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柔立刻知道她找对了人,他的想法,同吴小华一模一样。
“那么,就介绍一个律师给你。”
“王医生真热心。”
这时,忽然涌进几个穿西装的白领,小何忙着过去招呼。
坤柔想,真是个奇人。
晨曦中的他穿白色棉线衫及一条粗布裤,黑色球鞋,精神奕奕的平顶头,宽肩膀,看上去真舒服,与都会中许多有野心无才能的年轻人相反,他胸无大志,专心招呼人客喝茶抑或咖啡。
吴小华应该认识他。
回到办公室,有电邮等她。
“我是韦如,我与孙仲本开始约会,昨日,他约我看电影,结果我们一直在咖啡店里谈个不休,错过七点及九点两场,索性忘记电影。”
是什么戏码?
“不知道那出戏叫什么。”
谈什么?
“人生,他读哲学,喜欢天文,孩子,以及旅游,与他聊天真是开心,使我浑忘烦恼,我向他学习良多,他有时会带两个外甥出来。”
呵,孩一与孩二,两个淘气儿。
“顽皮的他们把口香糖渣揉在我头发上。。。。。。”
坤柔也遭过这种待遇。
她忍不住笑着拨电话给韦督察,“用大量婴儿油可以洗脱。”
“孙仲本已帮我清理。”
“你们俩真投契。”
“不是你介绍,人海茫茫,什么地方去找他,他住城西,我住城东,一辈子碰不了头。”
坤柔虽不居功,可是心里喜孜孜。
韦如还想说下去,上司有电话找她。
王医生该天第一个病人也进来了。
坤柔抬头看到他的容颜,心里呀一声,神色却一贯自若。
那是一个炙伤病人,只剩一条手臂,伤势是控制住了,生命也捡回来,他却已成残疾人。
那年轻人默坐三十分钟,一句话也没有。
王医生开启音乐,轻柔的吉他声渐渐令他松弛,医生却仍像听见“为什么是我”的沉默控诉。
他不说话,医生亦无言。
时间到了,他站起来微微向医生鞠躬,启门离去。
王医生吁出一口气。
四、
这是秘书进来说:“王医生,有人找你。”
一看,却是孙务本,她带着两个儿子来看表妹。
两个孩子扑上来叫坤柔抱。
坤柔连忙给他们一套积木。
务本说:“带他们检查牙齿,之后去买新衣。”
“找我帮忙?”
务本迟疑:“不,有事同你商量。”
“咦,你从来不与人谈心事。”
“坤柔,你楼上邻居张彭年约我喝茶。”
“呵,”坤柔不觉意外,“出去散散心也好。”
孙务本不出声,隔一会才说:“我回绝了他,我哪来的时间,也不想约会,我是名寡妇,我还得看两个孩子读到大学。”
“我明白,老张条件比较差:矮胖又秃头。”
“没这种事,我怎会以貌取人,他很热心,又有幽默感,是我心情欠佳,没结局的事不想开头。”
坤柔奇问:“约会一定要有结局?这想法同吃蛋糕求长生一样。”
“你们年轻人想法不同。”
“什么不同,有约会的母亲即坏母亲?那时没有人约的寡母妒忌你,描黑你。”
“坤柔,你真一句是一句,不,我不是怕人言,我自己没准备好。”
“开心还需准备?”
孙务本走近窗前,叹口气“坤柔,实不相瞒,我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你倒想,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趁早找消遣,有一日,孩一与孩二长大成人,离巢而去,你一点节目也无,那才叫苦。”
务本笑,“你这心理科医生真邪门。”
“老张喜欢孩子吗?”
“我不希罕任何人同情可怜我的孩子。”
“你少偏激,韦督察不就宠爱他们吗?”
孙务本笑起来,“韦如最可爱,为了叫小强小明开心,穿起制服,为他们解释警务人员职责。”可见还是稀罕。
坤柔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她可有配枪?”
“没有,她仍在文职。”
嗯,王医生想:仍有芥蒂。
“我真高兴仲本找到这么一个好朋友,谢谢你做中间人,坤柔。”
坤柔却说:“一中,一不中,只得五十分。”
这时,孩一与孩二倒翻了插着玉簪的水晶瓶子。
孙务本伸出手臂把他们一边夹实一个走出门去。
她说:“除出母亲,谁还会爱他们。”
孙务本走了,她漏下孩子们的外套。
那天下班回家,张彭年来敲门。
坤柔一见他便说:“有诚意,慢慢来,别心急。”
“明白。”
坤柔招呼他喝咖啡。
“我俩其实谈得很投契,但她再也不予机会。”
“请问两位谈什么?”坤柔好奇。
“人生。”又是人生。
“这是一个大范围。”
“我们说到老子与空子,马利亚与马达,消极与积极,哪一方为胜。”
“性格天生成,我相信你们两个都是积极乐观的好市民。”
“你呢,王医生。”
“我相信勤有功,戏无益,谦受益,满招损。”
“你也很积极。”
坤柔帮他添咖啡。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门外是气喘喘的孙务本,“孩子们的大衣交给我,我不进来了。”
“淘气蛋呢?”
“在车子里。”
坤柔说:“你怎么把儿童留车里?车匙给我,我替你带上来。”她扬声,“老张,你帮我招呼客人。”
老张喜出望外。
坤柔到楼下,把小明与小强载到洗车中心,车子舒服地洗了个澡,她们坐着吃冰淇淋。
算好时间,坤柔把车驶回去。
呵,孙务本焦急地在停车场来回走动,一见坤柔,立刻走近,一声不响,上车驶走。
老张泄气地站一角,“她说她没有空约会,老大正上幼儿班,已经要教功课。”
坤柔喃喃说:“我们已经做足功夫,听其自然吧。”
她用手搭着老张肩膀,忽然成为他的好兄弟。
回到楼上,电话正等着她呢。
“坤柔,听着,下周末我要到一个婚礼去唱歌,仲本到东京度假不能做保母,你可否帮我看牢孩子?”
“没问题。”
务本忽然哽咽,“坤柔——”
“我随得他们在地上打滚,届时你替他们收拾。”
“那样就很好。”
“在婚礼上,大可唱《负心的人》或是《爱你变成害你》,《良夜不久留》,哈哈哈。”
孙务本叹口气,笑出来。
“一言为定。”
她俩没谈到刚才一幕。
第二天,王医生一早回办公室,他取出病人资料,着手调查。
然后,她做一会联络工夫。
对方极之合作,坤柔与那人约好时间,在办公室见面。
王医生在找吴小华。
“我带你去一间小店喝咖啡,情调特别,价廉物美。”
“王医生,你要是男生,我与你约会。”
她不过想要一个看不到她五官三围,把她当平常人的男朋友。
吴小华说:“我到你办公室来汇合,什么时候?”
“下午两时,开一会小差。”
“我准时到。”
这么爽快就答应,那些男生会怎么想?
坤柔带着吴小华到何家咖啡店。
“啊,是这一家,我听人说过,咖啡与面包都做得很香,可惜只得四张桌子。”
小何见他们进来,“咦,王医生,小店已经打烊。”
嘴里这样说,还是斟上咖啡。
“坐下,小何,我同你介绍,这位吴小华,这是何湖东。”
吴小华低头看到咖啡上奶油泡沫有张树叶图案,“漂亮得不敢喝。”她说。
“王医生,找我有事?”
这人忽然蠢钝起来,王医生用劲向他使眼色,小何忽然明白了。
“啊,是,原来如此。”
他盛出一小碟饼干,“这是我做的,吃一两块不怕胖,请试试。”
吴小华坐在近玻璃窗一张小桌上,“真是清静好地方,下午为什么不开?”
“生意够了,乐得清闲。”
吴小华走到报纸架前,意外地问:“还有书本出售?”
“客人留下,互相传阅,渐渐积储百余本。”
“好习惯。”
坤柔微微笑,她做对了。
牛油饼干真香口,小何又盛一碟出来。
吴小华看着拥挤路人匆忙赶路,忽然说:“这么些人,都急急到什么地方去呢?”
何湖东回答:“毫无目的,蝼蚁兢血。”
吴小华一怔,转头看牢小何。
坤柔笑,“他要打烊了,我们改天再来。”
小河把饼干装进一只油纸袋交给她们。
在门口,坤柔问:“怎么样?”
“此人深不可测。”
“而且绝对没有对你的领口行注目礼。”
“我喜欢这个人。”吴律师已经肯定。
“你可以在这家店里找到他。”
“什么时候来好?”她向王医生请教。
坤柔给她专业忠告:“客人最少的时候。”
第二天还是老地方吃烟肉蛋。
坤柔问小何:“吴律师怎样?”
小何耳朵夹着一支铅笔正忙,愕然反问:“谁是吴律师?”
“昨日那个美女。”
小何笑了,“她是美女?”
“当然,大眼高鼻小嘴,三围分明。”
“那么,洋女自十五到二十二岁全好算美女。”
“喂,介绍女友给你,总得有声谢吧。”
“皇恩浩荡。”
他挥着汗忙做蛋饺。
人生最大四件是衣食住行,其余都是花絮,招呼每个客人吃饱饱去作业,是他当务之急。
近九时,客人散去,他来抹桌子。
“王医生,真没想到你会花时间替我介绍女朋友。”
“举手之劳。”
“要是日后我俩在一起不开心呢。”
“那是你们的事了。”
“那时我们怪你呢。”
坤柔犹疑,“不会吧,大家都是明理的成年人。”
“假使我们一定要与你过不去呢。”
“那样横蛮,绝交可也。”
“那么,你将失去所有朋友。”
“呜。”
“所以,王医生,你还是少做中间人为佳。”
阳光下他的双眼明亮,牙齿雪白,笑脸诚恳,他怪她多事。
坤柔觉得无趣,站起离去。
她决定起码三天不去光顾小何,这条街上起码十家八家咖啡店。
十时许,她的烧伤病人又来了。
他坐在她对面,仍然沉默,有两次,他张开了嘴,想说话,可是又闭上。
王医生摊摊手,“我愿意聆听。”
他低下头。
“邓先生,你是一名消防组长,你的职责是进入火场救人,因你勇敢的牺牲精神,最近又有两人获救。”
那人重新抬起头来,眼神露出诧异神情。
坤柔轻轻说:“我做过一些调查,三年内你获得两次英勇嘉奖,这次工厂深夜大火,没人想到有工人留宿,你抢进火场,救出一对母女。”
他不出声。
“不幸,你付出巨大代价,你有后悔吗?”
他张开嘴,又合拢。
“我相信你不会后悔,但是,你一时不能适应事实。”
病人听到这里,默不作声,医生以为他情绪开始松懈,可是他忽然站起来,打开门走了。
坤柔十分失望。
她帮不到这个病人。
本来,她约好这位邓先生冒险在火场救出来的一对母女前来相见,现在,约会只好取消。
王坤柔的情绪低落。
一位同学与她说过,替病童做大手术失败最为难受:十二小时筋疲力尽为小小癌症患者切除肿瘤,做五十多次细胞化验,缝合后三天病童辞世。
医生不怕辛苦,只怕沮丧。
坤柔吁出一口气。
下班后她到母亲的店里去。
在橱窗外看见林女士正招呼一个金发外国人看一副翡翠袖口钮。
坤柔不想打扰,独自回家。
她做一个泡面吃完看书,忽然盹着。
坤柔做了一个梦,她看到自己开着一辆性能超卓的四驱车,在不知名的公路上奔驰,忽然下雨,她启动水拨,这是,她看到路边有一个人示意想搭顺风车。
那人戴帽子,穿斗篷,在雨中展示一张小小横额,通常,纸上写着他想去的地方。
车子驶近,坤柔看不清楚那人容貌,可是纸板上写的却不是地名,而是“没有人知道我是何等寂寞”这行字。
坤柔怔住,她没有停车。
她从来不让人乘顺风车,危险。
雨越下越大,坤柔忽然看到同一人又站在前边,她吓了一跳,加速驶过,仍然看不清他长相,可是纸板上字样已变,这次写着“连一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坤柔浑身寒毛竖起,可是车子还是往前驶。
不多久,那人又出现在路边截车。
坤柔忍无可忍,鼓起勇气,把车停下。
接近了,她看到纸牌上写着“到什么地方去找这个知己”。
雨哗哗地下。
坤柔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载你一程。”
那人带着宽边帽子,默不作声。
“你想去哪里?”
他不回答。
坤柔忍不住,伸手揭去那人帽子。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惨澹的路灯下,坤柔看到了她淋湿的面孔。
坤柔后退几步,大惊,不停尖叫起来。
是她,是她自己,那不住在路边截顺风车的无助孤魂竟是王坤柔本人。
她看到她自己的面孔。
这一惊非同小可,王坤柔自床上跳起,猪般嚎叫着奔进浴室用冷水浸面孔。
她看到天色已亮,喘着气更衣,逃离凄清的公寓。
坤柔意识也不知该跑到什么地方去躲避着可怕的噩梦。
下意识她的车子驶抵何家店门口。
五、
小何正在店里忙碌,看到王医生敲打店门,立刻打开大门。
只见她面青唇白,坐下便用双手掩住脸,发出呻吟声音。
小何给她一大杯新鲜热辣黑咖啡。
坤柔连忙喃喃说:“谢谢。”
“王医生,你没事吧。”
她用手帕抹去冷汗,她已忘记说过三天不到何家店这回事。
她又来了。
只听得小何说:“心理医生,应当可以解决自身的情绪问题。”
王坤柔这时才缓缓回过气。
清晨,素脸的她少了平时趾高气扬的专业神情,平添一分楚楚可怜。
小何凝视她,“愿意谈谈吗。”
这时,坤柔的手提电话响起,她说了几句,一脸讶异,“我马上来。”她说。
临走之前,又丢下一句:“谢谢你小何。”
小何有点惆怅,就差那么一点点,她会说出心事,又被电话打断。
都会人忙事忙,即使碰了头,见了面,又怎样呢,“你好”,“托赖过得去”,“到何处度假”“夏威夷或大溪地”,“你可觉得寂寞”,“是赌城在沙漠”,“不,我说得是——”,“对不起,我得赶去开会”……
就此打住。
况且,谁也不甘示弱,死撑。
谁敢贸贸然说出:“我一回到家立刻收敛职业笑容一张脸直挂下来毫无生气只会得叹气。”
坤柔赶到医院急症室,有警员在等她。
“王医生,就是这个醉汉,她不省人事,倒在路上,途人报警,口袋有你的名片。”
坤柔一看,病床上正是英勇消防员邓大君。
“是,我认识他。”
“王医生,那就交给你了。”
坤柔过去,轻轻握住醉汉剩下的一只手。
她在他耳边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叫人难过,请振作起来。”
醉酒的他动也不动。
坤柔把他的头发往后拨,抚摸他丑陋凹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