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适应。”
看护说声“是”离去。
母亲待人走了,轻轻说.“经过半小时按摩及瑜珈运动,头也不痛了。”
明旦坐下来,“那多好。”
她忽然问:“祝昆找到了你?”
明旦一震,不出声。
“你认回他也好。”
明旦双臂抱在胸前。
“你认回他我可以放心。”
“可以说说过去的事吗?至少让我知道谁是谁非。”
“我全部忘记了。”
明旦忽然笑,“也许,是应该这样。”
母亲叫她:“过来。”
她依到母亲身边。母亲轻轻抚摸她面孔,“这么快长大了,可怜,生老病死,独自挣扎捱过。”
明旦一笑,“我从未听过做人也有人陪。”
“有,你陪妈妈这些年。”
“妈妈,我们到日本去玩,你最喜箱根,明年我们到湖边看枫叶去。”
母亲不出声,明显是累了,她扶她进寝室休息。
第二天一早看护提了几盒菜来,其中有一壶冰糖燕窝。
明旦会拒绝吗?
若是珍珠玉石,一定立刻扫出去。
她亲手把甜品盛在碗里去给母亲。
母亲手心有点发烫,且盗汗,明旦一颗心跳到喉头。
看护看视过,十分镇定,“我会反映给卜医生知道。”
“卜医生?”
“卜医生治胸肺最好,是本市医学院教授,永女士病历已转到卜医生处。”
明旦只觉像溺者抓到浮泡一样。
她大声喘息。
看护说:“永小姐,你去做你自己的事好了,这里有我。”
明旦忽然发觉她有时间吃中饭看报纸。
下午,卜医生亲自来诊视病人。
她幽默言笑,化繁为简,扼要地讲解病情,叫病人及家属安心。
医生走后,明旦又觉松弛,连她都盹著。
曹原来电催她上班。
明旦揉著酸痛的肩臂,松弛下来反而不想动弹,她深呼吸一下,抓起大衣出门。
小曹驾着小日本车在楼下等她。
明旦微笑:“这样会做成习惯呢。”
小曹推开车门让她上车,愉快地说:“那么,就让我做你的习惯好了。”
听上去有点绝望,好象只想在她身边,在所不计。
明旦上了车。
母亲告诉过她,每个女子一生都会有一段这样好日子,当她们年轻可爱之际,异性愿意牺牲许多籍以亲近。
之后,她们色弛,像雪白绵纱染上憔悴黄渍,他们纷纷闪避,不再现形。
母亲回忆说,“曾经有过三年光景,他们什么都肯。”
“只得三年?”明旦吃惊。
“是我自己不好,之后我怀孕。”
“那么,是我害了你。”
母亲却说:“不过,我添了宝贝。”
这个时候,她叫曹原往左走,他是不会向右去的吧,求偶冲动叫他顺从她的意思以便达到目的。
明旦对他没有恶感,但是她有太多心事,无暇享受一生中美好时刻。
“伯母身体倒底怎样?”
“去年已经做过手术,切除右边肺囊。”
“肺病是很容易治愈的疾病,怎么衰退到这种地步?”
明旦声音凄凉,“病向浅中医,她年轻时不注意健康,耽搁下来,发现癌细胞迹象。”
“阿,那么年轻。”
“是,还未满四十。”
曹原说:“幸亏医学已极之昌明。”
明旦看看窗外,“一连好几天下雨,彷佛一天一地泥泞,灰色城市。”
“我们去吃冰淇淋。”
他停下车,与她走进附近冰店。
她贪婪地叫了芒果双球,与他奔回车子,吃个痛快。
还是迟到了。
大曹看到他们两人进来,斥责道:“工作归工作,娱乐时才娱乐。”
明旦见他口角似小学教师,哪像乐队领班,不禁转过头去笑。
小曹咕哝:“她哪里有娱乐。”
大家坐下来,商量晚上唱的曲目。
“大妹特别擅唱老歌,真奇突。”
明旦笑问,“你不觉老歌好听?”
曹原轻轻打起鼓来。
明旦装作迥不过气来那样唱:“发烧。我整晚发烧,”她扭着肩膀一步一步走过舞台,忽然笑得弯下腰。
曹平悄悄别转面孔,不敢逼视。
曹原却刚刚相反,他张大双眼,尽情欣赏。
只听得明旦唱下去:“你一叫我名字我就发亮,拥抱我时便发烧……”她用鼻音哼著。
这时忽然有人清脆鼓掌。
“谁?”曹平喝问。
一个年轻女子自门口走近,“对不起,我见门开着,未经通报,自己走了进来。”
“我们还未开始营业。”
“这是我的名片。”
曹原一看,“蒋小姐是尔信娱乐公司的制作人。”
“我听朋友说这里有一个超卓组合,决定亲自来看看。”
好话谁不爱听,曹氏兄弟看看那穿套装挽公事包的能干女子问:“我们可以效劳吗?”
蒋小姐却问:“你是永明旦?”
明旦点点头。
蒋小姐说:“我来看看你可有做歌星潜力。”
曹原说:“本市歌星只旺小娃娃,不时兴成熟路线像明旦这种。”
蒋小姐说:“讲得对,可是潮流会转,每个行业都得不停有新尝试。”
曹原笑,“明旦连人带歌带伤害能力,家长不会认同。”
明旦到这个时候才开口:“喂!”
蒋小姐也笑了。
“永明旦,你自己怎么想。”
“录唱片做歌星?”
“试一试,一半一半机会,不试,毫无机会。”
“红不起来呢?”
蒋小姐啐一声,“哪有包红的事,一百个一千个也红不了一个,看天时地利人和,看机缘巧合,看你自己造化。”
曹原说:“蒋小姐这话有点意思。”
明旦问:“什么叫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指在今日,歌手身份在社会普遍亦受到尊重,地利指本市经济尚可,年轻人有闲钱找娱乐,人和指你与平原兄弟合作引起注意,三者缺一不可。”
明旦说:“哗。”
“至於造化,那是佛谒,意思同里程差不多:该你走红像上青云一般,群众会捧牢你不放。”
明旦听得入神。
蒋小姐真是一流好口才,她略带夸张地侧着头,用手捣住耳朵,“听到欢呼声没有?”
明旦又笑。
蒋小姐看看她的笑脸叹口气,“上天塑造你的时候是特别用过心思的吧,有空请到敝公司试声试镜。”
她站起来离去。
明旦问:“她是真的吗?”
曹原说:“我去问问大刘便知。”
他走开了,曹平轻轻复述:“上天塑造你的时候特别用过心思。”
明旦苦笑反问:“是吗,那我的父亲在什么地方,我为何不能升学读书,家母又病重?”
曹平刚想安慰几句,曹原已经回来。
“那蒋学正是尔信第二把交椅,货真价实。”
明旦点点头。
那一晚回到家中,母亲坐安乐椅上,看护正读圣经给她听,她看到明旦很高兴。
“明旦,过来。”
“什么事?”
“明旦,我心中疑惑已消。”
“妈妈有什么疑惑?”
“我正愁火葬还是土葬,原来圣经上指示明明白白:尘归於尘,土归於土。”
“你心安就好。”
“大妹,我实在不放心你在娱乐场所出入。”
“妈妈,这全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马戏班:小丑、奸角、胡须美女、猿人、还有吞剑吃火的勇士,刻薄的班主……”
“是吗,大学里也有这样的人吗?”
“多得很呢。”
“我不相信。”
看护在一旁听得笑起来。
明旦问她:“你说呢?”
看护答:“有,处处有披着人皮的狼。”
明旦得意洋洋,“听到没有?”
她母亲已经渴睡,下巴碰在胸前。
明旦坐在一角沉思。
看护取起外套,“我下班了。”
明旦忽然问:“你朋友有村屋出租?”
看护立刻取出一只信封,“门匙与地址都在这里,永小姐,你去看看。”
明旦落下泪来。
看护把手放在她肩上。
“明天见。”
第二天清早,明旦叫曹原出来陪她走一趟。
听电话的是乃婵,“他还在睡觉,我不一定叫得醒他,是哪一位找他?”
“呵,我叫永明旦。”
“原来是永小姐,请等一等。”
推开房门,曹原正拥被大睡,乃婵在他耳畔轻轻说:“紫色平原,永明旦找你。”
那三个字像油丝般钻进他耳膜,他在千分之一秒瞬息间完全苏醒,自床上弹起来,跳出去听电话。
呵自从小学三年级起还未见过曹原那样活泼。
他在电话里说了几句挂上,整张脸发亮,他“哈哈哈哈”那样笑起来。
见大嫂撑腰站他面前,他拉着她转一个圈,然后奔进浴室梳洗。
曹平看见问:“这人怎么了?”
“他肯定在恋爱。”
“爱上了谁?”
“一个叫永明旦的女孩。”
曹平冷笑一声,“人家可爱他?”
乃蝉笑笑,“所以说你未曾深爱过,爱一个人才不在乎对方怎么想,他爱她,已经足够。”
曹平不出声,摊开报纸看头条。
乃婵还想说什么,幼儿唤人,她只得走开。
这时,曹平才抬起头来。
乃婵讲得对,爱是尊重,爱是忍耐,你若爱一个人,你也想他快乐之类,大抵未曾真爱过什么人,所以十分理智,理论多多。
实际上,不是那回事。
只见曹原跑出来,同他大哥说:“借你的车子给我,比较新净点。”
他不待答覆,取了车匙便走。
年轻的眼睛散发盼望满足的亮光,只要燃烧,在所不计。
不知怎地,曹平有点羡慕他。
乃婵把幼儿放在他面前的高凳里走开苦忙家务。
他对小小孩儿说:“将来岁月中,你要小心一种人,莫被他烧伤。”
小人咿呀。
曹平想一想.“话换过来说,倘若从来未曾燃烧,算不算白活一场。”
乃婵抱着一大堆干衣服进屋。讶异问:“你同婴儿说什么?”
曹平又回到报纸上去。
头条有什么新闻,他一个字看不进去。
那边,他兄弟以第一速度赶到市区永家。
明旦开门给他,手指放在唇边,“嘘”。
永家狭小简陋,但是打理得很乾净。
明旦刚想跟他走,屋内传出叫声。
“大妹,是你朋友找你?请他进来。”
明旦无奈,转头说:“下次好不好?”
“请进来。”
明旦只得示意曹原进去。
曹原连忙挂上笑容。
他一进屋便看见一个美妇人坐在安乐椅上,她穿著套月白色唐装衫衭,头发梳往脑后,正向着他微微笑。
这一定是明旦的母亲,美妈生美女,果然不错。
可是她明显有病,深深黑眼圈,淡黄色皮肤,衬映得她十分憔悴。
曹原收敛浅浮的笑容,露出真实怜惜的神色来。
“阿姨,我是明旦的朋友,我叫曹原。”
她看着他一会儿,轻轻吁出一口气,“你们去玩吧。”
明旦连忙拉着曹原出门。
他还不识趣地问:“我可及格?”
明旦轻轻答:“零分。”
“什么?”
“快送我去这个地址。”
“一分也没有?我至少年轻力壮,又真心待你。”他百忙中看一看地址。
“咦,”他不信有如此巧合,“这条定全路就在我家右边,你找谁?”
“找房子搬。”
“太好了。我愿意照顾伯母,做跑腿,效犬马之劳。”
明旦不出声。
一路上曹原仍然不服气,“为什么净得零分?你说说看。”
明旦转过头来,“别担心,我亦是零分。”
曹原愕然。
“社会评分,万分苛克,你看我,没有家底,没有学历,又无正业,自然也无节蓄,一无所有。”
“明旦,我从来不会那样看你,在我眼内,你足有一百分。”
明旦苦涩微笑。
她说:“我同你,统共只得一具肉身。”
曹原抗议,“不止,我们年轻,有时间有机会,将来发生什么事,谁会知道。”
明旦看看他,“你这样乐观光明,应记一分。”
好不容易得到这一分,曹原十分高兴。
他们找到定佳路一百号,曹原说:“那边是我家,步行十分钟可到,最方便不过。”
明旦取出门匙打开平房大门。
“呵。”她低嚷一声。
平房并不华丽,可是家具齐全,搬进来即可成家,一扇大窗通往露台,看到郁葱葱树木及一片蔚蓝色海洋。
连曹原都立即说:“快搬家,这里对伯母健康有帮助。”
明旦点点头。
“过来看,一共三间房间,十分宽敞,租金一定不便宜,咦,这条楼梯上天台。”
明旦连忙跑上去。
“有人种了许多仙人掌。”
“还有一缸大金鱼。”
两个年轻人十分兴奋。
明旦己决定搬进新居。
她并无选择,母亲已不能再等。
二、
她低下头握紧拳头。
曹原是个聪明人。一看她那样子,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
“这平房的主人是祝某?”
明旦点点头。
曹原轻轻说:“也许他现在想尽一点心意。”
“原来,这世上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收买,搬进来,就等於说:你过去所作所为,都得到原谅,你的灵魂,亦已得到救赎,对他来说,多么便宜。”
曹原尽量说得平和:“原先你也不打算恨他一辈子。”
“我母亲的一生……”明旦落下泪来。
曹原顿足,“要是我有能力照顾你们母女就好了。”
明旦破涕为笑抬起头来,“那更可怕,陌陌生生,怎可接受你钱财?”
曹原进厨房斟冰水,发觉冰箱里满满是饮料食物,那人什么都设想到了。
“我们回去帮伯母搬家吧。”
明旦点点头。
她母亲先头说要想一想,可是明旦劝说:“当郊外旅行可好?”
由看护陪同,去到新居。
她俩看到海都呵地一声。
明旦朝看护点点头。
她轻轻说:“我回去收拾衣物。”
看护说声是。
明旦回到蜗居整理杂物,曹原陪了她大半天,一点不觉烦闷,他静静在一角喝啤酒,既满足又开心。
明旦轻轻说:“外国人从来不会说有钱可使鬼推磨,也不知道什么叫世路难行钱作马,又或天大乱子地大银子。”
曹原看看她。
明旦又说:“洋人立国不过二百多年或是百多年,来不及辛酸凄凉感慨。”
“他们有社会福利照顾。”
明旦摊摊手:“也没有什么值得搬过去的,我们母女极之褴褛。”
“我帮你拎行李。”
“什么时候了?”
“五点。”
“哗,快回工作山岗位,否则会给大哥骂死。”
“他就是喜欢瞎凶。”
那一晚,明旦唱了几首快歌,叫整间酒吧的情绪沸腾起来。
她戴著长长水镇耳坠,明快活泼地唱:“宝贝让我做,你所爱的小熊玩具,用一条链子锁住我,到处带着我”,耳坠亮晶晶打秋千,煞是好看,为年轻的她添增风情。
人客随节奏拍手,有人忍不住,拉著女伴,在有限地方欢笑扭舞。
向老板在人群里,心中有数。
平原两兄弟已变成陪衬品。
短短日子内,永明旦己经反客为主。
那天晚上打烊之后,明旦先回去陪母亲,向氏与曹平喝咖啡。
向氏说,“不如与她签长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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