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人的声音,仍然是那个十分悦耳,轻柔的女声:“由于追求特别的艺术效果,本展品的作者,要求参观者合作。欣赏本展品,要采取特殊的角度,请接近展品,在展品的底部,近距离观察,参观者必须身子伏地,自然,倒竖以头点地也可以!”
原振侠耐看性子,听完了机械人的话,视线自然而然,投向那黑色方形物体的底部。
他发现,在黑色方形物体的底部,贴地有大约十五公分的一道,看来是环绕着整个方形体底部的,黑得发光,看来像是一种晶体。
事后,原振侠向人形容,他说:“当时,看到了这种情形,很难形容——文字对于形容一些不常见的,或是在知识范围之外的情形,不如形象那么直接。后来,我才想起,那一道黑色的晶体,很像是炼钢炉的观察窗,可以透过它,看到炉中熔化了的钢水翻腾的情形!”
原振侠看到了底部有异样,他居然认真考虑了一下,是伏下身去看,还是用倒竖葱的姿势来看。结果,他走近那黑色立方物体,伏了下来,紧贴着那一道黑色晶体带——他立即发现,那是黑色的玻璃,相当厚,通常,要隔滤极强的光线,就会用到这种黑色的厚玻璃,例如直接观察太阳。而这时,原振侠贴近了黑色玻璃,睁大了眼看去,他所看到的异像,令他一时之间,难以全面接受,只是就看到的先后次序,先是一个一个凌乱的印象。
然后,他脑细胞的活动,才能把那些凌乱的印象汇集起来,变成完整的印象,可是那并不代表这时他已经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他的脑细胞,还要经过进一步的活动,才能使他逐渐明白看到的是什么。
确然是渐渐明白的——就像浸在显影液中的照片一样,遂渐地,他脑细胞的活动,终于完成了任务,使他知道看到了什么!
原振快一凑近那道黑色的玻璃,看到的,只是一片翻腾的暗红,眼前全是暗红色,在翻滚,接着,他看出,那是一片不安的海面,可是海并不是由水形成,看起来,那是熔化了的铁汁。因为隔了一层厚厚的黑玻璃,所以看起来是暗红色,如果直接观察,那一定是白亮的灼热,或是耀目的鲜红!
确然有艺术的震撼,原振侠甚至立刻惑到了不可忍受的灼热。
再接着,他才看到了浸在钢铁熔汁之上的那些人的身体——只能这样说,因为他看不到整个的人,只看到人的部分肢体,浮在暗红的、翻滚的钢铁熔汁之上。那些肢体,占相当多此例的是伸向上的手和手臂,从手指伸张的情形去看,可以看得出手的主人,正在忍受相当剧烈的痛苦,也有的是露在红色熔汁外的头睑,几乎毫无例外,都在张日大叫,神情痛楚。
这种情景,自然是艺术家企图表达无间地狱中的灵魂受无间痛苦的情形。
原振侠看了大约两分钟左右,自然而然,摇了摇头。这时,他所想到的是:这一种形式的艺术,只怕有点走火入魔了,看起来像是很伟大,或许也能起到哗众的作用,但是实在相当肤浅——无间地狱中的痛苦,究竟是什么样的,原振侠自然说不上来,可是,单是人体在熔汁中沉浮,这不是太公式化了吗?
原振侠这样想看,就直起身子来,就在这时后,他又听到了那个女声,从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圆柱中,通过扬声器传出来:“这组艺术品有音响配合,阁下如果想听一听来自地狱的呼叫声,可以使用耳筒。”
原振侠在听了这样的提议之后,自然而然地回答:“不必了!”
他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可是当他走出了两步之后,那女声忽然又响起:“为什么拒绝接受我的提议,是这件艺术品完全引不起你的共鸣?”原振侠呆了一呆——他一直以为郡女声是个固定的录音,想不到竟然可以和他对话!
如果可以如他对话,那么,必然有一个人在,而且这个人正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他,而他却见不到这个人!
这种情形,令原振侠有点不愉快,所以他冷冷地道:“如果你不躲着不见人,我倒可以和你讨论一下我对这件艺术品的感想!”
他说完之后,昂首而立,等待答覆。
同时,原振侠四下打量着,在他视线可及之处,并看不到有人。
这个女人可以看到他和听到他的声音,原振侠估计是通过了闭路电视的作用,这更令他心中不快,来参观艺术品,而竟要接受闭路电视的监视,这是一件荒谬而不合理的事。
同时,原振侠也想到,这个女人,极有可能是这组活动雕塑“无间地狱”的作者,柳絮。因为刚才,在原振侠表示不想听“地狱的呼唤”之后,她的声音之中,有着明显的失望,如果不是作者本人,不会有这样的情绪。
原振侠等了大约半分钟,就得到了回答,他听到的,还是那个女声,可是声音和以前不同,一听就听出,有着相当程度的伤感:“为什么一定要见面呢?现在我们之间,不是可以作交谈吗?”
原振侠冷笑了一声,那女人的声音,相当动听,加上了伤感的音调,更是楚楚动人,可是原振侠真的不喜欢这种情形,所以他并不心软。他道:“我不习惯和一个隐形人,或是看不见的人交谈!”
说着,他已向外走去,并不很快,也不特别慢,到他来到门口的时候,大约是二十秒左右吧,他就又听得身后响起了那女人的声音:“我的作品上竟然只有两分钟的无声欣赏价值?”
虽然是同样的声音,可是一入耳,原振侠就可以听出,聱音并不是通过机械装置传出来的!也就是说,那女人已现身出来了!
原振侠在转过身去之前的一刹间,心中所想到的是:这女人的动作好轻巧,竟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
展览馆中十分静,原振侠又是一个感觉十分灵敏的人,轻微的脚步声,也会引起他的注意,而刚才他的确未曾听到任何声响。这令得原振侠心中一凛——他的生活之中,充满了冒险,凡是冒险生活者,都不会喜欢有这种情形。因为这代表了如果有人要在背后袭击的话,事先毫无预防!所以,原振侠是疾转过身来的,这是出自一个冒险生活者自然而然的警觉。他一转过身,就看到了那个白衣女人。
第三部 柳絮是一个神秘之极的迷团
那白衣女人的身形相当高,披着一件白色的宽长袍,所以看不出她是胖是瘦,长袍长到了曳地,所以也看不到她的双脚。
原振侠一转过身去,就看到了那个女人,当然是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女人的整体的,但是要形容那女人的模样,自然得一样一样来说。
原振侠确然一下子就去注意她的脚,因为他对于那女人能了无声息就出现在他的身后,仍是耿耿于怀。
由于白色的长袍十分长,原振侠自然未能明白何以她行动无声,他只好在心中闷哼了一声。
那女人的头上,包若一幅头巾,也是由色的,包得相当技巧,看来有一股飘忽之感,在头巾之下,是一张苍白得异样的脸。
脸色是如此之苍白,以致几乎和头巾以及长袍的白色,溶为一体,若不是她戴着一副相当大的黑眼镜,乍一看,几乎像是她的脸上也蒙着白纱一样!原振侠要定了定神,才能看清她的鼻子挺直,嘴形也很动人——只是嘴唇也苍白得异样,原振侠可以肯定,那是天然的苍白,而不是一种白色唇膏的作用!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而突然眼前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女人,自然相当怪异。
原振侠也不禁呆了一呆,那女人已又向前,走出了两步,确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原振侠心中又打了一个突。
因为这女人在走动的时候,姿态十分异样,她的身子,仍然十分挺直,整个人不像是走向前,而更像是滑向前来的!
原振侠自然知道,如果用“碎步”——舞蹈中一种十分细小的脚步,在看不到双脚移动的情形下,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
可是,这女人何必用这种碎步来走动呢?
那就只有另一个可能!她身负中国武术中的“轻功”,而且造诣十分高,所以行动才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一般!
一时之间,原振侠对这个女人的好奇心大起。
那副大得异样的黑眼镜遮了她一大半睑,可以看到的是她的双颊和鼻,第一印象是苍白,白得和她身上的丝质白袍一样,仔细看来,才知道有这样的第一印象,是由于她的皮肤,和丝一样的滑润,也几乎有着同样的光泽。以致她的脸,像是极薄极细的极品白瓷。
这时,她正略为扬起手来,她的手也同样像是上佳的白瓷一样,细长的手指,看来十分诱人,在指甲上,没有任何装饰,一直到手腕,都是那种天然的苍白。
她先开口,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我是柳絮!”
原振侠的回答是:“我姓原!”
柳絮已适当地伸出手来,原振侠就和她礼貌地握手。和柳絮的握手,其实只是手指的接触,可是原振侠的感觉已十分特殊。
首先是冷——柳絮的手是冰冷的。其次是滑——视觉果然不曾欺骗他,她的皮肤,滑得就如细瓷的表面!
原振侠到这里来,有一大半原因,是被“柳絮”这个名字吸引来的,现在,他见到了这个名叫柳絮的女人,他自然对她亦一无所知,可是他已经直觉到,自己一定会不虚此行!
柳絮用十分优美的姿态站着——美中不足的是,她仍然戴着那副黑眼镜,而且一点也没有要除下来的意思。她道:“原先生看了我的作品?可以给点意见?”
原振侠挥了一下手:“我对于艺术作品,只是爱好,并不在行,我想你,是烈也好,是钢铁的熔汁也好,把人的身体或灵魂投进去,这是一种十分表面化和公式化的表现方法。无间地狱既然是地狱中最苦的,就不应该用如此肤浅的手法来表现!”
原振侠的批评,当然不属于温和的范围,那是相当苛刻的批评。
他会想到,对方在听了这样的批评之后,会有激动的情绪。
但是柳絮却没有,她只是十分平静地听着,只是略为垂下头,等原振侠说完,她才抬起头来,吸了一口气:“谢谢你的意见,太好了!可是,如果你肯听一听来自地狱的呼叫,那……或许会好一些!”
原振侠笑了起来:“你所谓『来自地狱的呼唤』,当然不是真正的来自地狱?”
柳絮的声音有着抑制的平淡:“当然,我绝不能带一具录音机到地狱去!”
原振侠摊了摊手:“那就听和不听,都没有什么分别,无非只是人的号叫声,而且,甚至不是人在真正受苦时所发出来的,只不过是通过想像摹拟罢了!”
柳絮缓缓摇了摇头:“原先生,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这样的啊,你总不能期望我的作品中那些是真的灵魂!”
他道:“如果不是一定要站着,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十分奇特的故事!”
柳絮没有立即回答,原振侠又道:“我看,在这个时间,也不会有别的参观者了!”
原振侠在这样补充的时候,心中已经相当尴尬。因为刚才,他向对方作出了一个强烈的可以长谈的暗示,可是对方却没有立刻有反应,这是很令人发窘的一种情形,尤其对原振侠这样风度翩翩又俊俏的男性来说,绝少在异性面前碰钉子的!
他正准备,若是在作了这样的补充之后,对方仍然犹豫的话,那么他唯有立刻打一个哈哈,夺门落荒而逃,以免再受窘了!
幸好,他这句话一出口,柳絮就立刻有了反应:“啊,真是,请跟我来!”
她翩然转身,向前走去,走动的时候,仍然像是在水面滑行一般。
原振侠跟在她的后面,看到头巾和白袍之间,她的一截雪白的后颈,十分动人。
她走到墙前,一伸手,就推开了一道门,半转过身来:“请进!”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感到自己的提议,实在太唐突了一些,难怪她不是立刻有反膺。
柳絮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这里,只怕一公里之内不会有别人,要是他忽然有不轨的行动,吃亏的自然是她!
而在这样的情形下,柳絮还是立刻答应了,可见她有着过人的胆识和自信!
这令得原振侠对她,又大增好感,他跟着柳絮走进去,那是一间布置得十分舒服的休息室,不出原振侠所料,有闭路电视可以看到展览馆中的情形。
原振侠不禁奇讶:“柳小姐,你二十四小时……都在等候参观者?”
柳絮的声音相当无奈:“反正我没有别的事,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参观者。”
原振侠指着闭路电视的萤光屏:“你从闭路电视之中,看到有参观者进来,你就和他们对话?”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而且,原振侠问得也十分清楚。可是,原振侠却并没有得到回答。柳絮只是略转过脸去,对着萤光屏,呆了片刻,才突然道:“你不是要坐下来,提供我一个有趣的故事吗?为什么还站着?”
休息室中,有相当舒适的安乐椅,虽然原振侠的那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可是那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所以他并不在意。
他随便找了一张安乐椅,坐了下来,望着柳絮。柳絮还站着,从低角度来看,柳絮的身形,也格外颀长,柳絮走向一个柜子,不经意地问:“原先生爱喝一点酒?这里有展览馆提供的酒,听说酒还不错!”
她一面说,一面已打开了那柜子的门,原振侠也看到柜子的酒,岂止不错而已,简直极好——由此可知展览馆对艺术家的尊重。
原振侠感到自己的兴致更高,因为眼前这个颀长白皙的美丽女郎,看来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原振侠凭直觉,可以肯定,在她的身上,一定可以发掘出许多意料不到的故事来!
而且,如今他的行动,使他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认识了这样的一个女郎,这不正好像传奇神秘小说的开端吗?
他点着头:“好酒,我自己来!”
他一跃而起,一下子就来到了柳絮的身边,由于他的行动快,柳絮身上的白袍,飘扬了一下。
柳絮的身子,也急促地略避了一避。
就在这时候,原振侠听到,在柳絮的袍袖之中,传出了一下清脆之极的“叮”的一下声响。
那一下声响,其实并不是太响,可是入耳清脆无比,尤其在十分寂静的环境之中,听来更有一种令人心惊的效果。
那分明是一下金属和金属撞击所发出来的声响,来自柳絮的袖袍之中,柳絮的白袍,有着十分宽大的袖子,也无法知道她袍中藏着些什么。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行动,太鲁莽了一些,柳絮既然急促避了开去,自然是最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所以,他拿起一瓶酒来,不经意地道:“多好听的声音——嗯,你不喝一点?”
柳絮的声音也很平静:“一点点!”
原振侠斟了两杯酒,取起酒杯,半转过身,将一杯酒递给柳絮。柳絮伸手来接,她的袍袖略褪,使原振侠可以看到她的一小截小臂。
小臂的肌肤,一样地其白如瓷,原振侠不敢想像它的柔滑,因为想多了,只怕会忍不住伸手去轻轻地抚摸——绝不是有轻薄之意,只是面对如此美丽动人的肌肤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行动。而就在这时,原振侠看到了在柳絮的小臂上,套着一只十分奇特的臂环。
原振侠一看到了这只臂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