了。”
“嘁,看来你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
拓跋蕤麟不理会她的揶揄,忽然陷入一阵沉思,说道:“现在想起来,父皇与降涟师傅定是知晓这件事的,那会儿我被学文练武压得喘不过气来,可那三个月,他们竟然放任我随时往废园里去。况且,那夫妇在皇宫里设置这么大的幻术,就算旁人察觉不到,以父皇和降涟师傅的修为,岂能不知?说不定,他们其实是父皇的朋友。”
“哦……”有人听得似懂非懂。
琴音嘎然而止,拓跋蕤麟忽地停下手中动作,猛地扭头盯住她,骇得阿彩打了个哆嗦,“你干嘛忽然这么看我,鬼附身了?”
他半眯着眼睛看她半晌,眼中闪过恍然,然后慢慢说道:“父皇曾同我说过,你爹爹乃是当今南宋文帝最亲厚的兄弟,宋麒王刘邑玥。”
“这个青狼说过,我也知道。”
“麒王刘邑玥文采武韬惊世决绝,其琴技天下无人能及,似仙如幻,且能化音律为音咒,扰人心智,一曲敌千军,厉害无比。而且,麒王尤更为擅长五行奇幻阵法……”
阿彩不等他说完,猛一下从大金的羽翼上蹭地跳起身来,一把拽住小皇子的衣襟,“你是说……你是说,教你音律的那对夫妇,是……是,是我爹娘?”
“我只是猜测,尚未能肯定,你得等我父皇来了,方能知晓。”
阿彩记得莫多说过,爹娘是在五年前离开了悲风寨后山的小屋,而小皇子在十二岁那年遇见那对夫妇,这时间,刚好对的上,他们……是自己的爹娘?
小皇子也说过,皇上,与自己的爹娘不仅是旧相识,而且相交甚深。那么他们会出现在魏国皇宫里,一切就变得合情合理。
一声欢呼,丫头一扫落寞阴郁,使劲拽着小皇子在大金的羽毛丛里坐下,她要好好听他讲说自己爹娘的事,一点一滴都不想漏过。
小皇子难得唇角含笑,凤目柔和,溢满了宠溺。
落日染红了天边的云彩,斜斜照映黄灿灿一地落叶,雪白笔直的桦树干也染了色,大雕金色的羽翼在斜晖中光芒夺目,蕴起一层朦胧如星沙般的光晕,将少年少女拢在其中。
万物生灵舒展呼吸,一切和谐而美满。
即使是虚幻如泡沫,这一刻,也教人禁不住屏息。
58。魏国长公主
焉耆城夜里下了一场暴风雪。
清晨,风止了,雪停了,放眼望去,连绵屋瓦银装素裹,白茫茫覆了一层厚厚冰雪。
阿彩起了个大早,百无聊赖,托着腮帮子坐在后院门槛上看府里的小孩儿堆雪人,那些个小孩儿手短腿短的,费了好大劲才堆出个歪七扭八的雪团,兴高采烈拉了阿彩上前看。
“这叫雪人?我堆的雪人可比这好看上百倍,还是会牵手的,你们这个,丑得不能看。”边说还边用手去戳雪人的脑袋,结果脑袋就咕噜噜滚了下来,碎了一地……
然后,一大清早,有人就把一大群孩子给弄哭了。
后院里哭声大作——
于是,有人倚在树杈上看热闹,看着阿彩手足无措地哄小孩儿,手忙脚乱地收拾乱摊子。
焉耆城池外,十余乌骑穿城门而不下,马蹄隆隆,踏破小城镇清晨的宁静,直奔将军府。这行人似乎沐浴一夜风雪,入府不作停歇径直前往后院。
这十余个玄色连帽风裘大氅的男人,忽然涌进后院里,将一干啼哭不休的孩子们骇得收了哭闹声,小院子一围,阵仗大得很,立马冒出几名侍仆将孩子们带了出去。
其中身形最为高大的黑袍男子裘皮大氅一脱,衣襟仍挟带着雪屑,大步上前,长臂一伸,将忡怔雪地中的少女带到怀里,一夜风霜掩不住满脸喜悦,“彩儿,你终于回来了。”
周围闻讯赶来的守军将领侍卫呼啦啦跪了一地,小皇子也从大树上跃了下来。
虽然想过很多回见面的情景,可当真见到他的时候,阿彩却愣住了,傻傻地看着他,半晌方结结巴巴地说:“四……不对,是皇上……”
拓跋嗣手臂紧了紧,“彩儿,你应该唤我义父,或者与麟儿一道唤我父皇。”
“父皇。”拓跋蕤麟抿着嘴走到了他们的身旁。
这时四周齐齐响起军将们震耳呐喊声——
“皇上万万岁!”
“皇子千岁!公主千岁!”
谁也料不到,皇上一句话,这平日里贪玩胡闹,大大咧咧的阿彩姑娘,一夕间成了魏国公主。且魏帝对这位公主疼爱有加,其程度更是一反从前对皇子的严厉,尽管边关战事变幻莫测,仍旧是为这位公主在焉耆逗留了三日。
一时间,这段魏帝认女的佳话由焉耆边镇传回了中原,人们对此事津津乐道了许久。
有人说,照皇上对这位公主的宠爱,说不定其实这位公主乃是皇上流落于异邦的亲生骨肉,这些年魏帝频繁出入边关西域,便是为了找寻这位公主。碍于一些不可言明的内幕,方暂时认作了义女罢了。
魏帝子息单薄,膝下唯得一位皇子,如今又多了这位公主,当真是捧如掌上明珠一般。
可这位掌上明珠呢?一声父皇或者义父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即便是皇帝摒退了众人,她张着嘴就是说不出来……
拓跋嗣不由得黯然,从得知阿财便是彩翎那一刻起,便是满心期待寻到她这一天,能听得她唤他一声义父。
这两年来的日日夜夜,总是时不时想起刚出生那会的小彩翎,雪白粉嫩,娇憨可爱,尤记得那只胖嘟嘟的小拳头,紧紧抓住他的手指不放,乌黑闪亮的大眼睛,望着他笑。可就是让人忍不住就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小孩儿,怎么就成了腿足残废的小乞丐,小混混呢?越想越是心酸不已。
如今,这记挂在心尖的小人儿可算回来了。
她一时间适应不了这个转变,也是情有可原,慢慢来就好。
相处三天后,拓跋嗣让拓跋蕤麟与阿彩先行返回平城。
“皇上,我还不想回去,我要去找爹娘。”自从这几日里,皇帝将自己爹娘的故事细细告诉她之后,阿彩的血就没有一刻不是沸腾的。她就是断定,爹娘一定还在这片西域的土地上,已经离得很近很近。
“彩儿,你爹娘的事,莫要着急,不管是我魏国暗人,还是麟儿他师傅的天机阁,均不停歇在找寻他们。如今域西北烽烟已起,大战一触即发,你逗留此地,我如何放心得下?”
拓跋蕤麟亦没好气地说道:“你就听父皇的话,少在外边瞎跑了,就凭你,三年五载的能不能找到爹娘还难说,没准还给人添乱。”
阿彩瞪了小皇子一眼,亦无奈屈服。
魏帝离开焉耆镇后,小皇子亦令人准备马车,次日一早便将启程回京。
那丫头闷闷不乐,晚膳也没吃几口,一个晚上目光跟随小皇子来回打转。
“欸,你有话就说,别老盯着我,看得人心里发毛。”拓跋蕤麟凤目半眯,瞥了那丫头一眼,嗤笑了声,说道:“但是要我改变主意,不回京城,你想也别想。”
“我,我又没说不回去……”她瞬而转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歪着脑袋望住拓跋蕤麟,“可是,能不能让我去一趟鹞城……”
“不行!”
“我就是去说一声,我要回平城了,做人,那个,总得有交代吧不是,我不能一声不响就跑了,道个别总是必要的不是?”
“不必要!”
“你就让我去一趟好不好,我保证,说完我就回来,不会逃跑。你知道的,我答应了皇上的事儿,一定不会反悔。”
拓跋蕤麟不做声,可脸上分明写着没商量。
“你就答应一次好不好,皇子殿下——”
…… ……
“小皇子,看在咱们这么铁哥们的份上,算我欠你一次人情,好不好——”
…… ……
“蕤麟哥哥——”
“好哥哥——”
某人使出没骨气、没原则、不要脸、死乞白赖的绝招后,小皇子实在忍无可忍,满脸抽搐地投降了。准了那丫头前往鹞城告别,可是,他得跟着她去,省得她中途偷跑。
说到底了,就是不相信她……
两骑快马连夜冒着风雪奔出了焉耆镇,西行而去。
次日下午方到达鹞城。
鹞城依然是封城状态,他们到达的时候正巧有数十兵将出城,阿彩认得领头的正是莲瑨的副将,于是上前拦住。
那副将正欲领兵出城,被这穿着华贵汉服的少女拦住,于是张嘴喝斥。
阿彩将连襟披风雪帽扒拉下来,“尉大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阿彩啊——”
尉副将打马上前,仔细一看,“哎哟”一声立刻跃下马来,“见过小公子,您没事可真太好了,可怎么变成娘们啦!”
“呃……嗯,这是上路需要……”阿彩讪讪一笑,“不说这个,你这是要去哪?我大哥可在城里?”
“回小公子,前阵子小人护送您回崁城,把您弄丢了。可把殿下急坏了,发了好大的火,这不,降了我的职,正准备领兵外出巡视呢。小公子,殿下派人正四处找寻你呢,这会儿回来可就太好了。殿下现今不在城里,在城外军营。”
“咳……真对不起你啊,尉大哥,你现在带我去军营见他可好?”
“小公子,军营您进不去,还是进鹞城皇宫里避避风雪吧,我即刻去通报一声,入夜前殿下定能赶得回来。”
那副将嘱咐守城士兵领了阿彩和拓跋蕤麟入城,送进皇宫,守城士兵将他们丢在偏殿等候厅便离去了。
鹞城皇宫里似有什么喜庆事似的,四处栽花种树,雕刻彩绘,这偏厅刚好要油绘穹顶,有宫人进来请了他们去花园里暂候。
这会儿正下着小雪,还真是冷遇啊……
拓跋蕤麟凑到她耳边说道:“本皇子还从未这么遭人不待见过,哼,还真是托了你的面子了。”
阿彩白了他一眼,“谁说没有,从前不知道谁的屁股被野兽夹子咬了,硬赖在别人家里不走,那也是不招人待见得很。”
咬牙切齿,“全都是拜你所赐!”
阿彩扬手扬了半天唤来了一个宫人,说道:“你们这里要绘画,那里要修葺的,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