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叶亚菲,外商管理顾问公司台湾分部的总经理,业界的女强人,她拥有名声、地位、财富,还有这间位于台北精华地段的顶级豪宅。
她的家,装潢得很漂亮,布置得很舒适,她待在屋里的时间却很少,工作总是太忙,出差永远频繁,她在飞机上度过的时间,或许都比在这个家多。
而且,她也不喜欢回家,因为这屋子太大,太空旷,只会令她更深深体认自己是孤单一个人。
她怕回家,怕回到家里面对一室的幽暗与静寂,怕看见鱼缸里一尾尾美丽的热带鱼,在不见她这个主人的情况下,依然悠闲自在地游著。
它们,好快乐。
叶亚菲坐在鱼缸前,轻轻地敲玻璃缸,鱼儿一一游过来与她手指接吻,然后又翩然游开。
她怔望著,直到一阵剧烈的头痛撕裂了她难得的平静。
她伸手揉揉太阳穴,从抽屉里取出一颗药,和水咽下去。从下午开始,她便一直隐隐感到头疼,身子逐渐滚烫。
她想,自己大概是发烧了。
单身女子最怕生病,就算病到神智不清也不能理所当然地Call谁来照顾自己。前两年她还可以找自己妹妹,但自从盼晴远嫁去英国后,她便真正只能独自面对了。
她躺落沙发,闭上眼,不知为何,眼眶微微发热。
手机铃声蓦地响破沉静的空气,她意兴阑珊地接起,瞥见萤幕上闪烁的人名,眉眼一弯。
“纪总裁有何指教?”
“叶亚菲小姐,你就非要用这么讽刺的口气跟我说话吗?”另一端的纪礼哲没好气地冷嗤。
习惯了。她偷偷微笑。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每次对上这男人,不跟他唇枪舌剑几句,好像就全身不舒服。
“你打来干么?又想找人喝酒?你的宝贝儿子不是已经回台湾了吗?”
“小哲到同学家过夜了,说是要办睡衣派对。”
“睡衣派对?”她惊讶。“你儿子才几岁?你这老爸就放纵他到外面乱玩?”
“你想到哪里去了?是纯男生的聚会,他们是去打网路游戏的。”纪礼哲懊恼地反驳。“你这女人,到底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我会笨到不知道该怎么教养自己的儿子吗?”
“那可难说。”她坚决唱反调。“你身为堂堂‘翔鹰集团’的大总裁,还不是常常不知道拿公司里一班老臣如何是好。”
“意思是我连自己公司的主管都管教不好就是了。”
“呵,我可没那么说。”
“你的意思我很明白。”
“我只是……咳、咳……”
“你怎么了?感冒了吗?”纪礼哲的语气听得出一丝焦急。
她拿起桌上的水杯,一口喝干,努力清喉咙。“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咳得那么厉害!”他低声责备,沉默两秒。“我去看你吧。”
“什么?”她愣住。“不用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感冒,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他不说话,她只听见他深沉的呼吸声。
“礼哲?”她试探地唤。
“你很坚强,也很骄傲。”他慢条斯理地评论。“但一个女人太坚强、太骄傲,是很不讨人喜欢的。”
这什么意思?又想跟她抬杠吗?叶亚菲凝眉,正欲发话,他却不由分说地挂电话。
她愕然握著手机,听断线的嘟嘟声——这可恶的纪礼哲!怎么那么没礼貌?
叶亚菲很生气,非常气,她不记得谁敢这样挂她电话,以她在业界的名气,就连那些自以为是的大老板见到她也要礼让三分。
可这个纪礼哲,不但爱跟她斗嘴,还呛她不讨人喜欢!
是,她是不讨人喜欢,又怎样了?她知道自己成就太高,工作能力太出色,以至于那些大男人都乐于跟她谈生意,却没一个愿意跟她谈恋爱,毕竟谁想要身边站著一个锋头随时可能压过自己的女人?
男人,是要面子的,而她这样的女人,只会让男人没面子。
他以为,她不明白这一点吗?
叶亚菲蜷坐在沙发上,脸蛋埋入膝间,她身子发热,脑子发晕,而眸子,不争气地刺痛著。
门铃响起,她骇一跳,茫然抬头,许久,才拖著疲惫的步履前去应门。“哪一位?”
“你最讨厌的人。”门外,传来一道阴郁的声嗓。
她怔忡两秒,惊觉自己正微笑著,连忙冷敛面容,打开门。“你来干么?”
纪礼哲没答腔,拿起耳温枪就往她耳内打上一记。“三十八度半!还说你没事?”他强硬地指责,扶著她的臂膀将她带回沙发上坐好。“吃过药了吗?肚子饿不饿?怎么穿这么少?有没有毯子盖?还是我扶你回床上?”
她惊愕地望他,半晌,忍不住弯唇。“纪礼哲,你好啰唆。”一个大男人,有没有这么会碎碎念的啊?
“谁叫你这女人就是欠人念?”他狠狠地瞪她。“我带来了滑蛋粥,吃一点吧。”
“我不饿。”她摇头。
“你吃过晚饭了吗?”
“我?”她偏头想想。“忘了。”只记得从下午到晚上,开会开不完。
“连自己有没有吃饭都不记得?我真服了你了!”他无奈地摇头。“你不想吃东西就算了,我打一杯苹果泥给你吧。厨房借我用一下。”
语落,他也不等她回应,直接进厨房,她难以置信地看著他俐落地洗苹果、削苹果,拿出果汁机将苹果打成泥,然后盛进碗里端给她。
她愣愣地接过。“你常进厨房吗?”
“只是打一杯苹果泥而已,你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表情吧?”纪礼哲好笑。“我怎么可能常进厨房?只是小哲每次感冒都吵著要吃苹果泥,我做过几次。”
“可是你家有佣人可以做给他吃吧?”
“自己老爸做的,跟佣人做的,怎么一样?”他温声低语。“病人需要的是关心,不是义务。”
她无言,舀起一匙苹果泥,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她心房翻搅——这么说,他也是来表示对她的关心喽?
她震颤地扬眸,他却没注意到她忽然温柔的眼神。他的视线,落在阳台落地窗边一双直排轮鞋。
“你跟元朗去溜过直排轮了?”他问,嗓音有某种奇特的压抑。
“嗄?是啊。”
“有趣吗?”
有趣?叶亚菲怔然。“还可以吧。”不是有趣,也不是不有趣,只是在和前男友快乐地溜著直排轮的时候,她同时也感到一股难言的哀伤。
那一刻,她强烈地意识到原来他们曾经拥有过一段多么深刻的爱恋,却也惊悟,往事已成云烟。
“你是不是还爱著元朗?”纪礼哲幽幽地问。
她闻言,手一颤,差点握不住碗。
“你其实还爱著他,对吧?”他在她身旁坐下,深邃的眼潭反照出她苍白惊慌的容颜。“你很想跟他重新开始,是不是?”
“我……没有!”她倔强地否认。
“你有。”他直视她,眸中燃烧著她从不曾见过的火焰。“你只是骄傲得不肯说出来而已,你不想示弱,不敢承认自己还依恋著他。”
“你、你胡说什么?”她颤声驳斥。“我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再ㄍ一ㄥ吧!再不坦白,就来不及了,难道你真的想把元朗拱手让给向晚虹?”
凌厉的言语如刀,精准地刺穿她胸房,她愤恨地瞠视眼前毫不留情的刽子手。
“这些年来,我看过太多女人在元朗身边来来去去,他从来不为所动,没有谁能令他动摇,可是那个女孩不一样,我从没见过元朗对谁那样发脾气……亚菲,你听我说!”他忽地紧紧握住她的肩,痛声疾呼。“想要什么,就勇敢说出来吧!你以为这样傻傻地逞强,白马王子就会发现你的心意吗?”
她震撼地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放柔语气,用那双藏不住怜爱的眸,在她心湖投下一圈圈涟漪。“女人,不要太骄傲,偶尔也要懂得撒娇,知道吗?”
“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你想要元朗回心转意,就勇敢对他表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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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你是笨蛋!”纪允哲坐在餐桌边,看著父亲在厨房里忙碌地煮姜汤,小小的嘴叹了大大一口气。
“你这个老是对你老爸没大没小的好小子,这回又有什么指教了?”对儿子没礼貌的呛声,纪礼哲倒是很有风度,笑笑地面对。
“你这锅姜汤,是要煮给那个叶阿姨喝的吧?”
“是又怎样?”
“可是你却Call元朗叔叔来带过去,为什么你自己不拿过去呢?”
“……”
“因为你想撮合元朗叔叔跟叶阿姨,对吧?”
纪礼哲闻言,苦笑。他这儿子年纪轻轻,心思却是比大人还灵敏。
“对,我是想撮合他们。”他坦然承认。“这两人这几年一直在原地绕来绕去,他们自己不烦,我在一边可是看得烦死了。”
“你不是烦,是心疼吧?”纪允哲双手托腮,瞧著父亲的眼睛闪呀闪的,像星星般发亮。
纪礼哲倏地凛息,脸颊可疑地发热。
“唷!脸红了啊?”纪允哲拍手大笑。“老爸,你都三十几岁的大男人了,拜托你不要这么纯情好不好?”
“什么纯情?你这小子胡说八道什么?”纪礼哲低吼,脸颊更烫,冲过来一把钳住儿子颈项。
“哇、哇、哇!”纪允哲尖叫,夸张地挥舞双手。“呜~~老爸虐待我,我要打113反家暴专线——”
“家暴你个头!”纪礼哲手臂更收紧。“好小子你好的不学,净学些乱七八糟的,你老爸我再不好好管教你,人家就会骂我这个做爸爸的不负责任了!”
“谁?是谁敢骂我慈祥伟大的老爸?”纪允哲这时可谄媚了。“跟我说,我去替你出气!”
“出什么气?”这小子要是敢对亚菲不敬,他绝对不饶过。“你啊,给我争气点就好了!”
“啊~~”纪允哲又惨叫。“痛、痛、痛!老爸,你轻一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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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亚菲感冒才痊愈,便飞到香港出差,回来时又为了帮一位水墨画大师筹备寿宴,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宴会过后两天,纪礼哲才有机会与她单独见面。
这天,她照例留在公司里加班,他说自己正好路过,顺便外带一碗鸡汤给她,她见到他,忽然觉得在办公室里坐不住,提议上大楼屋顶吹吹风。
两人来到楼顶的空中花园,叶亚菲找了张休闲椅坐下,纪礼哲站在水泥围栏边,看她喝鸡汤。
“你好像瘦了一点?”他不赞成地蹙眉。“明明身体还没完全好,就忙东忙西的,怎么都不晓得好好保重自己,多休息一阵子?”
“我哪有空休息?”她摇头。“手上的案子都忙不完。”
“那就少接几个案子啊!不是所有案子,都非得你这个总经理亲自出马吧?”
“可是每个客户都希望我亲自参与,我不接不行。”
他翻白眼。“你啊,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逼死自己!”
她微微一笑,虽然他话里似是责备,她却丝毫不觉得不舒服,胸窝反而还流淌著一股暖意。
“怎么?你很希望我死吗?”她故意逗问。
他蓦地倒抽一口气,愤然瞪她。“叶亚菲,别开这种玩笑!”
她一怔,没想到一时玩笑之语竟惹他如此恼怒。“抱歉。”
“别对我说抱歉!”他烦躁地抓抓头发,看得出极为懊恼,却又勉强自己镇静下来。
她看著,心弦忽地牵动。“你怎么都没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她别过眸,要自己暂时放下女性自尊。“有没有对元朗表白。”
他默然,片刻,沙哑地扬嗓。“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以为你会问。”
“我不想强迫你,你如果想告诉我,自然会说。”
“好吧。”她深吸一口气。“我说了。”
“……然后呢?”
“然后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她自嘲地吐息。元朗很干脆地拒绝她了,而且现在也正和向晚虹交往。
“你很伤心吗?”他轻轻地问。
伤心?她无言。与其说伤心,不如说她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怎么?”她刻意装出轻快的语调。“你以为我是那么脆弱的人吗?被男人拒绝,就要每天浑浑噩噩地度日?”
“我知道你不会。”纪礼哲没回应她的玩笑,若有所思地瞧著她。“我知道你很坚强,也许……太坚强了。”
叶亚菲一震,瞥一眼他紧锁的眉宇,心跳蓦地加速——这男人,是真的很担心她。
她搁下鸡汤,站起身,靠在围栏边,静静地看远处霓虹闪烁。“其实早在十年前,当我很冷静地跟他提分手,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头了。元朗也是个很骄傲的男人,他不可能留在原地等我,这些年,他已经走得好远好远了。”
“你很遗憾吧?”
她黯然点头。“尤其这两年,当我事业成就愈来愈高的时候,我就愈怀疑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当初我为什么能那么决绝地放弃跟他的感情,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是你的错。”他安慰她。“谈远距离恋爱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或许吧。”她叹息。“总之我跟元朗,就是错过了,虽然我好几次想试探他会不会后悔,却总是不敢认真去听他的答案——你说的对,我太骄傲了,我真的拉不下面子。”
“可是这次,你听了。”
“对,我听了。”她转过头,朝他淡淡一笑。“要谢谢你。”
谢他,鼓舞她提起勇气。
他明白她的意思,看著她那么沉静又藏著一点点惆怅的笑容,他的心脏狂跳,一波波激越的浪潮在胸口翻滚。
“亚菲。”他深吸口气,困难地唤她。“你其实……很瞧不起我吧?”
“什么?”她一愣。
“你很看不惯我,觉得我做人处事太温和、太软弱,对吗?”他自嘲地问。
“我没那意思!”她尖声反驳,连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激动。“我不是觉得你软弱,只是觉得……奇怪。”
“奇怪?”他讶然。
对,她觉得奇怪,不能明白他。
初次与他相遇,是为了替“翔鹰集团”拟定反并购策略,当时“翔鹰”刚经过一次裁员风波,危机四伏,而他这个集团总裁,却看不出有啥魄力,经常遭一干老臣冷嘲热讽,说“翔鹰”明明需要霸气的老鹰来领导,他偏像只和平鸽。
她承认,那时她是有点瞧不起他。
但后来,与他互动多了,渐渐了解他,才知道他本来想做建筑师,为了不令躺在病榻的老父担心,才勉强自己接掌家族事业。
他的志向,原不在经营企业,但他还是尽力稳住了摇摇欲坠的“翔鹰”。
他心爱的女人去世了,一个完全不爱的女人却莫名其妙地生下了他的骨肉,但他一句怨言也没有,毫无保留地去爱那孩子,也照顾那女人。
他的人生,似乎总是不由自主,可他从不怨天尤人,依然活得如鱼得水。
为什么?她不懂。
他什么也求不得,仍是自在,而她汲汲营营地不停追求,为何总是无法满足?
“有时候我看著你,就觉得……”
“觉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