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至于,人若犯我,千倍还之也不过分!”
依旧是那样低微的声音,却有着掷地有声的意味。退出房门的燕肆湖面色苍白,眼神扫过北边的时候,幽叹了一口气,那个人要有危险了,一边是三十七叔,一边是父王,他该怎么办?
同样是夜晚,闻人楼的夜色就显得太过旖旎香艳,胭脂温柔乡,想要点沉重似乎都太难。
燕少千趴在闻人楼的窗前,窗外月色撩人,恢弘的皇城在这样的清辉里多了几分朦胧,仿佛昏昏欲睡的美人。但她知道那是蛰伏的巨蟒,正张了血似的大口等着猎艳而来的众人。
忽的又想起自己的娘亲,她似乎总是在遥望着这样一个残忍的地方,那样聪慧的女人,难道就觉不出它的血腥可怕吗?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燕少千一时没抓住。
“少千,过来,别吹着夜风,要着凉的。”这几日的越微人温柔得有些过头了。
燕少千一回首,那串七宝玉珊坠就这样落入了眼里,一句话就直接从嘴里问了出来:“肃王驻边十九年,那我娘为什么看的不是西边的幽都,而是北面的长安呢?”
越微人显然是被她问住了,竟愣在那里。
“她究竟在看什么呢?”燕少千小声嘀咕了一声。
“不是恨的,就是爱的。”无关乎自己和少千,越微人说得很是凉薄。
燕少千又是一惊,竟站起身来,“难道她爱的、恨的,不是我爹?”正是平地一声雷,惊醒梦中人!那既是如此,她怎么会怀上我?
一旁的越微人流光般的凤眼眯了眯,重新睁开时又是宛若秋水了。她终是要卷进去了,不过,好在他也在……
第十二章 桂花糕
越微人缓缓地走到燕少千跟前,像往常一样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奇心是会杀人的。”
坐着的燕少千双手环上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可是,我好像已经控制不住了。”声音闷闷的,“我在害怕呢,原本我以为没有什么是可以教我害怕的,可是我现在却害怕了,害怕极了。”
“少千在怕什么呢?”华丽的嗓音恰似一滩春水,微微风起,悠悠荡开。
“好像走在一个谜团里,永远都没有尽头。”找不到出路的感觉教燕少千很是沮丧。
“那就去找出谜底。”他越微人的弟子不该如此。
“即便谜底是陷入更深的谜团?”越微人从不会赞同自己走向未知的结局。
“不找,就不会陷入更深的谜团吗?”主动与被动,要你选择的话,你应该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的。兀自困惑,犹如作困兽之斗,你忍受不了。
“可是,我本就不想去解什么谜?”上一辈的恩怨与她燕少千又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希望自由快活地过自己的日子,不然怎么会放弃一统江湖,与越微人来到这里?
终究还是个孩子啊,“我有时候总觉得自己做错了。”
“嗯?”燕少千不知越微人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
“也许我不该让你一直呆在慕华峰顶,又或者,我不该让你来到这长安第一楼。”越微人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因了这句话而有了些许的黯然。
“我不明白,起码现在,还不算太坏。”
“你的确不明白。我让你一直在慕华峰顶,不知世间险恶,以致想法天真、作为任性,你若从不下山,这样倒也快活。可我又太过纵容你,为了不扫你的兴,又让你来了这闻人楼,本是一番逍遥,却也入了红尘、添了烦恼。”
最后几个字几乎化作了叹息,燕少千听得有些心慌,“既然前后都是错,那就算了吧。”
越微人听她如是说,竟自嘲了起来:“以前总听江湖人说,人在江湖,生不由己,那时还在心里暗笑那些人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倒也明白过来,终究还是看的太少,反倒从前是我太过自负狂妄了。”
燕少千极其厌恶这样的越微人,没有半分平日的狷狂放肆,只剩了浓浓的忧思,如那化不开的墨,眼见了只是黑,不见一丝灼人的光华,失了全部的生气,遂怒道:“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去那些个江湖天下,本姑娘不干了,管他什么肃王、皇帝,他们算是什么东西,走,我们回家!”
说着便拖着越微人出了“满庭芳”,楼下甚是喧嚣,没有人注意他们。
那是自然,各人有各人的应忙的事,姑娘们要迎来送往,宾客们要谈笑风生,真是好不热闹。顺着拽在手里的胳膊,燕少千看了越微人一眼,心就这样揪了起来。
他是什么样的人,阿修罗王般高傲的人,理应享受众人的顶礼膜拜,怎么可以像现在这样!遗世独立的“红袍客”原该一袭红衣如火,倚琴而笑,颠倒众生,这小小闻人楼怎配得上他的惊才绝艳?
都是因为自己!想到这里燕少千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师父,“师父,回去我给你做桂花糕。”
正要挣开她的越微人听了这句话竟呆了,任由着自己被拉上了马,任由着自己被带回了慕华山庄。
越微人嗜好甜品,这在男人中很是少见,用他的话说:“人生苦短,食些甜的,才不觉得太过辛酸。”而众多甜品中他最爱的就是桂花糕。
燕少千极爱桂花的风情,那种绚烂到甜美的香味让她觉得有种幸福的味道,李渔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万斛黄金碾作尘,
西风一阵总吹来。
早知今日都狼藉,
何不留将次第开?
正是道出了月桂怒开怒放的干脆,虽谢得凄凉,却开得漂亮。
可越微人独爱宋之问《灵隐寺》中的那一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它虽是写的桂花,但却被他认为是对桂花糕最妙的赞美。
其实深究起来,他爱吃桂花糕也许并非是因为桂花糕的美味,而是因了一份“求而不得”的执着。越微人是一个人,纵使再如何天纵奇才、旷绝古今,他也只是个凡人,而不是神,他不可能无所不能,而他的无能就在于这一块小小的桂花糕。
抚养燕少千的十多年,除了练剑,他从未强迫燕少千干过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燕少千是个懒人,因此,也就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祖宗,而过去令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修罗刀”、现在让绿林豪侠心惊胆战的“红袍客”在年年岁岁的历练下,化作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万能师父。
他可剪刀细裁罗叶裙,也可为扫洒门庭、侍弄娇花;他甚至可化腐朽为神奇,将鄙陋粗食化作满汉全席,却独独做不了那道简单容易的“桂花糕”。
上天就是这样“赐予”了这个完美的男人一点小小的瑕疵,诚然越微人尝试过千遍万遍,却真是从未成功过,他自己是这样解释的:“沾染了太多杀孽的手,触不得那样晶莹剔透的物件儿。”
那一日的天气格外闷热,他就那样冷冷地自嘲着,窗外的云也被这样的寒意定住了身,年幼的燕少千就这样看到了全然不似平日的越微人,那样一种深深的自我厌弃,扼地她喘不过气来。
于是,她开始学做桂花糕。淘洗干净的江米摸在手里有些细腻温良的感触,碾成粉末的芝麻散发出浓郁的芬芳,还有那新开的月桂金黄的,有一种甜蜜到让人沉溺的香味。
一次又一次,终于赶在越微人生辰之前学会,半寸厚的梅花状桂花糕,盛在白底的冰裂瓷盘里越发的透亮可人。
燕少千永远也忘不了他看到那碟点心时的样子,细长的凤眼里,冰封的腊月河一下转成了明媚的碧湖水,粼粼的波光映着那夜的明月,碎了天上云辉。
那时,他小心地拿起一块,小心地咬下一口,凉凉的桂花糕刺激了他的味蕾,眼泪就这样流下来,直直的坠成一条线,晃了燕少千的眼,也晃了燕少千的心。
人人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却终是忘了后一句:“只是未到伤心处。”
八月十六的月亮本是最圆,却因了他的明珠泪而缺了半边……
今夜,本是残月凉如水,越微人依旧是小心地拿起了一块,依旧是小心地咬下一口,凉凉的桂花糕依旧刺激了他的味蕾,但笑容忍不住浮上来,他的少千还是老样子,依旧能做出让人感到幸福的桂花糕,依旧像个孩子,聪慧也诡黠。
昭德殿。
鸽子早就飞走了,寂静的宫殿里越发显得空旷寥落,燕礼恭手握着捏成团的条子,阖了眼,靠在了那张人人眼红的龙椅上。他在等人,等一个妓院的老板。
宫门未被打开,一道黑影就飘然坠地,是个男人,一个极美的男人,单就这样恭敬地跪着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娆之气,“闻人辛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挥了挥手,示意他平身,燕礼恭冷冷地问道:“怎么回事,你也会把人跟丢了?”
“到了烨州境内,便有人出来阻拦,像是天枢阁的人。”没有畏惧,简单地陈述了事实。
“辛,不要让我失望。”年轻的声音里没有感情,唯剩迫人的压力。
闻人辛见惯了他那副样子,款步上前,“我似乎还没有教你失望过。”冷冷的勾起唇角,绽出一个罂粟般惑人的笑,“燕肆湖那边也会叫你满意的。”
“但愿。”再睁开眼时,寂静的昭德殿里依然空旷寥落,仿佛从未有人出现过。
“李桓,摆驾锦淑宫。”走出昭德殿,对身边的总管吩咐道,今晚应是轮到淑妃了。
内廷总管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响起,一帮众人簇拥着年轻的帝王向锦淑宫行进。
深夜肃王府,世子房内来了贵客,是个男人,一个极美的男人,慵懒地倚坐在床边都透出万种风情。
“驰远,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幽都吗?”他教燕肆湖太过吃惊。
“想你了呗,来看看你不行吗?”故作娇态的男人竟不显矫情,反倒生出几分令人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
“你来的怕不是时候。”时下暗流汹涌,燕肆湖有些担心道。
“放心,我待会儿就走,来告诉你件事,烨州是天枢阁的总坛。”
“什么?”那儿原是慕华山庄的地盘啊。
“你没听错,我走了。”话音刚落,黑影一闪,屋内只剩燕肆湖一人。
第二天,牡丹巷七十二家烟花会馆都炸了锅,因为,“长安第一楼”的花魁,不见了!
第十三章 梅花烙
慌了神的鸨母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身侧,闻人辛吹了吹茶盏里浮着的叶儿,轻抿了一口,又慢悠悠地放下了,“黛姬逃了?”妖冶的双眸里满是玩味的神色,倒不见什么吃惊或着急。
怎么会吃惊呢?他一路跟着那两人出了长安,直到进了烨州才失了那两人的踪影。至于着急,那就不好说了。急也急不来,不过,那两人这么一走倒也未必尽是坏事。
先前他费尽心思却什么都没查到,要说这两人是因为太过平常而没有消息,那是任谁也不会信的,哪个寻常人甩下一百万两银票眼都不眨?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这两人背景太过强大,以致皇家暗卫的眼线也是触及不到。
他们这一走看似失了线索,可也多了条线索,至少,现在他闻人辛就知道了三条至关重要的信息:其一,近年来神秘崛起的天枢阁总坛在烨州;其二,那两人与天枢阁关系匪浅;其三,那女子定然是肃王骨血无疑,否则,为何肃王一回朝,他们就离了长安?
闻人辛知道这些不代表眼前的鸨母也知道这些,看那惶惶不安的样子定是吓得不轻,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虽比不得庙堂之上你争我夺,可就一家妓院而言,失了头牌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儿。
“罢了,原就是没签卖身契的自由身,走了便走了吧,好歹先前还留了一百万两银票,闻人楼也不亏。”岂止是不亏,暗卫这边倒是真赚到了,不然他上哪儿去找一个肃王千金?
眼见着自家主子半分怒气都没有,鸨母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但还是有些忐忑的,实在是没法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闻人楼好歹是“长安第一楼”,想进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可那丫头硬是没头没脑地如了愿,自家主子是想也没想就留下了她,还严令自己不可透露半点风声,连卖身契都没签。也不好签,人家那银子不见得比自家主子少。可留着这样的人在眼皮底下,究竟是为什么呢?
再说现下,招呼不打一声,两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主子竟也不怪罪,还像得了便宜似的,她是越发地觉得高位者心思的难辨了。
待那鸨母退下,闻人辛突然忆起九门提督搜查那天出现的女子,他自是知道那是有人假冒,也知道那人必是与黛姬一同的琴师,但那琴师原本是没那种夺人之色的。见过许多次,只觉得长得极其俊美,却并不如当日在暗处看到的那般艳光四射,尤其是左额上的花锱,真真是赤红似血、灿然欲滴,竟不像贴上去的,反倒像是原就生在脸上一般!
原就生在脸上!
这六个字如惊雷一般在闻人辛脑中炸开来,震得他浑身一颤。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总将额发垂着,怪不得那张俊美的脸在笑起来的时候左额总令人觉得那么不自然。想他闻人辛浸淫易容术经年,竟没想到这一层。
初时,燕少千和越微人才到闻人楼,闻人辛就暗中窥探过多次,几经确认方才肯定二人没有易容,想来也是,有不可估量的背景,也没有什么易容的必要。可万万没有料到,容是易了的,只不过是仅易了左额上那一块!
那斜斜的梅花枝就这么生在脸上,是何等样的别致,再加上那样出色的琴艺,除了江湖上风闻已久的“红袍客”,还能是谁?
如此,那女子岂非正是“墨衣剑”?肃王的千金是“墨衣剑”,这也太教人难以置信了吧。
“碧玉箫,梅花烙,赤柴旧琴连广袖,冷艳红袍客。”闻人辛缓缓地念出这十八个字,字字句句总都是玩味,“红袍客与天枢阁,呵,有意思。”
明明是正午光景,艳阳当空,太傅府中看书的韩家三公子却突然打了个寒战,然后就听得下人回报,“三少爷,礼部杜侍郎求见。”
未待韩若鲤应声,杜涵川便急急地闯了进来,张口就是那一句:“黛姬不见了!”
韩若鲤先是一愣,再是一惊,半晌没出说一个字,杜涵川以为他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刚想出声宽慰,却见韩三公子忽的笑了。
“你个呆子,莫不是惊得傻了,笑个什么劲儿?”杜涵川纳闷儿了。
“佛曰,不可说。”
那洋洋的得意之色衬得那英气勃发的脸满是顽皮,好不天真可爱,杜涵川真是觉得他被惊得傻了。“唉,你别吓我,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个被韩老头禁足的呆子,黛姬不见了,你别真给我傻了。”
“我好得很!”你才傻了呢,懒得理你。回了这句话,韩若鲤就作势要走。
杜涵川却不言语了,两眼死死地盯着韩若鲤,仿佛生生地要在他身上灼出两个洞来。很显然,韩若鲤那四个字激怒了他。
见他如此,韩若鲤也觉出方才失言了,再怎样这样拂人心意颜面的话说出来都是不该的,便开口道:“你不用担心,黛姬不会有事的,就凭她手上的扶风剑,别人就伤不得她分毫。”
杜涵川依然不言语,韩若鲤继续道:“你也清楚的吧,她那模样少说跟肃王有七分相像,留在这长安未必是好事,如今不见了倒该庆幸了。”
明白这是韩若鲤再给自己台阶下,杜涵川的脸色也软了下来,“这只是其一。”
“什么意思?”韩若鲤不解。
“还记得黛姬的琴师吗?”杜涵川压低了声音,谨慎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