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回忆过去边说边哭得撕心裂肺,身子却不见有丝毫动弹;一个听得像傻了似的,眼睛没有了焦距,泪水却像开了闸一般止不住,眼前一片模糊,见不到窗外火光熊熊,闻不到烈火燃烧的浓烟。
“你爹娘当我的娃娃是你,惨死狼口,疯了似的在山里搜寻狼族。我趁着他们惊慌失措之时,悄悄抱着你躲了起来……亲眼看见你爹妈杀光了狼族的人,逼得狼王跌落万丈深渊。”
“人都死光了,走光了……你就落在了我手里,我当时就想杀了你,可是你却望着我笑,蹭到怀里喊我娘……”
“我下不来手啊……你来山寨的时候脚曾经被狼咬伤了,我一狠心,掰断了你的脚腕,将你丢弃在山林里,心想让野兽吃掉便罢了!三天,三天后我忍不住去看,你竟然活了下来。你,一个小小的娃娃,拖着一只断脚在地上爬着找东西吃,我就后悔了,呜……我就后悔了……”
“我把你抱走,可是每当看着你,就想起我的娃娃——想起我的娃娃死得那么惨——”
“再后来,便分不清你是谁,谁是我的娃娃了……”
“可是,我好了,你找大夫医好了我,可是我现在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你叫我如何能日日面对着你!你走吧,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你去找你爹娘。我不怪你了,你那时不过是个孩子,一切都不怪你,可我还是见不得你的脸,你走吧……”
30。烈焰焚情殇
人的关系有时候如同一根绷得紧紧的弦,当你深深认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时候,而一切却渐渐偏离轨道,比自己所能承受的更惨不忍睹。
当丝弦噶然断裂——
悲伤决堤,汹涌潮水中人心不堪一击。
如同现下,阿财颓然嚎啕,把头埋下阿娘的身上,大声哭着:“不是的!不是的!阿娘你是我娘啊,你不要骗我!”
“孩子,我一直都是个疯婆子,不是我养大了你,你不必感恩。反倒是你养活了我,我甚至使得你,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瘸子。我拖累了你,你为何不恨我呢,你该恨我的,若不是我将你抱走,你就能回到万般疼爱你的爹娘身边,我太能理解那种亲眼见到自己孩儿惨死的苦楚了,那是一生一世也忘记不了的噩梦。你爹娘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却血洗悲风寨,恍如地狱修罗,那份剧痛可想而知。”
阿娘忽然就笑了,“小孩儿,是父母永远的良药,你去找他们,去找他们吧。我也要去找我的娃娃了……”
眼中火光彤彤!
此时阿财方惊觉有火舌从顶上的透气窗里窜出,浓烟绞腾,毫不留情地卷了进来。
走水了!!
虽然阿娘一番话犹如晴天霹雳,可此时不能再多想,阿财呼跳起来,抱住阿娘赶紧往门外跑!
门被锁上了,纹丝不动!
烈火在阿娘的眼中生出了妖异的红光,她猛然大笑!“时候到了,解脱了,终于可以解脱了!你赶快自己逃命吧!”
“阿娘!求求你不要这样说!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不会不会不会!”阿财狂吼着使出全身力气拿脚踹门,门纹丝不动,像是有巨木从外头封死了门板。
阿财抱住阿娘往胖兜和傻锅的屋里跑,那有窗户尚可逃生。
赫然惊见那屋火势更为猛烈,窗户亦由外被人封得严实!屋中草垛下露出一只脚!阿财认得,那是胖兜的脚,巨大厚实。
“胖兜——”阿财喊他,却没有回答的声音,赶忙先把阿娘放下,跑去把胖兜从开始哔哔啵啵燃烧的草垛中拖了出来,却忽地懵住了,惊得浑身抽搐……
胖兜一动不动,眼睛却瞪得很大,几乎要破出眼眶一般,脖子耷拉下来,阿财扶起他的头,却,却软绵绵毫不着力。
胖兜,胖兜的脑袋被人拧断了……
嘴角蜿蜒的血迹干枯,早已断气多时!
“胖兜!胖兜——”阿财嘎哑呼叫他的名字,得不到一丝回应。阿娘在一旁淡淡地瞧着这一幕,眼中空茫死寂,唯见火光在浑浊瞳孔中妖艳狂舞。
阿娘指尖动一动,手腕动一动……
阿财兀自摇着胖兜的肩膀喊他起来!摇得那大脑袋松松垮垮前后摆掇……
“他死了,你赶紧逃命吧!”阿娘的声音异常冷静。
这声音唤醒了阿财,抹着眼泪把胖兜放下时,火舌已吞噬了草垛,屋中器具,蜿蜒向脚下游来。屋顶有烧断木条跌落,四处布满火星,浓烟呛得人喘咳连连。
啜泣着抱起阿娘,四处找寻出路,这房屋本是座破庙,修建之时窗户甚少,除了大门,便只得胖兜傻锅房中一面窗子,其余便是顶上无数的出气孔,那里,已是火苗彤彤。
越烧越旺,不得已,转回大门处,仍旧使劲踹那门,只听见闷闷地哼响,凭他阿财如此大力竟然也纹丝不动。
“放下我!孩子,你抱着我又如何打得开门?”阿娘说。
阿财退了两步,想了想,于是将阿娘放在地上,说:“阿娘,等我撞开那门!”
用肩膀撞,用脚踹,用手推,一下又一下。
蓦然,听见门外有金属碰撞铿锵作响的声音,且隐隐听得有人呼喊阿财的名字。阿财精神大振,顾不得浑身撞的痛疼,发了狠似的继续撞击……
不多时,“哐当!”一声响,阿财奋力一脚再次踢向前去,大门轰然倒塌。外边有人举着榔头扑过来,身形如巨塔,身上披着湿漉漉的被褥子冲进屋来。
那人在浓烟中一见到阿财,便将他拽到湿被褥下,拖着就往外跑。
“阿娘——还有我阿娘——”阿财挣脱他大力的手腕,回身找阿娘,却惊呆了……
阿娘不知何时竟滚到了火堆里,浑身烧了起来,她匍匐在地上,双手举起放声大笑,“娃娃!我的娃娃——娘来陪你了,你不要哭了!娘来找你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娘来找你了——”
火焰滚滚吞噬了她的衣裳头发,手和脚,那双浑浊的双眼却铮亮无比,从没有哪一刻似这般耀眼夺目!
笑声不绝,像地狱烈火中嘶叫的鬼灵。阿财也嘶喊着扑上去,向烈火扑去。被那巨塔一般的人一拳头敲晕,拖拽入湿被褥中,破开火焰,冲出大门。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正被人大力掼到地上,黑暗潮湿。地上是泥泞的禾草,蟑螂臭虫老鼠出没不休的地方,一点儿也不陌生。
沉重冰凉的铁链套在脖子和手足上,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为何又被投进了这个地方。万念俱灰,脑海中全是胖兜凸鼓发白的眼球,阿娘烈火中喷薄张狂的笑声。
亲人,那是最亲最亲的亲人。
阿娘说得不对,她说从未养育过他,所以不必感恩,所以不是他娘。不是这样的,他是因为有了阿娘,方在这个凉薄的世间觉到了温暖,才会不惧无畏,他从未觉得阿娘是拖累,阿娘的怀抱是阿财的港湾,每当疲倦乏累,每当气恼委屈,在阿娘的怀里,他会重新溢满力量,所以斗志昂扬、百折不挠。
可是阿娘走了,舍他而去……
阿财身体里最后一丝生气也随着她的离去抽了个空。
平城南郊的一场大火,烧得人们心中恐慌不安,这年刚过完,灾难一桩连着一桩,莫非今年不是个太平年。
据说当时火灾现场围满了人,还来了官差,火势太大,没有人敢靠近火场。京城里一群小混混们闻讯赶来,那个出了名恶霸一方的龟三爷,披上浸湿的褥子,大吼一声就冲进了火场,不一会出来,拎起榔头复又扑了进去。
当龟三爷背人着人冲出火场的时候,大伙儿吁了一口气。尚未从庆幸中反应过来,那围看的官差竟然一拥而上,将那尚晕迷不醒的少年锁了起来。
龟三爷拔拳头欲揍人,大声嚷嚷是有人放火谋害阿财,锁错人了。官差却说,纵火案另议,书僮阿财犯的案是谋财害命,证据确凿,他们本就是来此抓捕人犯,岂知就见到起火了,既然人救了出来,当然要逮捕归案。
阿财被官差带走了,一出变故教围观众人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烧了个干干净净。逃出来的,进了大牢;烧死的,成了地上一团焦炭。
人群散去,只有那仗义的龟三爷替阿财捡了他娘和兄弟的骨灰,埋了。
公子珏谋杀案再度开审了……
因抓获了重要人犯,且有重要人证投案自首。这一突发消息尚未传扬开来,上边着令立即开审了。
待得事情传开,已经审完了,唯有听那些第一时间获知消息,前去府衙外听审的人绘声绘色描述当时的情形。
当时,府衙外围满了小混混,高声呐喊“放人!”结果带头起哄的龟三爷被逮进去打了十个大板,丢出街来。
这案子审得甚急,说是人刚抓进去不到半个时辰,就开审了。
大理寺卿亲自审案,堂侧垂了竹帘,猜是有上边的官员听审,人未露面,只瞧见帘后人影浮动。
人犯阿财锁着铁链跪在堂前,耷拉着头,了无生气,偶尔抬头只瞧见他目光涣散,眼底一片死灰寂然。他抬眼望住的是那人证……
许多人认出人证是阿财的兄弟,从小一道长大,喊一个娘,住在一家的兄弟傻锅。傻锅埋着头,没敢看他兄弟阿财一眼。
接着便是呈上物证——公子珏丢失的那枚玉璧。再传贺兰珏老管家阿昌,确认了那块玉璧便是公子珏随身之物,老管家垂眉敛目,也是看都没看阿财一眼。
然后就是作供了,那傻锅是个结巴,结结巴巴说了许久还是没让人听明白,大理寺卿瞄了眼侧边竹帘,虚抹了把汗,便问傻锅:“这块玉璧乃是你兄弟阿财交予你,让你拿去运城卖了,是也不是?”
傻锅点头称是,供词就算成立了。
其间阿财目不转睛地望住傻锅,直到傻锅作供点头,他目光一黯,再度垂首,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衙差竟又押上一人,据说乃是前来自首的船夫马老大,那马老大作供,道是与阿财勾结,一起谋害了公子珏,为的便是那枚价值连城的玉璧,且阿财答应卖得银两对半分,岂知事情过去许久,阿财总是推托风声太紧,玉璧尚未出手,没有银两给他,于是两人起了争执。
马老大背了罪名,在外潜逃,苦不堪言,恨阿财将宝物据为己有,气愤不过便前来自首了,只望从轻发落,他不过是从犯,出谋的是阿财,动手掐死贺兰珏的也是阿财。
又有贺兰珏同窗学子前来证实,阿财当日确然在悬崖边替公子珏拾取此玉璧,且听得平城珠宝商少东之言,得知玉璧价值连城。
一切人证物证确凿,人犯阿财跪地不辨一言,不答一句,于是大理寺卿再瞟一眼竹帘,便令人拿了供词让阿财画押,这罪就算是定下来了。
此时忽有状师前来,说是此案纰漏甚大,乃前来为阿财辩护。
大理寺卿又望竹帘,此时供词已经递到了人犯阿财面前,偏横生枝节,冒了个状师出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让不让那状师辩护之时,令堂上堂下,明里暗里倒抽一口气的事儿发生了,有人暗喜有人暗悲,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咬牙气恼……
阿财抬手在供词上画下了押……
认罪了。
有人来替他辩护,他竟然看也没看人一眼,听也没听人辩护一句,就画押认罪了。
大理寺卿眉开眼笑,露出了白刷刷的牙,开始宣判。
书僮阿财谋害主人贺兰珏至死及窃夺宝物一案,人犯对此供认不讳,此案情节严重,影响广泛,民怨难消,于是宣判——
明日午时三刻,市朝斩首。
这案子一经宣判,顿时将平城搅得沸腾起来。
有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公子珏这是引狼入室了,阿财狼心狗肺,猪狗不如,该判凌迟才对!
有人不信,这案子审得快、判得快,明日午时就要把人砍了,明眼人都知道定是为了掩饰什么秘密,急于定罪。且将阿财家里那场无名大火结合起来,越发觉得有问题。
可是不管人们争论的结果如何,明日斩首的事实无法改变。关键是,阿财画押认罪了,此时,即便是皇帝亲临要保他,也无可奈何了。
这一夜,有人痛快庆贺凶手抓获归案,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人彻夜不能成眠……
关在牢里的人挨在草垛上,身子紧紧蜷缩。
按下手印那一霎间,他只想一切快点结束。被遗弃,遭背叛,他不想知道原因了,只想一切尽快结束……
本就该冲进火里抱住阿娘。阿娘,下辈子我做你的娃娃,一定不会再惹你生气,我们做真正的母女。
牢门铁锁哐啷哐啷响起,嘎吱一声打开了,火燎亮光顿时透了进来。
阿财瞟了眼,莫非这么快就要前来押他前往刑场了?快了也好,多活一个时辰,便多一分的伤心痛苦。
可他失望了,来的不是牢狱,是韩子翊和他的书僮东竹,东竹提着灯笼,韩子翊神色莫辩。
韩子翊让东竹将灯笼找地方挂起,打发了他出去,掩上门。方劈头盖脸地骂开来,“果然是蠢财啊蠢财!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何要认罪!人家摆明了就是挖个坑给你跳,你跳下去就罢了,还在里边挺尸让人埋,有你这样的么?唉唉唉——”
韩子翊哀叹连连,复又愁眉苦脸,说:“这可如何是好,你画了押,我便是诸葛再世也是想不出办法来呀,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
在牢房里来回踱步,惊得老鼠四处乱窜,也把那从未进过监牢的公子哥儿骇得跳脚不已。
阿财也不管韩子翊在他耳边怒吼,哀求,哄骗,轮番轰炸,始终不理会他。末了韩子翊一砸铁门,轰隆作响!“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认罪了!让珏始终蒙冤惨死,还搭上了个贺兰婉甄,有你这么不负责任的么!”
阿财抿了抿嘴,朝韩子翊招了招手,说了句“我要写信。”声音粗噶难辨……
“唷,敢情你阿财大爷跟珏学了读书写字,就是为了写遗书呢!真牛!”
挖苦归挖苦,韩子翊还是令东竹找来了桌案笔墨,伺候某人写遗书。
信,阿财拜托韩子翊交给小皇子拓跋蕤麟,以及皇宫总管玉松。他本还想写给大公子,可是自己画押认罪,大公子和阿昌伯一定恨死了他,便作罢了。
这次,阿财写得很快,韩子翊拿过信笺,不禁傻了眼,两张信笺,写着一摸一样的字,如同复制……
“保重,对不起。”落款,彩翎……
“彩翎?”韩子翊不解地问阿财,“你的名字是,彩翎?”
某人黯然垂首,再也不言语了。
她的名字是彩翎,公子珏说,若是给孩子取名为彩翎,喻义七彩翎羽,是美丽无双的意思。
31。昨事尘归烟
夜深沉,沸腾喧闹渐渐归于沉寂。
人们酣沉于梦乡之中,梅林小院内却灯火通明,高挑男子白皙莹长的手心握着玉璧,定定凝视,眼眸似海深沉,令人猜不透究竟是喜还是悲。
男子缓缓从怀中取出另一件荧绿夺目的翡翠玉,将翡翠玉合于玉璧面上,手指快速滑动,一按一碾,两件玉器合并在一起,且那玉璧面竟然裂开来,露出莲花形状的轮廓,发出幽幽荧光……
璀璨的光华一霎那夺去了众人的呼吸,即使熄了屋中的火烛,那物事发出的光芒亦足以照亮这一方院落。
此真是神奇之物,屋中另三人不禁凑过去看那枚碧玉莲花,不约而同惊叹出声。
女子扬着眉尖猫儿眼晶亮,“这碧玉莲花,莫非就是莲印图腾的真身?相传迦莲雪域王国的国玺?”
戴着面具的雪发男子微微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