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灰狸乘机跃上木柜顶端,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主人的狼狈。
“下来,爬那么高很危险的!”她仰头,起身想抱下它,偏偏手不够长,她张望着想找个椅子垫脚,灰狸像察觉了她的意图,在上头蹦蹦跳跳地乱钻,一只木盒不慎被推落,幸好她躲得快,否则怕不被砸个脑袋开花。
“哎呀,小坏蛋,你完了!”木盒里头的物品掉了出来,她赶紧蹲身收拾,想在大哥回来以前弄回原状。
伸出去的手,不经意被一本掀开的手札给吸住目光。
这本子看来很陈旧,又不像账簿类的物品,大哥怎会有这种东西?
强烈的好奇心凌越了道德感,她顺着摊开的那页看了下去——
她嫁人了!
怎么可以?她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在等她长大?我等了那么久,爱得那么深,她怎么可以背弃我去嫁别人?她明明说,大师兄是全天下待她最好的人,她要一生与我在一起的啊!
我好恨,恨她的背信弃约;恨她的移情别恋……
最该死的是,她居然当着我的面,一脸迷醉地说她好爱、好爱那个男人,死都要嫁他。
是吗?死都要嫁?
好,我就成全她,让她去嫁!
我不会忘的,我不会忘了她这句话……
云求悔倒吸了口气,好激狂、好可怕的字句,透露着不惜毁灭一切的疯狂,她看得心惊胆战。
这,是大哥写的吗?因为她当初嫁了向寒衣,他就是这样的心情,带着毁天灭地的恨?
不,不对!这桩婚事是他大力促成的!他若怨恨不甘,不可能为她做到这样的程度,她认识的大哥,可以不计代价来成全她想要的一切。
这病态的言词,不会是他写的。
如同君无念的负情,无瑕成了第二个负心人。
这两个人同样无情无义!
我与无双同是天涯沦落人,知道彼此心中的痛苦与怨恨,那一夜,我们饮了个狂醉,我渴望无瑕,她想要君无念,错成一夜孽缘。
事后,无双告诉我,她怀了身孕。
没多考虑,我们都决定留下孩子。
我需要一条血脉继承我的姓氏和一切,而她需要一个人来延续她的恨,代她杀尽天下负心人。
老天帮忙,她产了双生子,冷霄由我抚育,而问愁由她带回,从此再无瓜葛,那个无缘的女儿,我不想去思考她会有什么样的伞运,那是她来世间一遭该付的代价——代受雁无双对君无念的恨。
那,我的恨呢?又该由谁受?
原来这就是大哥的身世,好凄凉、好悲哀,难怪她从没听他提过关于母亲的只字片语。
是的,我的恨,该由谁受呢?
既然无瑕说,死。都要嫁,那么我就完成她的心愿!
花了几年的时间,我找到该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人了。
岁月,并没有让恨意减少,它成了把熊熊烈火,每一日、每一夜地焚噬着我,而那对令我痛苦无比的男女,却如此幸福、如此快乐地生活着,这公平吗?
那个男人,夺走了我爱之欲狂的女人,他该为此付出代价!
看着他们欢欢喜喜地庆贺着二女儿满月,压抑了多年的恨,再也无法隐忍。
他该死、他们的女儿也该死,所有的人都该死!只要他们死,无瑕就会是我的,我如此深信着——
可是为什么?他都成了个死人了呀!那个没用的男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无瑕为何不肯跟我走?
是因为她怀抱中的小女儿吗?那就一道毁了吧!
然而,她却情愿护着孩子,不惜抵命!
我错杀了她!怎会呢?我竟亲手杀了我最爱的女人?!
我恨自己,但也更恨她,她竟然宁死都不跟我走——
云无瑕,我恨你,你以为死就能与他在地下相随吗?你错了!就算是死,我也绝不让你与他安心相随!
天,这是什么样的恨?居然连死亡都结束不了。
她心跳不由得急促起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胆怯,却又不得不继续往下看——
我带走了他们的女儿,那个要死不活的小贱种,虽然,我多想狠狠地一把掐死她!
冷霄心急难过地跑来告诉我,妹妹快死了。
呵!她死不死关我什么事?只要看到她,就会让我想到,这娃儿是那个男人的贱种,我恨不得她死!带回她,只是为了报复他们,让那对男女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我叫她云求悔,冷霄已稍稍晓事,看着我的眼神很不苟同,但是那又怎样?我就是要她一生含恨,一生求悔,她根本就不该来这世上!
云求悔惊抽了口气,颤抖的手几乎翻不动书页。
冷霄天资聪颖,不论读书习武皆过人一等,不愧是我莫无争的儿子,再要不了几年,他的成就会远远超越我。
冷霄七岁,我传了套剑法给他,那是我十五岁那年,日夜苦练了半年才学成,我告诉他,若学成,想要任何东西,我都允他。
令我惊奇的是,他只花了一个半月便融会贯通,挥洒自如,背后下了多少苦心不论,总之他是办到了。
他的要求,只要当初由云求悔身上取来的那半片残玉。
“她的东西,就该还她,这是她惟一仅有的了。”冷霄是这样说的。
我怎会不清楚他在想什么?这傻儿子!真当她是妹妹在疼惜吗?如果哪天,那半块碎玉证实她的身世,我们父子便是她的宿世死雠,届时,什么恩义,什么情分,哪样还留得住?她就是一剑刺入他的心坎,我都不会太讶异,冷霄未免太一厢情愿。
心口一阵痛缩,她痛苦地闭上眼。
原来,她人生所有的苦痛,都是莫无争所造成!她本来可以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有疼宠她的父母,有至亲至爱的手足,无忧无愁地长大,然后寻个知心人,一生相守,她甚至……不必受这些年的病苦摧折!
她的一生,全教莫无争给毁了!
她就是一剑刺入他的心坎,我都不会太讶异……
这句话,如一把利刃,狠狠劈人胸口,能吗?能吗?她能这么做吗?
她身上背负着太深沉的血债,爹、娘、风氏上下,那么多的惨死冤魂,她能释怀吗?还有姐姐,这一生颠沛流离,苦难受尽……
两人之间横亘的仇,层层叠叠,桩桩件件,都刻骨噬心得让她无法漠视……
她如何还能无愧于心地与他相守?
她办不到,办不到啊!
“宁儿?”微讶的声音传来,“你在做什么?”一走近,发觉她已泪流满腮,他直觉往下看,心头陡然一惊!
“你——”
“你早知道了,对不对?”她仰首,瞪视他。
莫冷霄哑然无声。
是的,他知情,在为她弑父前,甚至早在幼儿时,爹带回染血的她,他便由爹的态度中,隐约猜出了个大概。
可他仍恋她,宠她,无悔。
尽管心底明白,有那么一天,她会恨他,甚至复仇。
毕竟,灭门之恨,不共戴天。
“你想怎么做?”
“我想怎么做?呵、呵呵——”她笑了,笑得好悲哀,好凄凉,“我能怎么做?这仇,椎心刺骨,山高海深啊!”然而,这情也同样的刻骨铭心,山高海深……他究竟希望她如何?
“我知道。”早有心理准备要面对这一天,他接受得坦然,“想怎么做都由你,我不会怪你。”
“以云求悔的立场来说,你爹毁了我原本可以很美好的人生,这一生,你是我的灭门世雠,我该索这笔血债——”
莫冷霄瞳眸一黯,抿唇不语。
“但是如果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是你给了我另一方温暖的晴空,护我、怜我,重生的宁儿是你给的,我怎能不爱你……”她无力地瘫跌下去,泪水潸然而落。
莫冷霄浑身一震,死灰般的面容激起一抹讶然。
爱他?!
他有没有听错?宁儿说,她爱他?!
“再说一遍,宁儿,你爱我?!是这样的吗?”他扣住她娇软无力的肩,一股好强烈的情绪冲击胸口,几乎满溢出来。
“不知道,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分不清,我究竟该恨你,还是爱你了……”她激动地摇着头,哭得崩溃。
“宁儿!”莫冷霄搂紧了她,心,好痛!
他,怎会逼她至此?他从来都不想这样啊!
深怕她逼疯自己,他不舍地连声道:“那就别爱了,宁儿。无所谓的,你可以恨,真的可以!”只要她能好过些,他不在乎她会多恨他,真的不在乎!
“恨……是啊,我该恨,我必须恨……”可她做不到呀!“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永远都不要——”只要不见他,就不必在爱与恨当中苦苦挣扎。
“宁儿——”他黯然神伤。
这,就是她的决定吗?
她哭得撕心裂肺,一口气吸不上来,胸口疼着,但比不上绝望的痛,她咬紧牙关,腥甜的感觉由唇腔泛开,或者由喉间涌出,她分不清,也不想分——
“宁儿!”莫冷霄心口一阵重击,由她唇角逸出的血痕差点夺去了他的呼吸,抱住她的身子,想以内力先护住她的心脉——
“不要!”她抗拒着,用尽全力将他往外推,“我不要你救,你走,你走——”她无法在不能面对他的同时,又接受他的救助,这算什么?
她连救都不屑让他救了吗?
莫冷霄咬牙,“这回,我不能依你,你要恨就恨吧!”
不顾她的挣扎,他硬是点了她周身大穴,掌心贴上她胸口,强行将内力灌人她体内,护住她气血逆冲,不堪负荷的心脏。
她只是看着他,泪如断线珍珠,不曾止过。
“别哭——”就这一回,他放任自己,俯身吮去她的泪,而后,沉痛地贴上她的唇,同时尝到了她的血与她的泪。
点开她的穴位,她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身子承受不住,几度扑跌,冷硬的地面磨伤了肌肤,她完全感觉不到疼——
呵!好可悲,又好笑,她的爱与她的恨,来自同一人,这场血泪情伤,她,心魂俱碎。
第8章
深沉夜色下,一道孤寒身形静伫于树影之下,深邃幽冷的瞳眸望住远处紧闭的门扉,久久、久久,不曾移动。
已经七天了,宁儿没离开房间一步,紧紧阖上房门,同时也关上心门,他知道她是真的铁了心,一辈子不见他。
不怪她,真的不怪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他终将一无所有。
这就是韩刚问他,为何不放手争取她的原因,他要不起!
所以,尽管痛彻心扉——他还是亲手将她送进向寒衣怀中,他们之间,横亘着血海深仇,他从不奢望能与她有个什么,他没资格……
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美好得不像是真的,恍如奢求的珍贵回忆已是多得,他很满足了。
宁儿说,她爱他……
这一生,能得到她这句话,他夫复何求?十八年来,掏空了灵魂,血泪重重地付出,终究没有白费。
莫冷霄,你死而无憾了!
闭上眼,深沉而揪肠的叹息,与凄冷的夜,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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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吃饭了。”贴身婢女布好饭菜,扬声唤着床上的云求悔。
她没应,也没移动,蜷坐在床角,空洞的瞳眸没有焦距,不知落在何方。
自从几天前小姐回房,吓坏了人地痛哭一场过后,就是这副失了魂的模样了,真让人担心啊!
小鹃叹了口气,端起碗喂她。
她会吃,就像没有思想般,任人摆布。
喂完了饭,又将熬好的药让她喝下,小鹃轻拭她唇角的药渍,一面说道:“小姐,你要振作起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还有庄主在啊!他那么关心你,不可以让他失望的。”
云求悔轻轻一震,茫然看向她。
大哥……
让她痛人了心坎的,就是他啊!
“你出去吧,小鹃。”身后传来韩刚的声音,小鹃回头看了看他,点头退开。
韩刚走到她面前,盯住她空白的面容。“你还想折磨庄主多久?就因为他姓莫吗?所以你让他夜夜站在远方痴望着你的房门到天亮,白天借由无止尽的忙碌来麻痹痛苦,为了你,他让自己成了具没思想、没情绪的行尸走肉,你知不知道!”
云求悔抱着膝,恍若未闻。
“姓莫不是他愿意的,就为了这个姓,他吃足苦头,要真欠了你什么债,这十八年当中,他挖心掏肺为你做的一切,也早还尽了,你还想要他怎样?把心挖出来给你吗?”一本手札抛向她,“你不是想知道,他为你做了什么吗?那就睁大你的眼睛,好好把它给看完!”
云求悔仰首,只看到韩刚离去的背影以及重重关上的房门。
她低下头,拾起那本陈旧的手札。
是它,颠覆了她的世界,连她都讶异自己还有勇气碰触它。
冷霄说,我并不爱他,只不过刚好他是我的儿子,也够出色,足以继承我的一切,说穿了,他只是工具。
是这样吗?我并不想反驳,那不重要。
想不通的是,冷霄为何执意护着那娃儿?
“因为她真。”记得儿子是这样说的。
我们父子最大的共通点,是心太冷。那么,他的意思是,那娃儿暖了他的心吗?
可笑,这世上有什么是真?有什么是纯?我曾经也以为,无瑕是最真、最纯的,可是她却狠狠伤了我那颗为她融化的心!如果我的心依旧冷硬,今天就不会这么痛了吧?
我有预感,冷霄会步上我的后尘,云家的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人这般抵死、痴狂地去执着?
我想,我有必要毁掉她,在她毁掉我的儿子之前……
冷霄似乎看穿了我的意图,对我说:“她受了什么,我陪她受。”
我没深思,命人放了蛇,在远处,听着她惊惶、痛苦的叫声,心头快意。
没料到的是,冷霄竟也随后中了蛇毒。
他来真的!竟为了一个该死的杂种,执意与我对上!
“你可以看着我死,反正我对你而言,只被当成一项完美的成就,而不是骨血相连的儿子。”这孩子不愧是我的种,够冷情!
我知道他会说到做到,看来,云求悔是动不得了,我不想连冷霄也一并毁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记得被毒蛇螫伤的那一年,众人都在质疑庄内怎会有毒蛇,她又惊又怕,但是大哥并没有像她以往生病那样,在她身边陪她、逗她笑,受到惊吓的她,难免怨怼,以为大哥不疼她,不关心她了,足足与他闹了一个月的别扭……
而他,却绝口不提为她以身试毒的事,由着她误解。
她一路看下去,看着成长过程中,他是如何小心翼翼,苦心用尽地护着她,直到十三岁那年……
入冬以来,下了第一场瑞雪,听说云求悔缠着冷霄赏雪,冷霄天赋异禀,我预计再授他一套内功心法,没打算让他与云求悔成日厮混,玩物丧志!
找到他们时,他们正在雪地里玩得开怀,皑皑白雪中,一身白衣翩影吸住了我的目光,那记回眸浅笑,绝尘灵净!
那一刻,我仿佛被夺去了呼吸,无法移动。
像,太像了!
为何我从没发现,那个令我厌恶的小贱种也长大了,拥有慑人心魂的娇妍风姿,像极了无瑕……
失去无瑕,是我这辈子最深的遗憾,是上苍怜我,为我再送来另一个无瑕,填补我心中永无止尽的空虚吗?
她脑海嗡嗡作响,成串的文字在眼前飞掠,接下来又写了些什么,她已恍惚得无法细看。
窥她入浴,时时以眼神侵掠她,幻想着占有她的滋味……病态的渴求,令她惊恐欲呕。
老天!日日让人意识侵犯,她竟全无所觉!
她没有办法想象,他真如野兽一般扑向她的画面——
我要得到她!再不这样做,我就快疯了!
她太像无瑕,每看她一眼,便逼得我发狂!渴望无瑕太多、太多年了,云求悔拥有的容貌,激起了我深刻狂热的爱恋,我没有办法再忍耐!
冷霄应该是察觉了吧?对我防备起来,时时以言语劝退。
我知道冷霄对她也有同样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