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天枢阁的情报?”燕少千觉得这答案来得太过容易。
“对,就这样。”
越微人是不会欺骗燕少千的,原因嘛,比较复杂。其一,一个强大到几乎无所不能的男人没有必要欺骗一个由他一手养大的小丫头;其二,强大的人都有强大的骄傲,他的骄傲让他不屑欺骗;其三,一个谎言势必要用多个甚至无数个谎言来圆,一旦被戳破,解释起来很麻烦,越微人比较讨厌自找麻烦;其四,将来天枢阁迟早是给燕少千的,早一点让她知道和晚一点让她知道,结果是一样的。基于以上诸条理由,燕少千轻而易举地解了惑。
然而,须臾光景,燕少千脸色变了,她生气了,不,准确地说,她愤怒了。很难理解她为什么要生气,至少,一般人是无法理解的,但越微人不是一般人,所以,他立刻就后悔了。
“一开始我想回来,你告诉我想走也走不了了,然后,我说我害怕了,你根本就是故意说出那番话激我,然后自责,好让我自己乖乖回来,对不对?”燕少千此时是面无表情的,只是从来都流光溢彩的慈悲目如今黯淡无光。
果然是自己的徒弟啊,怎么都瞒不过她。越微人心想,也许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当初他告诉燕少千走不了,是因为那时燕少千只是闯了祸要落荒而逃,其实心里并不是真的要走,若那时候回来,免不了再回去。可是燕少千却又一个缺点:那就是见不得自己伤心。
一个终日哭哭啼啼的人,落几滴眼泪,别人也不会觉得怎样,但若是一个从不掉泪的人哭得很伤心,那旁人定会觉得在他身上发生了异常残酷悲惨的事。
同样,越微人万事皆掌握在手中,难得伤心一回,燕少千定是万般不忍,那时她回来便是真心要回来,而且,为了不让越微人伤心,她也不会再想下山,如此,那滩浑水她便不用蹚了。
不过,即使燕少千明白越微人的这一层心思,知道越微人是为了她好,她也是定然不会领情的。
然而,终究人算不如天算,比如:现在。
“师父,我从未想过,你也是会算计我的。”语气一如平日,可从不知慌为何物的越微人却慌了。
燕少千是个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的人,她也许满腹经纶,但她却不会如书中所讲的一般去行那些迂腐之事,加之越微人向来对她极其纵容,所以,她叫“师父”的次数是少得可怜的。除非她闯祸了,或是有求于越微人,她是断然不会用这称呼唤越微人的。
现下,燕少千很恭敬地说:“师父,我从未想过,你也是会算计我的。”没有任何的谴责之意,只是简单地陈述自己的想法,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越微人却是明白的,燕少千向来冷血,对她而言芸芸众生可怜可悲,却绝不可信!她会救助老弱妇孺,并非是由于她善良,而是因为她觉得无所谓,救与不救、帮与不帮于她来说都一样,既然一样,救了、帮了算是行善,何乐不为?反正她很闲。
她始终信着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样的人不值得信。生身母亲尚且可以食子,又惶若他人?但她却把唯一的信任毫无保留地给了抚养她、照顾她、教导她、纵容她的越微人,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越微人会这么做。
“少千……”越微人此时根本是进退两难,他没有办法解释,因为解释了也没有用;他也没有办法不管,自己一手养大、一直如珠如宝般纵容疼爱的燕少千,与其说是他的弟子,不如说是他的救赎。
想他越微人双手染血,不知背负了多少人命,唯在那一夜,于万丈红尘、千般纷扰中看到一双无情的慈悲目,澄澈又懵懂,仿若一道光照亮了他惨淡黑暗的人生,而那一双牵住他的手则是将他拉出血海深渊的希望。
抚养她、照顾她、教导她、纵容她在越微人心里是在为自己赎罪,也是对燕少千年少丧母的补偿,这让越微人心安,让越微人不必再那样惶恐地看待自己曾经血染过的人生。
燕少千是越微人的救赎,那越微人又何尝不是燕少千的信仰。
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完美的容颜,即使是胎记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完美的风姿,从容优雅到近乎奢侈的高贵,无可挑剔的雍容华丽;完美的智慧,天纵奇才,旷古绝今……神不过如此,越微人就是她的神,可仰观追求,却不可亵渎怠慢。
可是,她的神算计了她,信仰被推翻摧毁,燕少千如何能平此愤?
“师父,徒儿告退。”燕少千是弓着身退出浩瀚阁的,头垂得很低,似乎是因恭敬而不敢正视。
越微人就这样看着她退了出去,无法动弹。
待越微人再次进入取元轩时,燕少千已经走了,桌子上用剑刻着两句话。第一句:不要跟着我,更不要派人跟着我。第二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越微人看着那两句话,依旧从容,取来锦布盖住了桌子,还摇了摇头,似在说笑:“真是个孩子,上好的小叶紫檀木桌就这么划花了,可惜啊。”语调甚是愉悦,吐字好不轻快。
只有那拿着锦布的手泄露了他的心思……
那双修长的、有力的、完美的手正抖得厉害。
第十六章 远客来
燕少千宛若游魂般下了慕华峰,毫无意识地出了烨州,然后就更加茫然不知所措了,她该去哪里、去做什么,在她心里全然是没有半点打算的。
平心而论,燕少千十九年的人生与其说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过,不如说是在越微人的庇护下为所欲为。十三年来,任何事情越微人都会帮她料理得妥妥当当,就连越微人时而外出之际,小厨里也是备好了饭菜的。她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独自出行过,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复杂的时间段。
不过,燕少千就是燕少千,她很快就摆脱了这样一种完全处于彷徨中的状况,既然一切皆从长安起,那就应在长安灭,所以很自然的,燕少千准备回长安,她要解开那个令人有些害怕的谜。
但很快,一个新的问题摆在眼前:她去长安要宿在何处?闻人楼是定然去不得了,就算她做好了一入京就被暗卫盯上的准备,长安第一楼也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更何况如今越微人不在。
别的地方似乎也不太方便,她这一去势必要牵扯到不少人、事,想来想去,燕少千越发地惶恐了,原来,没有越微人她真可谓是寸步难行,难怪他总无奈地慨叹自己的天真。
说到天真,燕少千倒是想起一个人,长安城内不是还有一个名叫韩若鲤的天真呆子么。可是,如果真的去找了他,又会给韩家带来什么呢?
策马飞奔三天三夜,燕少千终是到了长安。很快,太傅府中也迎来了贵客,不用说,定是燕少千无疑。
“黛姬,你不是走了吗?”韩若鲤很是不解,眼里还有一丝无人可查的欢欣。
“现在回来了。”燕少千的回答极其简略。
不待韩若鲤再问,燕少千就直接将来意说了,“若鲤,今日我来你这儿是有事相求,你也别问我为什么、发生了什么,若是答应就让我暂住在你府上,若是不答应也别将我今日前来之事透露给其他人。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权作我们不认识来看。”
燕少千倒不是以二人之情做要挟,而是诚心将所想一一道来。可她说得如此严重,韩若鲤就算是想拒绝也是说不出口的,便应道:“好。”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燕少千不放心,提醒道:“你可要考虑仔细,将来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你可没有反悔的机会。”这一句劝说,燕少千说得是万分恳切严肃,半点没有平日的嬉笑之态。
“我知道。”韩若鲤看着眼前的黛姬,很平静。
原本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原本以为她再也不回来才是最好,可自己这些天却总在担心她。
也许那人是无需旁人的担心的,那样的聪慧狡黠,纵使遇险也定能够化险为夷,但还是止不住,就是担心,却不知是为了什么,直到她重新站在自己面前,那一直惶惶不安的心才定了下来。
虽然看起来燕少千与从前似是不同了,也许她要做的事会给韩家带来灭顶之灾,但这一刻韩若鲤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是单纯的想答应她。
燕少千听得那普普通通的三个字,愣住了。
韩若鲤不是越微人,越微人的从容是融在骨血里的一种气度,是镌刻在灵魂里的一种骄傲,韩若鲤却不是这样的人,他血气方刚,甚至,冒失莽撞,可方才他说出那三个字时,是那样从容不迫,好像已窥知了结局一般。这样的韩若鲤定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此壮士断腕只是为了一个相见不足半年的人,怎能不教燕少千心惊。
这一瞬,燕少千竟觉得自己其实从来都不曾了解过眼前这个纯善的男子,而从前欺负韩若鲤的那些片段回忆起来,竟像是在嘲弄她自己。
“若鲤,我不是黛姬,我是燕少千。”像是要给韩若鲤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燕少千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纵使他反悔,她也是不愿再对他有所隐瞒了。
而韩若鲤没有吃惊,也没有知晓自己被欺骗后的恼怒,依旧很平静地说:“我知道。”他当然知道,她走的第二天他就猜到了,当时心惊了,也有些恼怒,可想一想又觉得,那有什么关系,天下人都被她骗了啊,最重要的是:她依然是把自己当朋友的,不然为何总是作弄自己呢?
所以他还是用了那三个字:“我知道。”因为知道才会从容,因为知道才会答应。
燕少千又一次愣住了,她从不知道眼前这个憨憨的男子可以那样聪慧,尽管他的才华她是了解的,但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让他窥得了真相,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他知道,那他还这样干脆的应承下来,这份情似乎太重了,她怎么承受得起。
“我是肃王燕礼慈之女,我回来是想弄清我娘当年究竟爱的是谁,而我又是如何降生。”既然无以回报,那就据实以告吧。
“好,走吧,我带你去客房。”没有多余的疑问,又是轻轻的一个“好”字,一如他承诺的那样不去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而是领着燕少千向西厢房走去。
燕少千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人不是韩若鲤,而是越微人。记忆中,只有那个红衣如血的男人才会对她如此地宽容,不管她要做什么,都只有那样一个简单的字,却包含了无法言说的情感。
日头西沉时,韩赣显回来了,一入府总管韩丹便来禀报,三少爷收留了个姑娘,现下在西厢房的“芙蕖院”住着。
吩咐韩丹把三少爷叫来,停也未停半步,韩赣显便去了书房。
不消半刻,韩若鲤便到了,直直地站在离书案三尺之处,不远,也不近,一如往常,只是细看起来让人觉得:似乎站得太直了。
韩赣显也正是这样觉得的,“怎么,都做了,还怕为父罚你?”威严依旧,然,疼爱惋惜之意隐隐而现。
“不是。”韩若鲤闷闷地声音低低地传来,头也垂了下来。
“罢了。”韩赣显摇了摇头,早晚都是要来的,早一些、直接一些反倒更好。视线穿过爱子的肩,落在了墙上的一幅画上,眼神便开始涣散起来。
见父亲出神,韩若鲤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告退,待他出了书房,韩赣显微微叹了口气,又看着那幅画,神思似乎飘得远了。
那画甚是普通,画工粗浅,笔力一般,只是元宵灯会,好不热闹,当真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这样的画如何能入得韩太傅的眼?但韩赣显看的却不是那喧嚣灯市,而是侧旁提的那几句:
佳节游苑
亦有灯火阑珊
有人挑灯觅缘
正是陌路相逢
回瞥素颜
那人悄然不见
空留孤影对灯
垂首却笑痴儿
端庄娟丽的小楷,离得如此远,应是看不清的,可韩赣显却看的甚是分明,他自己也奇怪,难道是看得久了,竟已刻在了心上?
这么多年了,除了这幅画,其他的几乎都不记得了。究竟是无法挽回地忘记了,还是自己不愿意记起?他说不清。
那个可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女子似乎在记忆里隐去了,唯剩那几句不算诗的诗、不算词的词,却越发的刻骨铭心起来。
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而立之年初遇那婉约女子,如今二十年已过,原应窥知天命的年纪,原是安然的心情,竟突然又荡漾起来,那张绝丽的容颜似乎正慢慢从脑海里重新浮现,一点一点、一分一分、不慌不忙地浮现出来,甩都甩不掉。
依稀想要忆起她那时浅吟低唱的情态,却真的半分都想不起来,而那人的骨肉正住在那原本为她而建的“芙蕖院”里,却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容貌也都是像尽了另一个人。
“空留孤影对灯,垂首却笑痴儿。”难道这一句她不是说的女儿痴,而是说的男儿恨?自己现下不正是如此吗,孤灯一盏,空忆斯人,却连斯人何样都不知了,无奈叹笑,不笑自己痴,难道笑别人傻?
大概任谁也都不会相信的吧,正直刚强一如韩赣显,也有这般凄凉的情形。更何况,此时他该想的恐怕不是当年遗恨,而是眼下时局。
燕少千在太傅府,皇帝很快就会知道的,那个阴狠果断的少年若是这点眼线都没有,又怎能在短短五年之间就收服朝臣、着手亲政呢?届时太傅府该当如何自处,又会有何大变,这一切摆在眼前,冷静如他也有些慌乱。
若是肃王知道又当如何呢?或者将这女子请出太傅府?怕都不容易吧,明哲保身他终究也是做不成的。也许二十年前那灯火阑珊处的一回首早已为今日的一切布下了结局。
且走一步算一步吧,熄了灯,韩太傅坦然归房睡去。
第十七章 攻心记
已是三更时分,一般的人大多都睡着,燕礼恭却是醒着。倒也是了,綦江洪水大患未除,幽都围城之困未解,大暨烟雨飘摇,他是这一朝的君、一国的主,他不醒着,谁醒着?
可他懒懒地坐在那昭德殿尽头的皇位上,嘴角擎着一份难得的笑意,却不是忧心得睡不着。的确,燕礼恭醒着只是因为:他太兴奋了,兴奋得难以入睡、辗转难眠。
是的,记事以来,他恐怕从没有这么兴奋过,即便是十六岁那年终于坐在那龙椅上享受众臣朝拜时,也未必有多么的兴高采烈。
然而,此时他却是真的兴奋,因为他终于将一个潜在的筹码实实在在地握在了手里,燕少千已入太傅府,那个他生平最为忌惮的人,必将为了这个筹码转而忌惮起他来。
燕礼恭想到此处那唇边浅浅的笑意竟渐渐加深,化作沉沉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分外诡异,却又饱含了十二分的欢愉。
怎么能不欢愉呢?那人虚长他二十三岁,足以为父的年纪却是他的六哥,幼时他教自己骑马射箭、教自己读书习字。
那人以为自己那时区区四岁小儿什么都不会记得,可他偏生半点都忘不了。只因当时,他肆无忌惮展露的才情,实在教人吃惊,庙堂之上的风吹草动似乎都瞒不过那人的耳朵。
原本不明白,极有可能继承帝位的他为何抽身而退,坐上身下的这张椅子后就豁然开朗了,他是对的。
这样一个破败的大暨朝,皇帝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便是遗臭万年,而前者所要的便是你一生一世劳心劳力。
而燕礼恭很无知的选择了坐上来,让世间的矛头都指向了自己。终究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