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希音本来以为他会生气,但她没想到她这样做,纪湛东竟然还是没有动怒。只是一手提着衬衫,低下头仔细看了看那篇污渍,然后又抬眼看了看她,接着便是一脸咬牙切齿地笑:“行啊亲爱的,从小到大对我敢这么做的,你倒还是第一个。”
霍希音依旧木着一张脸,眼睛直直地看着别处。纪湛东故作幽怨的调调传过来:“小时候打架我都没有让别人把上衣弄脏过,现在还没有解气么?”
她还是板着脸不说话,纪湛东反倒笑得更厉害,探身离得她更近,另一只手穿过她的头发抚上她的耳垂,霍希音没能成功躲开,于是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接着他说:“你让我答,我就答了。现在答完了,你又开始不痛快,然后我就又成了你的撒气筒,霍小姐,请问我这是在找事么?”
霍希音忍了半天,终究还是破功笑了出来。她靠上他伸过来的胳膊:“撒气筒先生,其实今天的晚饭很难吃。”
他挑眉看着她:“那你还吃了那么多?”
“我这是捧你的场。仅此一次,以后再没有了。”
“这么绝对?”纪湛东笑,摸了摸她的脸,想了想说,“你这周末不是要考驾照?我后天要出差,这两天让司机小张陪你去车行看看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问话真贴心。”他笑,“本来打算是二十天左右。你想我的话,两周之内回来也不是没可能。”
“切,臭美吧你。”
时至立秋,虽尚未有凉意,伤感的情绪却莫名地在人们之间弥散开来。纪湛东出差那天,霍希音和一干同事去参加了陈遇的葬礼。十分肃穆的场合,她穿着一身宽松的黑衣黑裤,有风从衣角漏进去,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相比于上一次的哭天抢地,这次人人都平静了很多。再突然的事,总也有变平淡直至消散的一天。夏未央站在人群最前面,面色苍白而平静,那种神情,让霍希音想到了两年前的自己。
霍希音一直没想把夏未央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但她在鞠躬后直起身的一瞬,心中一动,蓦地发现面前的这个有着美丽脸庞的女子竟然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这个发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同时这个发现也不怎么让她高兴,霍希音甚至有种浓浓的悲伤。
陈遇的位置不会一直空着,很快就有了新的任命下来。江行,来的第一天,人们对其第一印象颇佳,比陈遇更加的亲民,并且和陈遇一样的有副好皮相。
于是茶水间在寂静了不到一周后又再次热闹起来。
“这位江处长可是单身,姐妹们没结婚的还有想改嫁的都赶紧抓紧啊。”
“今年这是怎么了,这都连着两位美貌帅哥了,还让不让咱们的男同志们活了。”
“据说这位来头也不小,希望能在任上待的时间长一点。”似乎觉得这样说并不大妥当,停了两秒又补充,“如果早早调到了别处去,可就太遗憾了。”
霍希音却只觉得老天爷十分恶搞。上一任那位是她的父亲的女儿的男朋友,这一任则是她大学同班同学的直系学长。
而且还是一位曾经相当熟的直系学长。
原来世界就和她的视野一样小,她所见的人,竟然都是八竿子内打得着的熟人。
“希音,好久不见。”霍希音刚刚抱着文件在里面关上了江行办公室的门,就听到这么一句话。
江行站起来,嘴角含笑,霍希音的嘴角也弯出一个弧度:“江处长加江学长,好久不见。”
“你还是这么安静又安分,懂事又乖巧,我今天早上刚刚见到你的时候,还真是吃了一惊,除了更加漂亮更加有气质了其他一点没变。”
霍希音被刺激得浑身起了鸡皮,嗤一声,把文件甩在他的桌子上:“江行,别做出一副老爷爷慈眉善目的表情,这不适合你。”
“我可是说得真心实意呢。”江行笑,对她的挑衅不以为意,“就是精神比大学的时候差了点。最近烦心事很多吗?还是这里的工作很折腾人?”
“真的很憔悴吗?我今天已经花了很多心思来掩饰了。”
江行指着自己的嘴角给她看:“谁让你笑得不自然,看见我一点欢迎的样子都没有,还特无精打采。”
“我怎么敢不欢迎。”
“你不敢的事可不多。”江行笑,“今天晚上我有点事,明天晚上有空么?一起吃个饭吧。”
霍希音点点头:“好。”
最近不可预料的事似乎特别多,并且都带着一种诡异的重合性和巧合性。霍希音下班打车回家,计程车只走了五分钟便遇到了长长的堵车,霍希音探出脑袋去看,只远远地看到了闪烁的警灯。
慈眉善目的司机大叔说:“看样子是又撞了,今天下午下了点儿小雨,现在路上又湿又滑,不好走啊。”
他们的前面和后面都是长长的车流。霍希音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接着便想起陈遇初来的时候,请一众女员工吃饭K歌后,回家的路上也遇到了相同的事情。
历历在目的情景,却让人有种时光不再物是人非的伤感。当初她尚能游离于现场之外,冷眼旁观然后暗自庆幸,现在却是脱身不得,进退两难。
她最近一直都很低落,会想起很多不值得回忆的事,并且安全感也愈发匮乏,每晚都要重复地去锁门,连下楼梯都要扶着墙壁,然后便是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于是导致白天也精神不佳,状态极差。尽管努力掩饰并且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有些心力交瘁。霍希音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点神经质加强迫症。
她在车内等得没了脾气,后来直接付了车费要自己走,而且因为觉得对司机大叔有亏欠,还坚持多付了一倍的车资。
然后她下车,然后,她就看到了夏未央。
她还没见过夏未央这么职业的模样。略施淡妆,和另外一位干练的职业女性在她对面走过来,夏未央拿着相机,一脸的疲惫。
夏未央也看到了她,接着身形微微一顿,两只黑葡萄似的的眼睛望着她,忘记了去微笑,只是有些怔忡。
霍希音再次感到头疼。她最近不想见人,只想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但偏偏事与愿违,竟然是冤家路窄,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而且她也十分见不得病美人的模样,尤其是当这副病美人还在强撑病情强颜欢笑,她就会愈发觉得头大。
夏未央并没有撑伞,看了她两秒,抬步,脚下却一个趔趄,她身边的同事立刻扶住她,皱着眉对她说了几句话,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夏未央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接着便将相机交了过去,随后同事离开,她则向霍希音走了过来。
霍希音弯出一个笑,她今天为了迎接新领导也为了掩饰自己的眼袋和困意,于是化了很浓的妆,现在笑起来估计没什么和善感,虽然她也的确没想表示什么诚意。
“采新闻太辛苦,你应该好好休息。”
“连环撞车,前面现场的情况很惨。我正好路过,就和张姐一起拍了几张照片。”
霍希音本想说关于车祸的采访由她完成似乎不很适合,但看着夏未央温婉的笑意,没有说出口。倒是夏未央看着她的眼睛,歪着头笑了笑:“其实你的精神也不大好,而且似乎瘦得厉害。我只是中午没怎么吃饭,现在有点低血糖。你这是要回家么?我刚刚问了下那边的警察,说至少还需要半个小时才会真正恢复通车。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霍希音点了点头,顺便在心里轻叹一声,这提议可真是没创意。
但比上几次好一点的是,她们这次毕竟是在吃饭。只要嘴巴在嚼东西,就不必开口说话。于是霍希音一点点地切牛排吃牛排,认真仔细到几乎把这当成了一项事业。
中途她接到同事的电话,挂断的时候夏未央也拿出自己的手机放在桌上,笑:“你看,没想到我们的手机型号也是一样的。”
霍希音因为她的一个“也”字怔了好半天,然后扯了扯嘴角:“是,我们相同的地方不止一处。”
“你们结婚的日子订了么?看你一直都是不紧不慢的。”
霍希音摇摇头,把一块牛排塞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直到彻底咽下去才说:“结婚又不是结局,太认真了容易让自己掉价。”
“你真能看得开。”夏未央轻轻地叹。
“凡事都尽量逼着自己想开点吧。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我记得这话从小学就有人教,但好像没几次我真正做对过。”霍希音看了一眼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撑着下巴笑,“不过这种做法有点消极,所以也不能总是这么被动。”
夏未央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觉得这一点现在你做到了么?”
“没有。”
她们之间出现了轻微的冷场。夏未央大概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干脆,一时间找不出接下去的话。霍希音敛着眉眼安静地吃东西,中途忽然冒出一句话:“这家的牛排做得很地道。”
“是么,”夏未央愣了愣,勉强笑,“这是陈遇以前常来的地方。他也是说这里的牛排很地道。”
“夏未央,其实我一直在疑惑一件事。”霍希音把手中的刀叉放下,笑意清浅,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陈遇出车祸前,你一直念念不忘着以前的那个人。陈遇出了车祸后,你又在怀念陈遇。一直活在过去里,你难道还没有吸取教训么?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你最近脸色不好,和陈遇去世有没有关系?”
夏未央脸上仅有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在霍希音的眼神里,她的动作变得缓慢又僵硬,刀叉被仓促放回原位后,夏未央站起身,连笑容都没有凑齐就匆匆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她的脚步甚至都有些仓皇。霍希音没想到自己的话对她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让她连餐桌上的手机都没有来得及取走。霍希音看了看那只手机,又看了看洗手间的方向,咬着嘴唇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探身将它拿了过来。
她知道这样做十分十分不厚道,但是她还是熟练地拨了一串数字,然后摁下了绿色键。
霍希音觉得自己的手都有点颤抖。很快屏幕上的十一个数字就变成了“纪”字,霍希音盯着它看了两秒,然后把手机放在了耳边,屏声静气地等待。
她没有遭受太多凌迟,电话仅响了两声便被接了起来,然后就是一个沉稳悦耳的男声:“未央?”
声线里有着浓浓的慵懒,尾音微微上扬,是纪湛东熟悉的语调,熟悉到霍希音甚至都可以想象到他此刻懒散地眯着眼的模样。
第 十六 章
16、
红色键迅速被摁下去,霍希音捂住嘴,手指却颤抖得厉害。她想喝一口饮料镇定心神,却发现根本拿不动杯子,仿佛全身都脱了力。
其实她本来以为,自己即使不能平淡地接受,至少也不会激动到丧失了理智与从容。她本来还以为,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她现在就如同散了架一般,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光。
霍希音拼命吸了一大口气,眼睛不敢眨,呼吸也放缓慢,生怕在眼眶中正在慢慢凝结的那滴泪水会落下来。夏未央的电话被她删除了记录后放回了原位置,接着她就一直扭头抱着双臂看窗外。
夏未央一直没回来,她等了三分钟,中间已经有三大颗眼泪掉下来,滚烫又滚圆,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滴在了她的手背上。
眼泪一落,仿佛连信念都开始坍塌。
她不爱哭,也很久都没有哭过。即使父母去世,她总共哭的次数也不会超过三次。眼泪一直廉价,哭的时候她自己都想鄙视自己。可是她又无法收拾好情绪,有滴泪不可控制地沿着脸颊淌落,她的妆容一定有些花了。
餐厅里十分安静,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刚刚临时起意打过去电话,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后果。而她又那样匆忙地挂断电话,她不知道假如纪湛东打过电话来,她该如何反应才算得当。
但她等了五分钟,那边的电话都没有跟着拨回来。霍希音再也坐不下去,她觉得狼狈,并且有点难堪,于是抓起手袋不告而别。
她一回到家匆匆洗了脸就趴在了床上,但一整晚都没有睡着。她一直一直睁着眼,脑中一片空白,连感官都迟钝。她想去喝水,可是不想动。她后来又听到手机铃声在响,没有去理,而是用枕头盖住了脑袋。
霍希音第二天强打精神去上班的时候才发现那是纪湛东的未接来电,时间是晚上11点,那个时候她一般都还没有上床睡觉。霍希音又看了看屏幕上的那个名字,接着关了屏幕,手机向包里一扔,只作没有看到。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只掩耳盗铃的缩头乌龟。
霍希音一直困顿,下班后和江行出去吃饭的时候依旧没精打采。所幸这位美貌的江学长本身就是一个发光发热太阳体,走到哪里哪里亮。她这束狗尾巴花没什么表情地跟在他后面,一路饱受注目礼困扰的江行倒也没有说什么。
毕竟是熟识,气氛很轻松。霍希音不分长幼尊卑上级下属地把他的话硬是给顶回去,也不会招致责备。
似乎她遇到的经常打交道的几个异性,大都是这副好脾气。
江行拿着菜单问她:“现在口味变了么?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挺喜欢吃水煮鱼的,现在呢?”
“没怎么变。”霍希音叹,“想不到你现在还记得。”
“我对异性的记忆力一向好。”江行笑,“我还记得你以前总习惯买十分大的包,因为能装东西。卖完之后又喜欢在里面塞很多东西,说是能被不时之需,并且声称让包空空的简直就是浪费。”
“可我现在的包都是十分小的那种了。”霍希音说,“我现在发现以前那做法十分不明智,背着许多没必要的东西,就像是蜗牛的那只壳,沉得要命又没用。你不是说出了国门就再不回来了么,什么时候变的卦?”
“咳,因为我发现,假如在外国让我娶个金发美女,我有点接受不能。娶老婆的话,还是中国的好。”
霍希音扑哧一声笑出来:“就这样?”
江行抿了一口茶,笑着说:“原理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到头来发现还是国内好。而且还有一点,我很想念你啊,舍不得,所以就回来了。”
霍希音惹出一阵恶寒:“那真是我的荣幸。”
江行还是一副朗眉星目的笑,舀了一小盅汤放在她面前,说:“木瓜的,美容,记得你原来似乎挺爱喝的。”
霍希音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记这么多东西不会觉得累么?我这两天总想,假如在我面前放下一碗孟婆汤,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喝下去。”
“别用这么一副沧桑的口吻说话,像是几十岁的老太婆。”
“我现在特希望自己能赶紧老了算了。”
“你以前可没这样希音,”江行淡淡地笑着看她,“两年前你爸妈去世你都没这样过。”
“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呗。”霍希音低下头去吃东西,垂着眉眼,不再吭声。
江行对她这副躲避话题的态度不以为意地笑,摇摇头,问她:“单位要换工作服,你有什么想法么?”
“只要不是强制穿,你换什么工作服都无所谓。反正样式肯定不会喜欢就是了。”
“所以听听你的意见啊,你以前不是喜欢服装设计?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我是喜欢设计时装。工装就像学生时代的校服一样,不被鄙视不成活。没款式没型号,穿在身上的效果就是没效果。”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有电话打过来,铃声骤时响起,霍希音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