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侯了许久,夕阳将云层染红,他仍是坐着一动不动。阿财将自己外套也脱下来,披到他身上,说:“大公子,要入幕了,夜凉,你身子刚好,经不得。咱们回去吧……”
他依旧不说话,也不起身,眉梢动了动。
忽然听见林子里传来有人跑动的声音,阿财回身望去,是阿昌伯寻来了。
可是,向来冷静淡定的阿昌伯是跑着来的,一头的汗水,悲喜交加。跑到大公子面前,老脸动容,呆呆地望了半晌,“噗通”一下跪到地上,额头伏磕。
这下又把阿财给镇住了。
23。阿财式热情
骤然听得林间有人奔跑的声音,踩得落叶噼里啪啦飞溅,阿财回身望去,是阿昌伯寻来了。
可是教阿财诧异的是,向来冷漠淡定的阿昌伯一路小跑而来,额上沁出汗水,滑落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纹路均牵出喜悦的线条。奔至大公子面前,老脸抽搐,呆呆地凝望了半晌,“噗通”一下跪到地上,额头磕上手背。
这下又把阿财给镇住了。
阿昌伯老泪纵横,不住地喃喃“老奴无用”,阿财料他是因公子珏之死而觉愧对大公子。
可是这卑躬的神情教阿财震惊无比。
阿昌伯素来给人的感觉就是对谁都冷漠,似乎没什么可上心的,待人处事中规中距。连带与公子珏相处的模式亦是不甚亲密也不甚疏离。毕竟是阿昌伯将他们两兄弟照顾至今,公子珏对他很是尊敬,压根儿无主仆之分,阿昌伯亦欣然受之。
可现今看来,大公子与阿昌伯之间可非同一般,就这跪地磕头长久不起,大公子冷眼相看毫无表示,就太不寻常了。
许久,大公子嗓子里才憋出了喑哑“嗯”的一声,阿昌伯抬起身来,皱巴巴的双眼附近湿糊了一片,那面容却已淡定冷静了下来,眼瞳透出异样神彩。
两人把大公子搀回听梅居,阿财被打发去做晚膳。
这可愁死他了,晚膳向来是由阿昌伯准备,阿财可从来没碰过炉灶什么的。没辙,找到些个冷馍馍,热了,掰开,夹入些阿昌伯腌制的酱菜,这晚膳就成了……
这东西端到大公子跟前,他看了又开始皱眉。
阿财郁闷的紧,打见到苏醒的大公子,就没见着他的笑脸。可心里头虽然怄得慌,想想也理解了,毕竟这一醒来没什么好事能让人笑的,真不知他笑起来会是多么倾国倾城。
倾国倾城这词用在男人身上似乎不妥,可用在大公子身上就理所当然似的。这个人,几乎可说是上天独一无二的完美创造。
就是性子……差了些。
阿昌伯说是大公子暂时不能食用阿财费尽心思弄的晚膳,得去准备些流食,让阿财去烧水准备给大公子沐浴。
准备好了,阿财早已习惯给大公子擦洗身子,便很自觉地去解开他的衣裳,又被拂袖打开了手腕。
于是阿昌伯又把他支走了。唉,真难伺候,阿财恹恹。不禁腹诽起来,这大公子浑身上下他早就看光摸光了,真搞不懂,这人醒来竟是这种德性,还是当活死人的时候来的乖巧听话。
然而没过一会,他又想开了,人经历了这么多生死离合的事情,性情难免古怪些,就让他用阿财式的热情去感染他吧,让大公子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啊哈哈,就这么定了!
阿财式的热情,可真教大公子不胜其烦。
大清早就一脸谄媚的笑容守候在卧榻前,梳洗、更衣、绾发,管他大公子把眉头皱成山川河流,他也视而不见,热情活力依旧充沛。
用过早膳,搀扶着大公子从梅林一路走向小溪边,练习行路。小皇子若是来了,阿财便与其对打一番,由得大公子自个拄着木棍慢慢走。
小皇子对于大公子奇迹般的苏醒不予置评,反正跟他没什么关系。
冷空气飕飕地降临,冷场了……这林子里分明有三个人,可那俩人都当对方透明的,完全没交集。
唯有就是在小溪边歇息的时候,小皇子瞥了大公子一眼,说:“你就是贺兰瑨?”
大公子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写了“莲瑨”两个字,随后啪一声折断树枝,扭头丢到一边。
小皇子嘁一声便不再搭理他了。
两人一般臭拽。
这莲字莫非是大公子母亲的姓氏?阿财诧异,从未听公子珏提起过。如今看情形,大公子是决意抛弃贺兰氏的身份,坚决不再同他们有什么瓜葛。
反正他抛弃还是保留,贺兰家的也不会在意,没得那个黄牙草包又去大做文章,编排些难听的话出来。
韩子翊对于大公子倒是异常热情兴奋,像见了个亲人似的。装了一脸欣慰,在贺兰珏的坟前念念有词,让他泉下有知,赶紧安息。
至于韩子翊与阿财商议找寻贺兰婉甄的事儿,也没有避开大公子。阿财本以为大公子对这事会生出点波澜,结果又失望了。他跟那吊儿郎当的小皇子一个德行,一个在树杈上跟大金小金玩闹,一个在大树下闭目养神,听肯定是听进去了,可就不发表意见。
阿财说起在泰德书院狠揍贺兰敬一事,立马就被树上不知哪飞来的野果子啪一声打到了后脑勺。
阿财扭头看去,用目光在某人身上刺了几个洞,恨恨地说道:“我想揍他很久了,难得他开口求我扁他。再说我也从那草包口里套出话来了,他说公子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这话刚说完,“啪”一声响,树下不知哪处又一颗果子丢来,砸在后脑勺上,前脑门就近被韩子翊弹了个爆栗。
阿财捂着脑袋向坟墓作揖赔礼,“公子啊公子,我不是有意这么说你的,是贺兰敬那草包说的,你大人有大量,晚上别来掐我。”
然而草包贺兰敬的这句话只是令得线索稍微清晰了些许,看来贺兰家是知晓了贺兰珏与贺兰婉甄的情事,且是用痴心妄想来回敬了他……
这便是贺兰珏从太尉府回来以后失魂落魄的原因么?即便是如此,也用不着急得卷铺盖走人。
猜来揣去,这谜团仍旧是难解难拆。
秋天摇一摇疲劳的身躯,连最后一挂的叶片也抖落了下来,便悄然离开了。
不用掰手指,日子也过得很快,还很快活。烦恼当然也不在少数,可是人不能因为有烦恼而整天愁眉苦脸呀,该吃就得吃好,该睡也得安稳,该玩的,一样也不能少。
小皇子拓跋蕤麟说了,这是某人的做猪准则,很有道理,很见效,很有才,很强大。阿财没有姓氏,不妨姓猪,名有财。
听了此话,有人横眉冷对,有人笑抽了就地翻滚,有人嘴角抽搐,却如香梅绽放。
就是这样斗斗嘴,打打架的日子,阿财觉得很快活,虽然常被取笑的人是自己,常被殴打的人也是自己……
逢十五,与四公子独鹤楼相见,吹埙畅饮,听他讲述战场上的故事,讲述各地风土人情,偶尔还说起小皇子幼年的趣事。他让阿财也说,阿财讲得绘声绘色,口沫横飞,他听得很仔细,眸光温暖。就这样短暂的时光,阿财也觉得很快活。
大金小金一天天长大,已能跟着小蓝在天空飞舞追逐,一身翎羽绚烂夺目。阿财就像做爹的人似的,深感欣慰,快活无比。
说到烦恼的事,便是阿娘依然冷漠,公子珏的冤情悬而未决,还有便是,大公子莲瑨醒来两月有余了,虽行动已能如常,可却哑了,除了能嗯嗯啊啊发出点简单的音字,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大夫说是声带太久未曾发音,且生理抵制,因而开口不能言。
这种状况阿财完全听不懂,太深奥,反正就是跟活死人一样,没准哪天忽然就能给人个惊喜,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是个哑巴……
阿财懊恼,怪自己从前只顾着给大公子按摩身子手脚,忘了给喉咙也揉揉捏捏。
果然,人是不能太完美的,老天爷会妒忌,整点缺陷出来。阿财就这么把责任推给了老天爷,难怪上天老人家不待见他。
那个纠缠着阿财的梦魇越来越少了,夜里睡得沉,时常一夜无梦,连知觉都没有,睁开眼睛天就大亮了,甚至偶尔会睡过了头,人家大公子自个都起来洗漱穿戴好了。
阿财便怪是天气转冷,动物还会冬眠咧,人多睡点也是正常。
只是颈脖子上的小伤口一直不见平复,偶尔去照镜子,看到些许红肿,思忖兴许是夜里痒痒了,自己去抓破了口,也无大碍,于是仍旧不在意。
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姗姗来迟。
推开大门,映入眼底的是一片苍茫的白色,呵气成雾,风连着雪,雪连着天。覆盖了天地,将万物雕琢得晶莹剔透,洁净无瑕。
今儿又起晚了,阿财心里犯嘀咕,怎么现在有了冬眠的毛病,从前可不是这样,他就爱早早起来,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气,一整日精神倍儿好。
可现在早上起身便觉肩颈酸痛,有时候还犯头晕,莫非自己得了什么病?
大夫来给大公子看病的时候,阿财也顺带问了问自己的症状。大夫一把脉,让他伸长舌头,就说了俩字——血虚。
这下阿财闭嘴了,血虚,血虚,原来是这毛病。他就算再懵懂,也明白一点儿,自己为何会血虚。
大公子示意大夫给阿财开药方,大夫竟给开了四物汤。
阿财傻了,四物汤他知道,那是,那是女人们才饮用的汤药……
偷看大公子,神色如常,该没起什么疑心吧,若是他知晓自己不是个男人,会不会撵他走?偷看了一会就释然了,大公子昏睡这许多年,看来并没有那方面的常识。
这段日子,在阿财式热情的攻势下,大公子不得已缴械投降,如今他沐浴更衣均是阿财伺候着,大夫交代的全身经脉穴道按摩也是阿财一手操办。
可是,大公子有个很严重的怪毛病——洁癖,和任何人肢体接触都是难以忍受的事情,连大夫把个脉,他事后都用清水反复擦洗好几遍,还习惯于戴手套,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永远都被一副洁白的手套包裹着,稍微弄脏一点就要阿财去洗干净……
唯一的例外,却是阿财。虽然初初醒来的时候,对阿财的触碰亦有抗拒,可渐渐的似乎就习惯了,不再反感地皱眉头,有几回,甚至在阿财给他按摩穴道的时候很放松地睡着了。
这个时候,阿财就觉得,大公子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大公子能正常饮用膳食以后,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开始长肉,骨骼匀称,四肢修长,白皙的皮肤变得结实而有弹性,却依旧光滑如缎,摸起来手感相当好。
连身体都如此完美,天下的女子真该羞愧死了。
阿财常常因此叹息,却总是忘记,自己也是被诅咒羞愧至死的其中之一……
他总是习惯遗忘这个问题。
踩着嘎吱嘎吱厚厚的积雪往城里去。
阿昌伯今儿给了阿财工钱!乐得小样儿笑开了花,阿昌伯可真是好人,自己夸口说不要工钱第二天,就后悔了,应该说少拿点便是了。
阿昌伯也没亏待他,今儿冬天,可以给阿娘、胖兜傻锅都添置一身袄子,过个暖洋洋的冬。前几天胖兜来了,说是如今小货摊子在龟三爷的关照下,生意出奇的好,让他不要再为银两的事情发愁。
乐得阿财直夸他们俩能干。今儿出城,要办的事还不少,买棉袄,请龟三爷喝酒答谢他,还得帮大公子办事。
你说大公子能有什么事要办的呢?说来倒是奇怪,他让阿财送信。
送信不奇怪,大公子也是打小在平城长大,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朋友的,他身子刚好,却也不方便出城,写信联络联络友人也正常,可是这信却有两封,其中一封是送去给京城最大的盛乐歌舞坊坊主——青雁。
关于盛乐歌舞坊的青雁,相信京城里没有人会不知道。也就是蟠殃山秋狝那会,小皇子带了去行宫里寻欢作乐的舞姬,韩子翊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浑身酥软,抽风兼淫笑。
青雁姑娘的妖娆媚艳举世无双,一双翠绿的眼眸像波斯猫儿似的,抛一抛眼波,人的魂魄就被勾走了,嘴唇柔润娇美如桃花瓣,丰满性感,纤腰细得几乎一拧就断,据韩子翊形容,见过她舞动小蛮腰的男子,无不鼻血横流,狂性大发。
阿财还嗤笑他是迷青雁迷得走火入魔了,可当亲眼见到这人,阿财不得不承认韩子翊一点儿也没有夸大其词。
难怪连小皇子都是歌舞坊的座上宾。
如今,又多了个大公子。
据说青雁是胡汉混血,所以肤白眸绿。阿财亦听闻大公子两兄弟的母亲是胡姬,因此大公子的眼眶略凹,眼眸深邃,眸色是如深海一般的黛蓝,也算是半个胡族呢。
阿财把信笺让歌舞坊的门房递进去才没一盏茶功夫,青雁就追出来了。
真是个高挑身材的绝色美女,与京城第一美女贺兰婉甄乃是两种不同韵味。贺兰婉甄那是让人远远瞧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青雁就是让人瞧一眼便血脉沸腾,媚入骨髓,让人魂牵梦萦的可人儿。
她自然是不轻易见人的,除了舍得大把花钱的贵族公子,一般人想瞧一眼她的裙角都不可能。何况是阿财,一个小厮而已。
可是青雁出来了,阿财送了信找门房讨了口热茶暖暖身子,喝完转身离开的时候,青雁就出来了,大下雪天的,连袄子都没披上就追了出来。
美艳绝伦的面容上狂喜激动的痕迹仍未消失殆尽,猫儿眼晶亮,璀璨流溢。她看了阿财一会,手上还拿着那封展开的信笺,隐隐约约透过雪地上反射的光,看到信笺上没有字,是一个图案摸样的画……
青雁盯着阿财半晌,说了句:“嗯,小哥……那人,可还好么?”
阿财点点头,“大好。”
青雁笑了,笑得连冰冷的雪花都融化成春水。
阿财可没被她迷惑,不耐地看着她。这追出来了也没什么交代的,光是看人就看半晌,今儿可还有许多事要办的呢,这不是耽搁时间么。
可下一瞬阿财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珠子了,人家青雁忽然就塞了把碎银子给他,让他好生照顾公子。
啊哈哈,想不到送信是这么好的差事,阿财连声道谢,告了辞转身就跑,在雪地上跑出了一长溜的脚印,赶着去下一个地,送信!
24。小倌苑糗事
剩下一封信要送去的地方也是个京城有名的地,竹锦苑。
这竹锦苑听起来是个看花赏竹品茗的地方,其实也差不多。外省人或许不知道,然皇城之内,就算庶民百姓也如雷贯耳的一个处所,阿财自然也是清楚明白的。
名声响亮,却颇为神秘,还不是钱多能进得去事,只因那里边赏的花与竹均不是死物,而是活生生的尤物,别以为尤物就是用来形容女子的,那里边,一个女人也没有。
明白了吧,竹锦苑其实是个上流贵士族们放纵寻乐的小倌苑。
阿财出来的时候就有些纳闷,为何大公子的朋友都是风月场所中的人呢?至于盛乐歌舞坊的青雁是响当当的舞姬,很多人都见过。可第二封信要给的人,也是响当当的名头,却没有多少人见过的竹锦苑主人狐仙。
狐仙是艺名,真名就更没人知晓了。
据说其琴棋书画,天文地理,无所不精;达官贵人,三流九教,都有一方天地。可他的容貌也是没几个人能见过的,脸上永远戴着一张铜皮面具,擅击缶乐,擅勘破人心。许多贵士族人士慕名而来,却非为与其寻欢,仅是品茗赏竹,聆一曲缶音,与君促膝浅谈,万般愁绪亦会涤荡殆尽,仿若焕然新生一般。
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