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拨电话过去,有人来听:“新彩保险公司。”
“我找王尚文先生。”
“没有王尚文这个人。”
有人在旁边说了几句,那人又说:“王先生离职已有一年多。”
坤柔心情相当平静,生活中反正没有这个人,找不着,不必面对现实,只有更好。
但是,她听见自己问:“有没有他的住宅地址电话呢?”
对方问:“你是王先生什么人?”
“女儿。”
隔一会,另外一个人来同她说话:“你是小坤柔?”
坤柔意外,“你是哪一位?我现在不小了。”
“你爸带你来过几次,不知你还记得我否,我是肖阿姨。”
坤柔微笑,“肖阿姨戴玳瑁框眼镜,喜在中饭时间打毛衣,还有,请我吃太妃糖。”
她一向有电脑记忆。
对方哈哈大笑,“坤柔记性好,不过我不戴眼镜了,我接受激光治疗,现在我自由啦,唉,世事变化真大。”
坤柔一直说是。
“你找父亲?他一年多前退休,留下一个电话在我这边,我去找一找。”这肖阿姨,知道王家底细。
任何机构里的老职员都是一个宝,来龙去脉,无所不知。
半晌,她回来,“坤柔,你记一记这个号码。”
“谢谢你。”
“说我也问候他。”
“他的情况怎样?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肖阿姨这样答:“从前规定五十五岁退休,大家回家安度十载晚年,也差不多了,今日人类寿命既长又闷,动辄八九十岁,时间不知如何打发,退休金也不够用,真得改例。”
坤柔听明白了。
“坤柔,有空让我见见你。”
“一定,谢谢肖阿姨。”
她立刻吩咐礼品店送一篮水果给这位长辈。
接着,再拨新电话号码。
这次,电话胡胡声无人接听,半晌,录音机启动,“我是王尚文,此刻不在电话边,请留言。”
坤柔轻轻说:“我是坤柔,方便见个面吗,星期三下午四时我到你处,”她说出电话号码,“请与我联络。”
就这样简单联络上了。
摊开手掌,手心全是汗。也需要极大勇气。
有人敲门,是人事部主管,她满面笑容。
“王医生,你好,长话短说:大家都听讲上周末的聚会十分成功,都叫我做代表来问一声,下次几时举行,大家都不想错过。”
坤柔骇笑。
“人事部本来也定期举行家庭聚会,帮同事们增加感情,可是却遗忘单身同事,真没想到外头花花绿绿那许多娱乐场所,他们反而会得寂寞。”
“我——”
“王医生,当然不好意思叫你掏腰包,费用各人自付,也不好打扰府上,我们索性找个小餐厅怎么样?”
坤柔奇问:“那何必找我出面,索性由人事部主办好了。”
“王医生是金漆招牌。”
坤柔啼笑皆非。
“王医生,如今年轻男女真需要加把油,拖拖拉拉,城市里结婚年龄越来越迟,生育率又降至每对夫妇只生一点一名婴儿,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坤柔微笑。
“王医生你本人好事将近了吧。”
坤柔连忙说:“我出去打听一下,找到适合地点,立刻通知你。”
主管高高兴兴离去。
坤柔吁出一口气。
本来,可拉大队到何家店去,但是,新店几时营业?
她想问何湖东,不过病人已经到了。
只得暂把闲事放下。
病人是一个姓梅的年轻女子,工作职位要比同龄同事高两级,可见她干劲冲天,可惜她面孔发着红斑,且有水肿,一进门就不停饮泣。
坤柔任由她哭泣,却斟了一大杯蜜水给她。
她有什么苦处?
不用问也知是感情烦恼。
她一直流泪,双目鼻子通红。
王医生忍不住说:“哭得像只蓬头鬼了。”
“总会过去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感情不如意,也不必贬低自尊。”
“是谁没有福气,还言之过早。”
年轻的她渐渐安静。
“有与父母姐妹谈谈吗,不一定要提到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聊聊以巴战争也可解闷:你说,他们还要打到几时去,双方都无意言和,叫全世界寝食难安。”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摇摇头。
“与亲人感情不佳?感情需要培养:少说话,多做事,不计较,出钱出力,兼打躬作揖,你自然有关怀你的亲友。”
“啊。”
王医生也笑了,“真无奈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豁达?因为你得到的比他们多,你要包涵他们,看,梅小姐履历上说,你是伦敦经济学院文学士,又是清华大学管理科硕士,爱读书,又有进修机会,天子门生,羡煞旁人,你还流泪?”
她点点头。
“把文凭放大挂书房墙上,闲时欣赏一番。已可觉宽慰,你说可是。”
她借用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悄悄离去。
助手推门进来,“什么事哭得那样厉害?”
“不知道,许是失恋。”
助手想一想,“可能只是走失一只爱猫,去年我养了十年的猫无故失踪,全家痛哭数日,现在想起还鼻酸。”
“你们有情有义。”
“你呢,王医生,你是什么?”
“我是铁汉。”
坤柔收拾桌子。
有人敲门,接着探头进来。
“小何?”坤柔惊喜。
他气色极佳,一边进来一边讲:“秘书说你中午有空档,来,我带你去看看新店址。”
坤柔拎起外套。
“还穿厚重大衣?”
真的不必,天气回暖。街上有些年轻人甚至已换上短袖,露出多月不见的肌肤。
他带她走向银行区,在横街有一幢旧红砖房,他伸手一指。
坤柔说:“我记得这座建筑物,它从前叫某国图书馆,早期留学生时时上楼讨教。”
“今日属于我大哥公司,他愿意将二楼部分交给我做咖啡室。”
“幸运的你。”
“上来看看。”
二楼面积足有六七千平方尺,约有四五十个装修工人在开工,碰嘭声音不绝。
这时,一个穿工人裤梳马尾的少女走近,“你就是王医生?”
小何介绍:“我小妹,她是装修师。”
坤柔没料到何家的亲戚会忽然全跑出来。
何小妹笑:“这间咖啡室装修最大特色是窗上的铁芬尼染色玻璃,前年我在波士顿一间古董店找到,现在已升值十倍。”
小何说:“小妹的办公室在三楼。”
坤柔笑,“那多方便。”
“大哥的地产公司在楼下。”
“那四楼是什么?”
小妹上上下下打量坤柔,“你是心理医生,不如在四楼开一间诊所,我们家有个神经病,”眼睛瞄着湖东,“会时时光顾你。”
坤柔骇笑,可是小何正与装修工人商讨不知什么,讲得起劲,没听到他小妹的话。
小妹拉坤柔到她写字楼参观。
只见墙壁以一种涩红为主,同色丝绒沙发,四处插着大篷白色鲜花,漂亮到极点,少点胆色都不行。
坤柔不住点头。
桌上地下都铺满设计图样、布样、小块大理石、木方……
“还喜欢吗?”
“小妹,你有天份。”
两人坐下,她请坤柔喝咖啡。
她凝视坤柔,“原来你就是王医生。”
坤柔不由得笑起来,“是,我是王医生。”
“老二倾心的就是你。”
坤柔一怔,眼睛看到别处去。
“我们一家尤其是父母真得感激你,老二一直吊儿郎当,价值观与一般人大异,卖咖啡圈饼倒还罢了。上月居然表示要驾船出公海,那是多么凶险的事,听说由你劝他,我妈才睡得着觉。”
没有呀。
“你不愿随他出发,他一个人疯不起来。”
坤柔想到一件事,“有一日极早,你们三兄妹可有将船驶往东沙群岛?”
“是东沙群岛,陪大哥去看地盘。”
原来如此。
“现在他与大哥合做餐厅,大家都放心,谢谢你王医生。”
“不关我事——”
“你十分谦和易相处,爸妈一定喜欢你。”
这时何湖东探头进来,“小妹你说些什么?”
“我在说世上最名贵咖啡都原来由爪哇一种猿猫的消化系统排泄出来。”
“我的天。”
坤柔点点头,“整幢房子似沙漠绿洲。”
小何听到赞美笑起来。
“你若打算开私人诊所,四楼可以租一部分给你。”
何小妹也这么讲。
“多方便,你可顺便在何家店吃早餐。”
他陪她走上四楼。
“我就住这里。”
他推开门。
“轻舟呢。”
“举行过家庭会议,在母亲恳求下,已经出售。”
四楼已经装修妥当,一看就知是小妹杰作,大量利用原木,大方简洁,与她大红办公室不一样。
“她是我见过最有创意的装修师。”
“小妹在业内颇有名气。”
“你妈,一定以你们为荣。”
小何忽然问:“你愿意见她吗?”
坤柔还没有准备见任何伯母,她婉转地答:“这可得从长计议。”
“子女长大离巢,她至今不大接受,时觉空虚,也许与你谈谈,可获开解。”
坤柔看看时间,“我要回办公室了。”
“我送你下去。”
“对,小何,咖啡室可会出租聚会用?”
“下午二时至五时有一个空档,如果是熟人,可以商量。”
十六、
“我不会时时烦你,一个月一次,大约二十人,喝下午茶,请把费用告诉我。”
小何笑,“是宗教聚会?”
坤柔叹口气,“比这个更为严肃。”
“新的何家店下月初可以启业,我担心客人不一样,熟客不知会否找上门来。”
“一次生两次熟,你本来一个客人也没有。慢慢自然会熟稔。”
“说得也是。”
坤柔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有一顶熟悉的机车头盔。
助手告诉她:“王医生,荣副总等你。”
啊,王坤柔办公室象哪一个转运站,好比纽约大中央车站或是伦敦查宁十字地铁站,人流多得惊人,在大站见面,也在大站话别。
王医生是一枚催化剂,有时她成全了这些过客,有时机缘来到,但是她永远孑然一人。
坤柔轻轻呼出一口气。
“回来了?”
她转过头来,“每次在办公室见你,总想起你第一次来找我晦气的尴尬事。”
“我反应过激,再向你致歉,今日找你,是为着——”
这时,门忽然推开,有人匆匆进来,“王医生,我找到他了!”
她正是上午在坤柔这里哭得不亦乐乎的梅小姐,此刻她的脸仍然红肿,但是已有笑容。
她完全不理站在一角的荣刚,激动地握着王医生双手,“找到了。我可以睡得着了。”
坤柔侧着头,她存疑,“这么快?”
“王医生,它失踪整整一个星期,我们一家人寝食难安,十年来它是我家一份子,家父双目不便,这只金色巡回犬等于像他的眼睛。”
呵,原来如此。
“王医生,我焦急忧虑,皮肤都发出红斑,这才来看心理医生,多谢你启导。”
一只老狗。
“怕你嫌我小题大做,我不敢披露事实。”
“没关系,帮到你最好。”
梅小姐吁出长长一口气,再次露出笑容,“我要走了。”她用双手按着胸膛,表示安心。
这时,她才发觉王医生房间里站着一个高大英伟的男生,她腼腆地向他点点头,迅速退出。
荣刚脱口问:“那天真可爱的女子是谁?”
坤柔看着他。
啊,留不住荣刚了。
她有点不舍得,可是,做人不能自私。
坤柔轻轻说:“你追上去问她呀,我们这一座的升降机出名的慢,她一定还在大堂里,去问她巡回犬叫什么名字。”
荣刚拾起头盔,“坤柔,谢谢你。”
他急急出去。
“君子成人之美——”
坤柔未说完,荣刚已经在门口消失。
拱手把伟士牌机车后座让了给人,不过,有时,拉也拉不住。
这件事更证实王医生事务所像个总车站,但身为站长的她许会丫角终老。
看到整件事的助手诧异了,“这样经不起考验。”
坤柔答:“算数。”
“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说得好,她也是一个说话医生呢。
坤柔忽然如释重负。
她一直没接到父亲回电。
去还是不去?坤柔看着地址,反正有时间,她决定找他。
坤柔找到一幢旧房子,砖墙上已有植物长出来,日久失修,露台塌掉一边,用铁枝拦住。
她走上二楼,像是经过时间走廊,这是五十年代的老房子,为什么至今没有拆卸,没人知道。
楼梯还算宽敞,一层四户人家,坤柔对准号码,三号门外贴着一枚铜牌,写着王宅。
铜牌已发绿绣,他一定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
环境不算好,比不上前妻林女士。
这年头,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把握机会钻缝子,也乐意为生活低声下气。
坤柔按铃,门铃简陋地喳一声,看样子它的年纪比坤柔大,屋主也没把它换过。
过一会有人来开门,“你终于来了。”
坤柔一呆。
那人一头白发,可是梳理整齐,穿长袖衬衫西装裤,看得出是旧衣服,幸好干净,这叫坤柔略为放心。
她关心他?不,她只怕他失礼于她,坤柔为这一点自私汗颜。
客厅简单,家具似由祖先留下,又可以再用五十年,沙发套着深蓝布套,茶几上有一块玻璃。
坤柔看着他,涩于启齿。
那中年人却说:“厨房在那边,卫生间请洗刷干净,太太稍后返来,会教你买什么菜。”
什么,把她当作家务助理?
他不认得她!
他跟着说:“会做咖啡吗,一大杯,不用牛奶,两颗糖。”
是,坤柔记得父亲喜欢喝黑咖啡。
“我是——”
中年人已经回书房去。
那书房用一排玻璃门隔开,一张小小书桌边堆满文件书记杂志,他坐下,专心用一只打字机不知打什么文件:嗒嗒嗒嗒嗒,每过一阵子还有“叮”一声。
坤柔不知多久没见过打字机这种历史文物,一时睁大眼睛,手足无措。
她定定神,到厨房做咖啡。
她把咖啡递给他。
他呀一声,抬起头来,接过杯子。
坤柔看到与她一模一样的两道浓眉,不禁哽咽。
他摸出一张钞票,“香烟吸光了,可以替我买一包海军牌吗?”
还在吸烟,不可思议。
坤柔接过钞票,踌躇片刻,走到门口,忽然门匙一响,有人推门进来。
那是一个中年女子,挽着食物篮。
她立刻问:“是坤柔吧。”
这是谁?父亲不认得她,陌生人却叫出她名字。
“请坐,我听到你电话留言,知你今日会来。”
坤柔呆呆坐下,手中还拿着那张钞票。
“叫你去买海军牌香烟?他早戒了烟,现在也不再生产海军牌了。”
坤柔看着这打扮朴素的中年女士。
她自我介绍:“我是王太太,我们结婚八年。”
原来那个衣着鲜艳的女子早已离开她父亲。
坤柔缓缓吸口气,低声问:“他有病?”
“真好眼力,立即看出来。”
坤柔慢慢说:“是阿兹威玛症吧。”
“坤柔你是医生,瞒不过你,这一年病情急转剧下,除我之外,已不认得其他人。”
“他在打字机上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