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湛东学着她的语调:“是么?”
“我渴了,要喝水。”霍希音跳下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要不要?”
他摇摇头,唇边的笑意消失不见,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霍希音端着水回到卧室,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室内太安静,甚至连外面偶尔的喧嚣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霍希音的脚步声也很轻,连坐下去都是悄无声息。她自认虽然倔强,但还算懂忍让,很少会有这种面对面和人对峙的时候。
“我前几天做梦,梦起小时候。有段时间我养过一只波斯猫,雪白皮毛,优雅步子,很温顺,也很漂亮。后来这只猫走丢了,怎么都找不见,我难过得两天没有吃饭。再后来姥姥知道了,不知从哪里又给我弄了一只相似的来,也是雪白的皮毛,甚至连眼珠的颜色和吃东西的姿态都近乎一模一样,我最初看到它的时候觉得像极了。”
“可我在养了它一周之后,却发现,这只猫太容易发怒,脾气不好,并且十分娇气,尽管外表一样,可终究不是原来的那一只。后来我越来越失望,看到它又总是会想起第一只猫,然后就会伤心,最后我只养了一个月,便将那一只又送了回去。”
她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来看他,眼神平静,呼吸平稳,就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纪湛东,你在和我相处的时候,是不是也和我当时那样,觉得挺失望?”
她还从没在纪湛东脸上看过这样复杂的表情。并不震惊,对她这种坦然他仿佛早已知晓,连半点诧异的眼神都没有。但其中带着歉然,另外还有清清楚楚的疲惫。就像是等待了许久的一件事,明明知道结局不尽人意,却又不得不坐以待毙时的那种挡不住的疲惫。
柔和的灯光打在两人身上,霍希音这才注意到他眼底有些微清晰的血丝。他极少会这样,“神采奕奕”这个词一向都是被他随身携带。唯一一次,似乎是在去年夏天,他亲自指挥一项工程,忙到一塌糊涂,而那个时候她又碰巧是急性肠胃炎,纪湛东分^身乏术,三天不眠不休,后来他从医院接霍希音回家的时候,眼底就如现在这般血丝重重。
他沉默良久,终于低低地开口:“我从没失望过。”
“何必撒谎。既然我决定了挑明,就做好了承受所有现实的准备。就算你只是在潜意识里把我当成是夏未央的替身,那在不一样的时候也总会有失落。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别再否认,我不会信。”
他笑了一下,有点儿苦涩:“我现在说任何乐观的话你都不会信,你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计较。以前你就不会听我的,现在更加不会。”
“你想让我怎么听?听你怎么隐瞒我么?我说过,隐瞒有的时候比欺骗更讨厌。你存了心不主动交代,又试探我,你觉得我应该是怎么反应?直接问你么?如果你是别人的替身,你会在没有确定的时候直接找当事人问这个么?纪湛东,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做法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他没有回应。
霍希音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从L城扫墓回来那天晚上,你有个未接电话,是夏未央打过来的,对不对?”
“是。”他抿了抿唇,说得相当困难,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
霍希音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她最近总是在不由自主地回忆,也终于想起那天晚上的不对劲。纪湛东明明对拇指一族表示鄙视,觉得既没效率又没作用,那天晚上他却在手机上敲着什么,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耐心十足;他也鲜少会对电话不理会,而那天晚上那个来电一直纠缠得无休无止,按照他平日的习惯他本该直接挂断,可他却选择不闻不问。
而就在第二日,夏未央答应了陈遇的求婚,快得让办公室女员工芳心破碎,也快得让陈遇喜出望外。她明明一直态度含糊话语敷衍,却在一夕之间改变想法。
当这些看似无关的碎片因为她一时的妄测而串接起来,得出的结论几乎让她不敢置信。
“后来的那座吊桥,你第一次走上去的时候,也是和夏未央,是不是?带着新人故地重游,纪湛东你做得可真是不光彩。你当时是什么心情?恐怕感觉不会太好吧?而再后来你收购公司,我能不能这样想,其实你也是承了夏未央的情,对不对?你既然想要收购,就必然会给夏未央和夏仪足够的遣散费。你一向慷慨又重情,在这件事上恐怕也不会吝啬。即使假如最后公司给了我,可你的本意也是想要两全其美,你在征求我意见的时候又何必把事实只告诉我一半?你当我是傻子么?还是你觉得,这种事你说不出口,让我自己发现会比较好?”
“我后来一直不理解,你们既然认识,又为什么在步行街上装作不认识。夏未央演戏,你配合,我和陈遇在一边看着。这场面你不觉得很滑稽么?你就有那么大的信心,演员的演技足够高超,高超到足以把事实一直瞒下去?纪湛东,你难道不觉得这很讽刺?”
“夏未央周六晚上自杀住院,你周日从C城赶回来。纪湛东,既然你这么难以忘记,直接和我分手就好,又何必以这样的方式给我难堪。反正如今陈遇车祸离世,夏未央躺在病床上需要人安慰,你们又有感情基础,你又何必一定吊死在我这棵树上。一纸婚约算得上什么,当初你一时冲动求婚,现在完全可以反悔,既然结婚了都可以离婚,我们这订婚你也可以不必太在乎。你放心,我最讨厌拖泥带水,我会很爽快。”
第 二十二 章
22、
然后就是一径的沉默。其实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可终究还是难以说下去。比如那一天,他在电话中的那一声“未央”,时至今日,她依旧没足够的勇气质问。
再比如,他装作若无其事,从头到尾都在帮助夏未央,从她回国到她工作再到霍长清当初的公司,她说什么做什么,他全部尊重并给予帮助。这样会不会也太过绅士了一点?
回忆有时候是一件极痛苦的事,霍希音自认自己一直倾向大事化小息事宁人,今晚的咄咄逼人,她以往从没有过。她不擅开端,也不擅责备,连反问的口气都十分淡。她平静地陈述,但没给他解释的时间,霍希音一个人一口气从头说到尾,她没勇气让时间空白,静默让她憋闷得难受。
“你一直聪明,我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猜到所有的事,然后来质问我。”纪湛东终于在安静中开口,缓慢的,好听的,但带着一点喑哑,像是疲惫,“夏未央回国后,我的确试图隐瞒过那些过去,但我发现纸终究包不住火。扫墓回来那天,她发过短信,也打过电话。吊桥我也的确曾经走过,同行的人里除了整个社团的人也确实还有夏未央。但我带你去那里之前,并没有想到那一层意思。我很抱歉,我无意伤你。”
“你父亲的公司,夏未央也确实代她的母亲找过我,希望我放宽条件。可我是真的希望能把那家公司还给你,它在当初毕竟有你母亲的股份,你对它也有感情。你可以否认,也可以漠然,但是希音,人们的漠然,有时候往往正是她对事情解决无力选择逃避的表现。”
“那次步行街,我不想辩解什么,也知道所有的辩解都站不住脚。那个时候我想象不出你知道事实后会是什么反应,她假装不认识,我就也顺水推舟。今天我回来,并不知道她住院,我回来是因为你。不管你最后要怎么做,这些解释我都希望你能知道。”
他的声线带着独特的磁性,如同琴弦,一点点扯动死寂的空气。他的话让她的心情大起大落,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一般。霍希音的心陡然沉了下去,手随之脱力,接着杯子便跌了下去,滚在厚厚的地毯上,水洒出来,没有声音。
她手指冰凉,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看到他的手轻轻抬起,但终究还是落下。他的姿态终于不再散漫,也不再调笑,却也不再亲昵,她终于难得的看到了他认真而疏离的一面。
“夏未央说陈遇体贴又有耐心,很能迁就人,还不喜欢吃酸,并且一直喜欢微笑。你和她可真是默契,夏未央找了一个和你性格想象的,你找了一个和她长相相似的。我们一个父亲生出来的,能没有像的地方么。还有,陈遇死的时候,夏未央那么愧疚和恐惧,甚至自杀,超出失去一个未婚夫所应有的反应限度。假如我一直装傻不提这些,你是不是就一直不打算说?纪湛东,你觉得这样很合适?”
他不语,走过来把掉落的杯子放回茶几上,接着走到她面前,半蹲下去。
“我没有和夏未央交往过。她比我低一届,但同属一个学院。她那个时候有好感的人是周笑非的表弟。”
霍希音觉得小腹有些疼痛,她觉得难受,却笑了一下,慢慢地说:“没有交往过能代表什么?代表没有情意么?你有好感的人依旧是她不是么?”
他看着她,说:“我的未婚妻是你。”
霍希音冰凉地笑:“那又怎么样。我无非是因为和夏未央长得像才让你注意到,即使在去年你都还没想过要忘了她。到现在,她有请求,你也有责任感地义不容辞去做。可你在帮助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知道后会是什么感受。那不是别人,那是夏未央。就算抛去我自身不提,我的亲人因为她和夏仪出的车祸,也因为她们霍家才支离破碎,公司才乌烟瘴气。我不追究不代表我就不知道,我不追究也不代表我不在意,她是谁夏仪是谁我永远记得。你知道这个却还希望两全其美,并且希望瞒住我,纪湛东,你难道不觉得荒唐?”
“你的私生活藏得真是好,竟然连周臣和沈静都不知道。我昨天还在想,假如沈静没有把你介绍给我,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或许就没这么多麻烦,和过去一刀两断也未尝不会。”
“纪湛东,你一直都是个好编剧。你总是有本事在每一幕落下的时候给出一个精彩的结局,意料不到,峰回路转,又皆大欢喜。我很想知道,这次你又想怎么圆满?”
霍希音的口吻自始至终都是平静,可她真的希望自己能有沈静那样的勇气,用经典的国骂问候一下对方以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但是她从小到大从没说过,此刻也依旧无法说出口。
她的手放在沙发上,指甲都因用力泛白。她有轻微的嗡嗡的耳鸣声,可她知道室内依旧很寂静。
纪湛东紧紧抿着唇,他的神色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他大概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么诘问过,她的一字一句,就像是薄薄的刀刃,挑明了模糊,揭开了伤口,划出了界限。
只有灯光是柔和的,晕染了他分明的棱角,纪湛东的眉眼敛起,手搭在沙发上,大拇指在上面极其缓慢地画着圈。
良久后,他终于再次开口,烟一般飘渺的声音,淡而软,却异常粗噶:“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空话。我对不起你是事实。我的决定影响不了你,你既然挑开,也必然已经做好了选择。你是走是留,想做什么,我自知如今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影响你,当初是我一时糊涂,全部后果我来买单。”
“如今你做什么都合适,你要打要骂,要走要留,我全都接受。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猜测你知道所有的事后会怎样对我摊牌。我把我们的开头做得她拙劣,总该受到惩罚。可假如你永远不知道,我会倾尽下半辈子来补偿。”
他的眸子始终锁住她,但霍希音一直扭着头。他说得极缓慢,顿了顿,又继续说:“对你,我只后悔两件事。第一件是当初的错误,第二件,是遇到你太晚。”
霍希音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她觉得晕眩,呼吸困难。纪湛东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伴随着越来越严重的耳鸣声。房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闷,她觉得浑身发冷,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在这个时候竟然还笑了一下,接着慢慢站起来,向房门走过去。她坐得僵硬,右腿已经发麻,起身的时候大腿碰到柜角,纪湛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被她很快挣开。
“我自己能走。”
她闭眼,定了定神,稍稍有些清明,接着尽了最快的速度走向门口。她握住门把,身后纪湛东叫住了她。
他的话在她听起来又低又轻,模模糊糊地传进她的耳朵里,一点都不真切。
“……我舍不得你。”
霍希音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理解,她扯动嘴角,回头,却霎时晕眩,心脏沉沉地压住所有,身体却又轻飘飘的,她好像难以控制自己的反应,她的眼皮也很沉,眼前黢黑,却突然瞬间炸开了刺眼的白光,如同树荫下的光斑。耳中蜂鸣,她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同时也觉得小腹难受,她松开门把,手覆上那里,那么一瞬间,却被她无限放大,延迟。她感到自己一点点下沉,坠落,下面是深渊,而她已经跌了下去。
她隐约像是预知了什么,想弯一下唇角,但没有成功。但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眼皮合上的那一瞬,心中突然涌上的那股疼痛,以及一丝明晰的痛快。
“是自然流产。她本来身体就虚弱,又不注意,又受到了刺激,又是怀孕的危险期,孩子没能保住。”
“大人虽然昏迷,但没太大问题。不过还是好好调养吧。她各项指标都不高,建议静养一段时间。”
“别太伤心了。还都年轻,安心下来,放松,孩子以后会有的。”
霍希音在昏迷中隐约感到自己的手背被人按住,随后便有清凉的感觉拂过。但她并不舒服,手一直在挣扎。再接着对方的力道加大,她不是对手,她紧紧闭着眼,眉头紧蹙,眼角很快有一滴泪渗出来,不受控制一般。
手上的压力很快松了下来,有一个沉沉的男声响起:“先等一下。”
“那也好。她虽然昏迷,但仍旧情绪不稳定,你安抚一下,等会儿我再过来给她输液。”
脚步声远去,有熟悉的气息围绕上来,接着有人抹去了她脸上残留的泪痕,指尖和她的眼泪一样凉。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脸颊对着脸颊,呼吸对着呼吸。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想避开,却被固定住。
“……对不起。”
他说得依旧很缓慢,声音低低的,听起来遥远而沉闷。他握着她的手,掌心也是冰凉。
“我没有想到会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线愈发粗噶,像是被重重碾过。静默了一会儿,霍希音突然感到有滚烫的泪滴在她的脸上,一大颗,然后顺着脸颊慢慢滑下。
他哭了。
霍希音的意识模糊又清明,并不觉得疼痛,也不十分清楚他为什么会落泪。她躺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拥有混沌意识却无法活动的木偶。她只觉得十分难过,异常憋闷。
她无从开口,又因为麻药,渐渐觉得眼皮比原先更加沉重,终于再次沉沉睡去。
霍希音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依旧在挂着吊瓶。她觉到清晰的疼,整个人陷进病床内,脑袋沉沉地压着枕头,没有力气。
她微微偏头,没有看到纪湛东。她在朦胧里的时候,似乎有个人一直握着她的手,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笼在被子里,手背上还有胶布。
她的动作惊醒了在一边小憩的看护。是一位很慈祥的大嫂,挽着发髻,一脸和善的笑:“你醒了?觉得饿吗?我去给你弄一点吃的好吗?”
霍希音微微皱着眉,嘴唇干涸,摇了摇头:“给我倒杯水,谢谢。”
她此后几天一直住在医院里。每天吃饭喝水吃药休息,室内一直安宁。她没有再见到纪湛东,她猜想他可能已经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