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伸手抹去眼角的泪光,他又吃将起来。
「你受伤了?」梅猜测著。由於外头的天色早已墨透,一屋子的黑暗与阴寒恐怕不是小孩子禁得住的,於是她拉来角落的破铁锅,丢了几枝柴薪,打出火花,不一会,温暖的火焰照亮了四周,也降低了些许寒意。
「我看看。」她移近他,拉过他左手上还没看手臂呢,已然看见一只十岁小孩的手掌上满是厚茧、冻伤,以及一些没有经过药物治疗,自行愈合的伤疤。「哪来这么多伤口呀?你常被打吗?」
「嗯,所以我要很快长大。」仍残留泪水的双眼迸出一抹狠戾。
「长大後要做什么?」梅小心地问。
「让别人再也不敢欺负我!现在打我的人,以後我要打回来!」常孤雪野兽的求生本能至此已开始展现。
「那些人是谁?」恐怕为数不少吧?
「门房张奴,总管张才,伙房的张佣,帐房的张仆。」他扳著手指一一道来。 「你的小主人对你好不好?」一听到名单里全是佣人,想必这宅子的主人对下人还算不错吧?
「还好呀,他心情好时会给我东西吃,心情不好时顶多饿我一天而已。」 「这叫还好」哇?那「不好」的标准不就是将他打个半死又饿上三天才算哪?当人奴才都这么薄命吗?
小男孩又接著道:
「去年服伺大少爷的小僮被大少爷打死了,我们都好怕会被派去接替那个工作,还好他们嫌我太小就没挑我了。小少爷比较好,他打人时都只用鞭子或竹板,不是用刀剑。」
「是哦,你该感动得三跪九叩呢。」愈听愈觉得受不了。想不到堂堂一个未来大恶人居然这般的奴性坚强,真令人怀疑他是怎么当上大土匪的。
小男孩很快吃完糕饼,仍然饥饿的肚子透过目光的传达,可怜兮兮的看向眼前这个好心的女鬼。但因长期被大人们招待竹笋炒肉丝(挨打)的教训,让他不敢随便开口索求。
梅翻了下白眼,再用一片梅花瓣从袖中变出食物。这回是梅香包子,依然是热呼呼的一小袋,丢给他。
「你多久没吃了?」
他没空回话,比了个二字,表示两天没吃了。
「被罚吗?」
「不是。昨天小少爷不许我吃饭,今天就丢了一些甜糕要我吃,但是被张奴抢走了。到伙房要饭吃,但是伙房的张佣不只打我,叫我去劈柴,还不肯给我东西吃,我就一直饿到现在了。」一口气说完,全心全意进攻食物。
「你这样多久了?四年来都是如此吗?」
「我来这边才三年。」他伸出四根手指头。
「原本的高员外呢?」她替他收回一根多比的手指。
小男孩好讶异的瞪她。
「你怎么知道高大爷?他搬到江南去了,後来我才过来这边当差的,高大爷人很好哩,都不会饿我们肚子。」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阵咳嗽声,令他们停止对谈。
「是谁?」小男孩站起身推开窗子,被扑面而来的风雪冻得直打哆嗦,双眼一时睁不开。
梅立於他身後,见到一抹黑影消失在矮构中,隐隐觉得不对劲。
像是!大祸临头的预感。
「砰!」脆弱的门板被踹成碎片,吓醒了熟睡中的常孤雪,以及隐形的梅。 才要张开眼,便教数十把火炬给刺得双眼失去功能。
「来人!把他抓出来!」有人吼著。
「哇!怎么了?做什。。。。。。啊!」常孤雪没能说出太多话,一只蒲扇似的大掌将他一拳击到雪地上,几乎没让他晕死过去。
梅伸了伸懒腰飘了出来,眼光看向被踹坏的门,再听到此起彼落的怒啸似雷吼,莫怪那小家伙长大後亦是相同粗鲁。人家说身教、言教还真是有道理。虽然还是有点困,但看看他们在摆什么阵仗也好。
根据她推算,今晚是常孤雪离开张府的日子。首先他会被打得奄奄一息;再来为了求生,激发出他野兽的本能,以一把凶器直桶向主人张三的腰背,并遁逃出府,从此成为街头流浪小乞儿--以上,完毕。
实在说,在人界也有一段时日了,大多时间又耗在常孤雪身上。。。。。。啧!他的名字甚至是她取的呢。。。。。。不过她挺好奇,依照常孤雪的亲人取名能力之拙劣,如果她没出现,那么会是谁给他取做常孤雪呢?照她看,他应该背著「牛宝」这个拙名羞愧一辈子才是。。。。。。
好啦!收回其它不相关的思绪,绕回原本所想的。到底与这家伙相处久了,不可能没半点感情。想当初有多少鸟儿在她的树身筑巢,虽才短短一季的时间,她便多有留恋,还偷偷捡回它们跌到树下的小鸟呢。所以她此时也就没能完全以置身事外的冷淡去看待小鬼被虐待。
一丝丝窒闷飘移上心头,那是。。。。。。担心?不悦?还是其它负面的情绪?她不明白,因为以前从未有过。可是她就是觉得这些人共同欺负一个小孩子很超过。 「哇。。。。。。」
瞧瞧,居然抽他鞭子!
「唔哇。。。。。。」
真过分,还把他的脸打得不成人形!
「为什么打我,呜。。。。。。」
几个人更举起脚重重踹他,大不人道了!
梅摇摇头,再摇摇头,觉得人类残害同类的名堂实在太多了,真奇怪在这样的自相残杀下,居然没有灭绝。看不下去了,去阻止他们吧。
不过她的「看不下去」来得太慢;众人在一顿粗饱後已停住手,由总管张才揪起他。
「哼!好个不知感恩的猴崽子,也不想想老爷供你吃住,你居然当起贼子来了。 「我。。。。。。没。。。。。。有。。。。。。」痛得浑身颤抖,但残余的意识仍让他发出声音表明自己的清白。
「没有?哼!我们在草丛里搜出了一包银子,正是老爷房里丢的那一包,还不承认?找死!」反手又是一巴掌。再丢他回地上,转身对一名彪形大汉躬身道: 「老爷,要怎么处置这个小偷?」
彪形大汉正是宅邸的主人张三,长著严肃苛刻的脸,绝对属於那种宁负尽天下人,也不许人负他的性格。只听他重重一哼,开口道:
「如今罪证确凿,依家规处置:鞭十、断双掌、割舌,再丢到外头自生自灭。」他伸出手。「家法。」
贴身佣人很快的呈上一条黑鞭;鞭身以荆棘编成,而原本的黑色因沾了太多血腥而呈现恐怖的暗红色。此时,在月光的映照下,再度闪动著它渴血的寒芒。 而另一头,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正候著呢。
涮涮喇!
张三正在甩鞭暖身,以期给手脚不乾净的下人刻骨铭心的教训。
「不要。。。。。。哇。。。。。。我不是小偷。。。。。。呜。。。。。。」全身疼得几乎麻痹的小男孩仍努力蠕动著他的身体,想爬开,想申冤,但团团围住他的家丁,教他插翅也难飞,看来就要命丧鞭子之下了--「咻,」第一鞭破风而来。
要命!这种打法,常孤雪还有命活到长大当坏人吗?梅手指一弹,一朵梅花飞附在鞭子上--「哇。。。。。。呀。。。。。。」
鞭子仍毫不留情的以十成十的力道打在皮肉身上。
常孤雪哭叫出声,但一声更凄厉的哀号硬是盖过他。
「天哪!是大少爷!老爷打到大少爷了!」佣仆全飞奔到十尺外,看著被误鞭的大少爷张余绒。
张三大震,百般不敢置信,奔过去抱起儿子嘶吼:
「我在处罚下人,你跑来做什么?!」
「哇。。。。。。明明是爹失了准头打到我的,人家又没有靠近!」张余绒看到自己手臂皮开肉绽,当下哭昏了过去。
「快!快送他回房,快马召大夫过来!」张三大吼,手中的鞭子再度呼啸。想到要不是为了惩罚下人的偷窃行为,也不会误伤了大儿子,愈想愈生气,猛地对地上瑟缩的人又要甩手挥出--「哇!」
鞭子还没打出去哩,就听身後传来号哭声,原来已经鞭到人了。「是谁站在老子身後呀!」张三简直是暴跳如雷了,猛一转身,却倒抽了口气。
「天哪!小少爷!是小少爷!」仆人再度忙碌起来,飞奔到第二号被误伤的倒楣人身边。
小少爷张琅须连哭也省下了,直接昏倒。
「快扶他回房,叫大夫!」已气到忘了质问是谁让自己儿子站那么近的,张三现下只想快快执行完家法。
很好,此刻在场的就剩下佣人了,就算误鞭到人也没关系了。他缓缓举起执鞭的手!
所有人悄悄的退、再退,祈求自己退得够远,能躲过鞭子的肆虐范围,用力吞口水,目光全盯在鞭子上。
张三瞄准地上抖瑟的小鬼,然後决定手也不停的一口气打完十鞭。咻咻咻, 一鞭、二鞭、三鞭!
「哇!」「我怎么那么倒楣!」「好痛哇。。。。。。」
不一会,七八个佣人全倒地不起,各自捧著伤处哀号不已;最稀奇的是那鞭子到最後竟捆住了张三,让他体会到他宝贝鞭子的实用度有多强。
「呃呀,」痛得哇哇叫的张三顺带的蹦蹦跳跳,不意将不知何时摔在地上的匕首给踢到常孤雪面前。
梅趁乱现身,将匕首塞到小鬼手中。
「去,快去捅他一刀!」
「我不要!他们会打死我的!」逃命比较重要哇!忍著一身的疼,他手脚并用的爬向後门。此时不溜,更待何时?白疑也知道再留下来铁定没命。
梅揪回他。
「不行,如果你不做的话就不许走。」拜托!这是他该经历的命运耶,要是没完成行凶的步骤,以後怎么做一名邪邪恶恶的大坏蛋哪?!
「我才不要害人!」
「笨蛋,是他们在害你,去,快去!」她推他。
「不要,不要啦!」他抵死不从。
「早知道就让你挨十鞭,我现在才知道皮肉痛对你心性养成的重要。」梅又拉回他爬开的身子。真是!全身是伤还那么会爬。
「别挣扎了,去。」眼见张三就要爬起来了,梅用力推他过去。
「不。。。。。。不。。。。。。哇!」
就见原本还磨蹭在原地的小鬼倏地化为迅影,向张三的方向飞去,一只纤纤玉足优雅的收回,觉得自已身上这双玉足从没那么好用过。她引颈看过去,期望有「美好」的结果。
远处,正爬起身的张三突被一股巨力由背後撞上来,害他又趴回大地的怀抱,并且「哇」声惨叫。
「嗯,很好,完工了。」梅满意的点头。
小男孩害怕的跳离主人身上,就见一把匕首正垂直插在张三的。。。。。。尊臀上。他哭著跑向梅!
「不是我!不是我!我已经先丢掉刀子了,可是刀子却掉在他身上!」
梅苦恼的想,反正腰背跟臀部的距离不太远,相信上天不会有意见的,它们务必原谅小孩子缺乏准头的事实。她已经努力让他循正确的生命路程走了。
「走喽!」她牵起他的手,悠闲的从後门走出去。
直至今夜上吊孤雪卖身为奴的日子,正式画下句点。
两人在梅花林中的木屋里生活了十来天,即使梅并不预期与小鬼耗上这么些时日。
可是常孤雪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又因感染而引起发烧的症状。想到这孩子打一出生就失去爹娘,为了生活,年纪小小便被一大堆劳力工作剥夺了童年,梅一时心软,就堆了一大把梅花,变成温暖的小屋,在这寒冷的冬天给予小鬼短暂的温暖。 「哎唷,好痛--」常孤雪哭天抢地的痛呼。
「换个药也值得叫成这样子?」真不济事,不过是伤口上的疮痂随著更换的药布被撕起来罢了。
「我不是说我自己换药就好了!」若说常孤雪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那就是这一点了。药是好药,但因为伤口不断受创,还不如让它自己好还快一点。 对常孤雪来说,他从来没过过这种舒适且毫无负担的日子。每天可以睡在暖呼呼、香香的床被中,不必挨饿、受冻,不必被人动辄打骂,还有这个对他很好的大姊姊!虽然总是害他伤口痛得半死。
所谓的「好」,其实只是来自於没有恶意而已。但因为在他的生命中,遇到了太多把欺凌弱小当成理所当然的人,以致於他会觉得这位大姊姊简直是菩萨了。不然没有人会平白把宝贵的食物、温暖的床被给外人用的。
世上,还是有好人耶。。。。。。他感动的想著。
「今天吃梅粥,配梅干菜。」替他换完药,转个身手上已是一托盘食物。 常孤雪连忙吞口水,好幸福好虔诚的膜拜著食物。
「姊姊!你真是好人。」
「我不是。」如果用晋东城来衡量,她一点也称不上好人的标准。
「为什么你不是?」她明明是。
「好人嘛,听说要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尊重天下苍生,最好还当一名医者来济世。」
「当好人很厉害吗?」他不太明白这名词。
梅淡道:
「也没有所谓的厉不厉害。好人或坏人只是自己的选择而已。只不过一般人尊敬好人,害怕坏人。」
「那我要当坏人!」小子大声宣告。
「嗯哼。」她轻嗤,果真立志要趁早,有点当土匪的本钱了。
「因为如果我是坏人,那每个人都会怕我,一定不敢欺负我,也不敢抢我的食物或打我了。而且我还可以去抢别人,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以现在的世道,这样想是比较务实没有错,害她差点要跟著点头了。。。。。。不、不对!毕竟她是来纠正他向善的,怎可附和他「坏人至上论」咧?
「当好人也很不错。每个人感激你、尊敬你,只要你一直帮助别人,那别人就会终生感恩,为你祈福。」
「如果我当好人,他们会给我饭吃吗?」小鬼听不懂大道理,只想知道那与肚皮大事有无必要之关联。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前提是你得先付出。」
「我什么也没有哇。」怎么付出呀?忽尔他脑中飞过天页的想法!「不然这样吧,我有钱时就当好人去帮助别人,如果没钱时,就去当坏人上道样一来,好人坏人我全当了,最厉害!」
呀。。。。。。这样。。。。。。说得通吗?
梅认为自己该想一想。
劫富济贫,也不错嘛,但好像又有那儿怪怪的?
她得好好想一想。
常孤雪伤愈後,梅决定该是离开他十岁的记忆了。
她很够意思的给他穿上乞丐服,并奉送一支打狗棒与一块破碗!听说乞丐的标准配备是这样的。
「很好,这样就容易在街上讨生活了。」
「姊姊。。。。。。这是为什么?」他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前一刻还在享受温暖,此时已成为一名无家可归的小乞儿,为什么?
「这是你必须走的路。」他的命里有五年的乞丐运呀,又不是她故意整他,做什么一副弃儿的指控目光?
「我以为你要收留我!骗子!」被背叛的悲愤打心底窜起,令他嘶吼出来。 梅双手抱胸,觉得人类真是不可理喻。
「我不是骗子,不说了吗!你接下来要当乞丐的。哪有骗你?我还好心的给你准备了衣服咧。」
「你如果不想收留我,为什么要救我,让我以为你是好人?!」小孩眼中满是怒气,而那怒气逐渐化成生命中第一抹阴暗,对人性有了深深的失落。。。。。。
要是从来没有人对他无条件的好过,那他还不致於发怒,因为他会以为人生就是如此。但谁要教她施予了他温暖快乐,那种得到却又被重重摔碎的痛楚。。。。。。很痛、很痛,痛得他都要没法呼吸了。
梅挥挥手,只道:
「好啦,别闹了。你好生体验自己的人生吧,我回去喽。」很好奇他经此一事後,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快点回去看看。上回解开了他对亲人的误会,让他不致於对人性完全失望,这次呢?改变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