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这么折腾病人的么……”阿财那身子虚着呢,晃了两晃就要往下倒,被人攥住了手肘一带,就躺到一个清爽坚实的怀里。呵,这么倚靠着也比躺在榻上舒服,某人干脆双手一圈,象抱着阿娘似的抱了上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把脸颊贴在他胸前……
阿娘……
人生病了,就特别脆弱,好多时候,特别想阿娘,渴望有人给他个温暖舒适的怀抱,心里就踏实了。
别看他从前横行东街,进牢狱像是家常便饭。可这次真不一样,贺兰珏的死是狠狠打击到了心底,说来,他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小皇子懵了下,抿了抿嘴便用手圈紧了他,说道:“出去晒晒太阳么?你躺着都快发霉了,回来的时候臭得跟从粪坑里挖出来似的。”
咦……说到这,阿财摸了摸身上的干净衣裳,问:“谁给我那个洗的……”
“这几日都是哑婶照顾你,阿昌伯要忙活贺兰珏的后事,还得看护那个活死人,顾不上你。”
阿财垂下眼皮,闷了会,说道:“我想去看公子,带我去,好么?”
小皇子没说话,站起身来,在边上捞了件薄袄褂子给他披上,将人打横抱起,走出门去。
白玉青石的孤坟,静静座在梅林间,堆簇秋菊金黄灿烂,林间微风扶摇,抖落菊叶纷纷洒洒,公子珏似菊高洁,再配合不过了。
有素衣书生散发赤足持酒狂歌——
羔裘逍遥,狐裘以朝。
岂不尔思?劳心忉忉。
羔裘翱翔,狐裘在堂。
岂不尔思?我心忧伤。
羔裘如膏,日出有曜。
岂不尔思?中心是悼。
(注:自诗经《国风?桧风?羔裘》)
歌者是韩子翊,痛失至友,悲不自禁……
“公子——”阿财挣扎着从拓跋蕤麟的怀中下来,哭倒在那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贺兰珏那日画舫上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却不料已成最后的叮咛。
韩子翊扔了酒坛子,上前来握住阿财的肩头,捏的他骨骼生痛!“阿财!阿财!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珏……珏为何就……”
阿财的眼瞳蓦然就像烧了把火,他一抹眼泪,朝公子珏的坟跪磕了个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公子,阿财誓要找出凶手,砍他个十七八段,为你报仇雪恨!”
再顾不得那么多了,当下便将贺兰珏那日由太尉府回来后的变故说起,一直说到画舫遭难。
韩子翊顿时酒也醒了,小皇子听了亦在低头沉思。
韩子翊说道:“如此看来,关键就是贺兰婉甄,须得见她问个明白。方知那艘船是不是她雇了在那儿等候,然珏与贺兰婉甄的事儿我再清楚不过了,她绝无可能会加害于珏。”
拓跋蕤麟拧着眉头开口,“这案子我问过大理寺卿,贺兰珏除了是被人掐断喉颈致死之外,他身上的银两和那块玉璧都不翼而飞,贺兰珏的尸身当时在河面上漂浮,是那村子的村民捞上岸来的,在场的人为数不少,没有私拿的可能。所以他的物件只能是在船上或者是河里被人拿走了。”
“玉璧!就是珏特别宝贝那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如此说来,莫非是船夫见财起意,谋财害命?”韩子翊握紧了拳头,捏的指头嘎嘣直响。
“那倒未必。”小皇子撇撇嘴,眨了眨眼却又不再说为什么会未必,反倒是冲着阿财说道:“笨徒儿,倘若再审,你就说是船夫谋财害命,别的事一概不说。尤其是贺兰珏与贺兰婉甄约见面之事,别提。”
韩子翊也点点头,面有难色,“嗯,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我就觉得贺兰婉甄有蹊跷,人是她约的,地点是她定的,船没准也是她找的,要不那么偏僻的地方哪来一艘船。”阿财就想不明白。
小皇子伸手又要拍阿财的脑袋,想想他还是病人,又作罢,“自然不能说,他们的私情若是传出去,那还得了,还不得天下大乱。贺兰家千方百计要把贺兰婉甄送进宫,给你这么一闹,他们能饶了你?再说知情的就你们几个,贺兰家有的是办法让贺兰婉甄和那奴婢矢口否认,届时就成了你阿财诬蔑中伤官家贵族,多大罪你知道不。”
略一沉吟,又道:“再说了,你无凭无证,空口说白话,不小心就给惹祸上身,倒不如就顺水推舟,就当你们主仆游山玩水,船夫谋财害命,把这事结了,待得时过境迁,背地里慢慢查就是了。”
韩子翊非常赞成,“皇子殿下此言有理,此事有蹊跷,若是阿财指证,确实拿不出凭据,其一,没有证据表明此事与贺兰婉甄有关,连贺兰婉甄是否真的约了珏见面都未得而知,带话虽是贴身侍女,亦有可能遭他人胁迫,珏人已故,那侍婢岂会承认?其二,船夫消失,更无凭证表明船只是贺兰婉甄所安排。单凭一张口,无人信服。再则,船夫那时亦是对阿财痛下杀手,结果阿财没死成,倘若阿财便当作一无所知,反教那幕后之人安了心。我们便来个暗中调查,收集证据。”
小皇子赞赏地看了眼韩子翊,又瞥了眼阿财,说道:“瞧瞧,这才是有头脑的人,你呀,笨得跟猪似的。”
阿财嚅嗫不服,“哪能这么比的,你们混哪的我又是混哪的,我们小混混哪来那么多心眼害人,还不都是你们肚子里喝了墨水的,都黑了心了。”
这下连韩子翊都想敲他了!
那两人都不再理他,当下就商议了由韩子翊想办法见上贺兰婉甄一面,把事情原委弄清楚;阿财则在公堂上一口咬定是跟随和公子珏泛舟游河,被船夫下了药,丢下河里没死成,别的一概不知。
21。残梅梦惊魂
公堂之上,三司会审。
因此案民间反响太大,于是大理寺不得不决定公审,开了府衙大门,让街上围观的百姓都涌进了大院里。
这些天,平城街头巷尾茶寮饭馆,人人都在谈论着这个案子。有的人说,既然要审小书僮,那就是有可疑,说不定小书僮就是嫌犯;有的人说,若是小书僮杀人了为何还沿着河边找寻公子珏?听说鞋都跑丢了,踩了一脚血,见到了公子的尸身,立马就抱着晕死过去。
总之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于是人们就更想要知道答案。开审那个早上,天没亮就有人来衙门外排队了,占个好位置,看得清、听得清。去八卦的时候也能详尽些。
总之那个人头涌动呀,仿佛这十年间,平城就出这么一件惊天大案似的。
唉,也不知是不是祖上造孽,平城三公子之珏,才华横溢,风华正茂,前途无量,就这么死于非命,京城里仰慕其才华的姑娘家都哭哑了嗓子,且流传开来他们这一家子是被人诅咒了,难怪贺兰家长房不敢让他们认祖,如今一家四口的就剩下了个活死人,唉,凄凉唷……
叹息声街头传到巷尾。
于是这老老少少都来听审了……
立刻就有人认出了堂上的小书僮就是原来横行平城东大街的阿财,这下各种无端猜测又开始闹腾开了。
这小书僮名声不好,从前带着一帮子小混混在街头打架斗殴,小偷小摸、鸡鸣狗盗的事儿没少干,啥时候就混去了公子珏身边当书僮了,一准就是有猫腻。
“吼吼吼——”人群中爆发了几声嘶吼,有几个人大声嚷叫开来,“小混混又怎么着!小偷小摸打架斗殴就他妈的就会杀人放火谋财害命?妈的这是什么屁话!欠揍不是!谁再他妈胡说八道,就过来给你龟三爷我垫屁股!”
“对!对啊!我们阿财早就从良了!谁说小混混不能当书僮!屁话那是!”
阿财跪在堂中扭头望向后边院子里的人,一座巨塔站在人群中,竟然是往日的死对头龟三爷,带着以前的兄弟们给他壮声势来了,胖兜和傻锅也在,胖兜是急得直抹汗,傻锅一脸茫然,龟三爷左推右攘,闹得热乎。
“肃静!肃静!再行喧闹者轰出大院!”堂上那大理寺卿皱眉发话了,院子里这才安静了下来。
阿财照着小皇子拓跋蕤麟教他的说法,加油添醋, 描述他们主仆二人在船上欣赏河光三色,公子珏弹琴吟诗,惬意自在。阿财口若悬河,哀婉细致的描述,直让周遭的人如同身临其境。抒情完了开始说吃点心饮茶,然后不知不觉就被迷倒了,再醒来就是挣扎在河水中……
越说越悲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公堂之上嚎啕大哭。那围观的百姓群众也有的禁不住某人博同情的催泪弹,跟着抹眼泪了,这就像是个效应,一个哭了,就有两个,哭声渐渐漫延,仿佛每个人都感同身受小书僮当时的焦急惊慌和见到公子珏尸身时的巨大悲恸……
一侧,公堂竹帘后有人旁听,边听边翻白眼,气他胡闹。让他博取主审官同情也不至于表情这么夸张做作。
看到后边某人声泪俱下地卖力表演,亦禁不住低下头,肩膀抖动。抬起脸时,潋滟凤目里满是温柔笑意。
如同小皇子推断的结果一样,阿财前来庭审乃是作为重要证人,不会有人为难他。且堂上仵作提交了贺兰珏的验尸报告,胃腹中确然含有致人昏迷的药物;阿昌伯亦前来作供,言道是公子珏从不离身的家传玉璧丢失。
至此案件表面上的前因后果就清晰了然了,大理寺断此案为船夫谋财害命,交由府衙官差缉拿那船夫归案。
阿财走出府衙的时候,龟三爷、胖兜、傻锅等从前的兄弟们立马就围了上来,硬拖着阿财去喝酒吃肉,说是去去霉气……
那龟三爷还真是个逗趣的人,从前和阿财对着干,打架打了不少。可阿财不干小混混的时候,东大街说不要就不要,丢给他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他龟三爷得意了一阵子后倒是不适应了,偶尔还特想这个力大无穷的臭小子,怎么说也是一块打架打到大的,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可记一辈子的,粗人就是容易忘记不愉快的事。
这不,一听说阿财出事,立马就带上兄弟们挺他来了。
大块头龟三爷这大半年不见,越发的魁梧壮实,摸样儿彪悍,十七八生得跟二十七八似的,粗眉大眼,阔鼻厚唇,头发也是直愣愣地竖着。
跟个巨人似的,那身高快赶上颐王拓跋元邺了。阿财连拍人肩膀也得把手抬老高……
大伙儿乐呵呵找了家小馆子暴饮暴食,龟三爷用那把粗噶嗓子吼叫,“老子很久没喝这么痛快了!阿财兄弟,咱们今儿可说好了,不醉不归!”
“行啊!不醉不归!就冲你这么照顾东街兄弟的份上,我阿财今儿陪你喝个够!”
“爽快!来!干了!”大坛子,大罐子酒都搬台面上来了。
一大口肉,满嘴流油;一大口酒,咕嘟嘟灌下肚肠,畅快淋漓。
抽个空隙,阿财将胖兜傻锅逮到边上,问阿娘的情况。他可是偷偷溜回家看过她好几回,阿娘看起来安详恬静,补衣裳做细活,没什么异常,可是阿财一现身她就砸东西……
如今再回去,只敢在远处偷偷张望。满心指望着阿娘能痊愈,不再赶他走。
胖兜说是大夫也看不出什么异样,阿娘现在吃的下,就是夜里睡得不安稳,时常喊叫着娃娃醒来,然后就呆坐着掉眼泪,一夜到天明。
阿财闷头愁眉,只得叮嘱胖兜好生照顾阿娘,自己得空再回去看望……
这晚,阿财喝的酩酊大醉。心里头有太多不痛快的事情,憋着窝着难受得紧,跌跌撞撞回到城北郊的梅林,也不进屋,就着月光来到公子珏坟前,呆坐了许久,沾了一身的露水。
阿昌伯出来见着了,把他拽回了家。
厨房里,塞了碗给他留的面条,在火炉边坐下,示意阿财也坐下。
阿昌伯叹了口气,说道:“阿财,二公子不在了,这屋子里就没了主心骨,我就拿这个主意吧。你的卖身契我给你,另某个出路吧。”
一听此言,阿财手中的碗筷差点就没握住,抬起头愣愣地望住阿昌伯。
阿昌伯从兜里掏出碎银子,往阿财怀里塞,“我还有些钱,拿着,当阿昌伯一点心意。”
阿财搁下饭碗,唬就站起身来!把碎银塞回给阿昌伯,大声说道:“阿昌伯,你,你要带大公子离开这里?”
“不是这样,我们不走了!如今不需要走了,人都没了,还要走去哪?”阿昌伯说得黯然,眼中却愈加冷清,闪着某种阿财看不懂的精芒。
“你们不走,那为何要我走,我要留下来继续照顾大公子,我不走!”阿财那酒气忽然就上涌,脑子一热,声音就拔高了。
“阿财……不是阿昌伯赶你,如今二公子不在了,我也不打算再要他贺兰家一个铜板,你若留下,我非但给不了你工钱,还得挨苦日子,何必呢。”
“工钱……工钱我不要!挨苦日子又如何,咱苦日子过惯了,只要有口饭吃就成,二公子对我好,阿昌伯你也对我好,这个时候我拍拍屁股离开那我就不是人了!二公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公子,你就留下我照顾他,我可以上山上砍柴,可以下河里摸鱼,我能干着呢。阿昌伯,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你就不要赶我走嘛!”阿财字字句句吼得激昂,真不知明早儿酒醒了会不会就后悔了,没工钱呀,说不定还得倒贴,他可是把这财字看得比什么都大的小财迷……
可是,小财迷为了个义字也能什么都放弃!
得到了阿昌伯的答允,阿财方放下心来。
一身酒气,也不去洗洗,晃晃悠悠就去了大公子的房中,瞧着天人之姿的大公子,念及公子珏,不禁悲从中来,捏着大公子削瘦的手,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宿。
他那身恶臭酒气掩盖了屋里的清幽梅香,自个也不觉,没瞧见美人大公子英挺的眉梢动了动,眉间拧了个若隐若现的皱褶。
啰里巴嗦也不知道究竟在说的什么,直至累了乏了,趴倒在床榻边酣然睡去。
“阿财——”
“阿财——阿财——”幽幽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唤着阿财的名字,空洞、迷茫。
他吧唧着嘴,唇角边淌着一丝晶亮的津液,咕哝了一声,又吧唧着嘴翻个身不理会,梦里可是小皇子请他去宫里赴宴,那珍馐美味琳琅满目,正吃得香呢,这会是九匹大马也决计不能将他从食案边拖开。
可那声音不依不饶,“阿财——”尾音拖的悠长,兀自振颤。
就这么又远又近地在耳边叫唤了许久,某人在梦中终于吃饱喝足了,这才舔了舔嘴唇,手背一抹淌下的口水,眼睛仍没睁开,嘀咕了句,“谁啊,大半夜的。”从床榻上翻滚起来,眯缝着眼就摸到门边,推开门,张望了下……
没人啊。
那声音又传来,“阿财——阿财——”幽怨凄凉,隐约含着一丝哭腔。
夜正深,浓秋的夜里冷风游弋,从脖子里一丝丝钻了进去,冰冷地爬满了全身。他打了个哆嗦,想退回屋去,可那声音,极其蛊惑似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就遂着寻去。
推开大门,声音清晰了许多,是谁大半夜的在外边鬼叫鬼叫的没个消停。
进了梅林,乌云蔽月,死寂的安静,空气中浓重的腥湿气息,踩了一滩水,阿财这才留意到自己没穿鞋。
那一小滩水倒影着亮光,竟一路延伸向前,他疑惑,梅林里哪来这样的水迹?顺着跟去,声音忽然就停下来了,水迹的前方站立了一个人,黑蒙蒙的也看不清。
他幽幽地说:“阿财——你来了,跟我一道走吧——”
他背对着阿财,浑身湿漉漉地不住淌着水,脚下很快就聚了一滩水迹……在夜里泛着寒光。
乌云撕开了一角,露出些微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