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他不在意,没有关系。
他一有意识便觉察到丹田空虚,当真是半点真气都没有,当下明了。那一愣,是没有料到事情远比想到的更糟,他竟然失明了!真是天意弄人啊,但旋即他便释然了:前尘的债,终是要还的。
只是,少千怎么办?越微人不愿再隐瞒,于是坦言以告。没有什么比少千更重要,这就是越微人的想法,如此简单,却是那般的沉重。
燕少千听得清清楚楚,顿觉天崩地裂。
是的,天崩地裂。他武功尽失了,可他竟不觉得难过,依旧唇角噙三分浅笑,闲闲地告诉自己:他不在意,没有关系。难道,他不知道,这对他自己来说是多么不可接受的事实吗?
腾地站起身来,燕少千霍然抽出被越微人紧握的双手,拿了弄影剑就头也不回地冲出剪烛东楼。
“少千!不要去!”他太了解她,他太明白她的心思,那双美丽修长的手在空中似是要抓住燕少千的衣角,可抓住的只是一片虚无。原来,不是没有关系的,至少,如果没有散功,他是可以拦住她的。
燕少千呢?她要去哪里呢?
此时的燕少千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怒不可遏:都是那个男人,全是他的错!没有他,微人就不可能受此磨难!她后悔当初没有一剑了结了他,留得他在这世间本就是个错误!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叫嚣着,止也止不住,停也停不了。
燕少千凭着绝世轻功,踏风而来,临到朱雀门前,一干众人皆列队上前阻止,她深吸一口气,拔剑而出,寒光三千,一挥而就,那墨色身影快如闪电,尚未看清来势,挡她者皆死。
“我说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们没有听见吗!”鬼魅一般的华丽中音飘忽传来,四面八方皆是回音,摩呼罗迦之神的愤怒,何人敢当?
转眼间,踏着禁军的尸身,燕少千执剑立于昭德殿殿门前,宫灯将她修长的身影拉成诡异的长度,剑锋尖端,粘稠的鲜血恋恋不舍地滴下,她衣袂猎猎风动,宛若魔神再世。
让他们都去死吧!让他们都去为越微人的眼睛、功力陪葬!幽绿的目光闪动,飞扬的长眉锐利如刀,双手握剑,凌空一劈,昭德殿大门应声而裂!
第五十一章 沉石出
漆黑的昭德殿里没有一丝亮光,连平日里九龙椅两侧的烛火都已经熄灭,再也映不出燕礼恭一向毫无感情的琥珀色眼睛。
更何况,那人此时依旧昏迷,琉璃样的双眸遮在略显青黑的眼睑下,就算烛火依旧摇曳一如往昔,也是看不到他的所思所想的。
此时,闻人辛已经醒了,那一声霹雳般的响声,将因气力不济而昏睡过去的他震得惊醒,一睁开眼,他所见的便是执剑而立的燕少千。
昭德殿外的宫灯照在那人的脸上,昏黄与幽绿交接,一眼就教人心惊。
一阵微凉的秋夜寒风吹进殿内,闻人辛嗅到一阵浓浓的血腥味,眼光一转,殿外已成修罗道场,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眼见着燕少千一步步走来,他随着那缓慢的步伐阵阵心惊。
闻人辛对燕少千很熟悉,他知道这个女子向来步履如风、雷厉风行,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每一步都极其沉重地迈出,再放下,每一步都踏在人脑中最脆弱的那根弦上。
“闻人兄一向可好啊?”一声冷问带着嘲弄破空而来,那刻薄的双唇边有一缕堪称恶毒的笑意,“若是不好的话,少千倒可以帮你一把,送你去极乐!”
“殿下说笑了。”闻人辛不知该如何是好,饶是嘴上如是说,可心里却是忐忑至极。
这不是寻常时候的燕少千,平日里就算是冷到似霜、寒到成冰,燕少千也不会带上半分的阴翳恶毒。无情便是真无情,这才是燕少千。
“闻人兄有心思说笑,那真是太好了,少千也有笑话要说与你听。”幽绿的眸光深深浅浅,从那半眯着的眼里透出几分,如丝一般盘上人的心,越收越紧。
燕少千此时已是走到闻人辛跟前,瞥了一眼尚未清醒的燕礼恭,那唇边的笑意越发的明显了,到最后竟有几分欢愉,“三十七叔睡得可真好啊。”
瞬间转过头来,盯住闻人辛那布满血丝的桃花眼,眸色一亮,抬起弄影剑在他眼前晃了晃,血色微红伴着寒光幽幽的,看在人眼中是近乎诡异的妖娆,她恶狠狠地开口问道:“你说,若是此时在他颈间划上一刀,会不会睡得更好?”
那几近玩笑的语态,令见惯酷刑的闻人辛一阵胆寒,他知道燕少千绝不是在开玩笑,“殿下言重了。”
“哦?言重了吗?少千怎么不觉得呢?闻人兄怕是还没睡醒,让少千来让你清醒清醒。”笑问间,弄影剑寒光飞闪,闻人辛臂上便是一刀血痕。
她恨不能将这个妖娆如罂粟花的男人千刀万剐,致香羽,好大的手笔,竟把主意打到越微人头上,只这一点便罪无可恕。
手臂上传来清晰的疼痛,八面玲珑如闻人辛再怎样不济也看出些苗头,定是越微人醒来后情形不对,才使冷静如燕少千也不可自持,心思几番转换,尽管犹豫不决,但终是开了口:“殿下应该还记得曾在房州许诺过辛什么吧?”
“哼,闻人兄的记性不错嘛,当然,少千的记性也是极好的,八月十六前,微人若能醒过来,少千便给大暨一线生机,可对啊?”燕少千此时句句阴阳怪气,每一问回转三五,字字涵义阴沉。
闻人辛听得她回话,暗中松了口气,只要燕少千记得,凭她的性子就不会赖账,于是,虚弱一笑道:“殿下记得那便是最好了,辛已依言,陛下已将母蛊除去,子蛊已毁,辛死不足惜,但大暨……还望殿下手下留情。”
他哪里知道越微人武功尽失、双目失明,他哪里知道此燕少千已非彼燕少千,他又哪里知道当初一招险棋不是有惊无险而是惊险皆具!
“好一个手下留情啊,你给微人用致香羽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要手下留情呢?”又是一道血痕,在线条起伏的手臂上形成错落的花纹,自有一份别致的艳丽。
致香羽?那是用来刺激子蛊的香料,用在越微人身上就是为了能让他略微恢复些知觉,有什么不对吗?当时,摇光误以为他要刺杀越微人曾出手阻止,但听得是“致香羽”便没说什么,现下,难道出了什么岔子?
先前摇光、闻人辛料定凭半月相的王蛊帝气必能将其毒性制住,故而铤而走险,只两个人走的险实在是不同:摇光以为帝气王蛊可抑制与玫瑰露相混的致香羽,而越微人以为帝气王蛊可耐得住致香羽的撩拨。
而燕少千见得闻人辛一脸不知为何,聊有兴致地嘲弄道:“难道闻人兄不记得:作为天下第一奇香的致香羽有哪些功用吗?”
那斜飞入鬓的长眉上挑着,眼光睥睨,刻薄唇中吐出的话教闻人辛如遭雷击:“久闻玫瑰露者,若嗅得此香,如饮鸩毒,无解。”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闻人辛错愕非常,愣在当场。“怎么?真是不记得了?”曾是完美的手臂上此时鲜血淋漓,而燕少千看着那参差的血痕寒彻的心竟隐隐的有些兴奋。
“血染弄影而不死者,闻人兄可是第一人。”是了,燕少千向来一剑毙命,连韩若鲤都逃不过“宿命”,燕少千饶有兴味地端详着闻人辛,手上的动作却未因言语有任何缓和的迹象。
凌迟之刑,莫过如是。燕少千满心恨意,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越微人所受的,她要千倍万倍地替他讨回来。既然闻人辛醒着,那就他先来,接下去,就是燕礼恭,谁也别想逃得了。
而闻人辛在这样的疼痛里逐渐回神,当下明白昭德殿外尸山血海只是燕少千怒意的第一份牺牲品,明白过来的瞬间,他内心一颤,遂问道:“越大人现下如何?”
“啪!”掌风呼啸而至,抽在闻人辛侧脸上,打得他头一偏,“你也配提他!”
“殿下息怒,辛有话要说。”虽是嘴角溢血,闻人辛还是想要急急道出真相。他必须赶在燕礼恭恢复之前安抚住燕少千,否则,那人就会有危险。
可他不着痕迹的一瞥还是落入了燕少千眼里,俯身上前,幽绿的双眸寒气迫人,指着燕礼恭道:“要是为他辩驳,那还是免了吧。”
两人浑然未觉那锦袍加身、金冠束发的燕礼恭眼帘动了动。
“辛实在不知越大人久闻玫瑰露,致香羽用下只为衰弱半月相之子蛊,好让越大人恢复些知觉,也好教陛下诚生悔意,这才除了母蛊。”飞快地道出真相,闻人辛气喘吁吁,回望了一眼燕礼恭,却惊觉:燕礼恭醒了!
那双琉璃样的琥珀色双眼就那么直视着他,目光灼灼,仿佛又是一场凌迟,只是这一次没有声音,更没有血迹。
燕少千看着这四目相对的二人,没来由地觉得可笑:这算什么?她怒气冲天、一路染血而来,难道为的只是证明她的所做的一切就是个笑话?
“好,好,好!不愧是朕的辛,果然是心思深沉的暗卫长啊!”燕礼恭一脸玩味,缓缓地坐直身子,重又恢复不可捉摸的融帝。
“陛下!辛是为了您啊!”扑通一声跪下,闻人辛唯有这一句。
不去顾及他奉上的一片赤诚,燕礼恭只痴痴看着执剑而立的燕少千,那人幽绿的双眸已然重新漆黑,在漆黑的昭德殿里,看不真切。
“少千……朕……错了……”他是诚心回头的,一字一句道出的只是最深的心。
然,燕少千不言不语,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少千,你知不知道:每执笔墨,朕怔忡,只为思侬深衣色;每添灯火,朕失神,只为忆尔敛锦袖;每望凉月,朕恍惚,只为念卿不成眠……”叹道最后,是黯然神伤,是凄然销魂。
“每执笔墨,思侬深衣色;
每添灯火,忆尔敛锦袖;
每望凉月,念卿不成眠。”闻人辛在心中默念这三句,亦是黯然神伤、凄然销魂。
“我不想知道。”没有感念,没有动容,燕少千只是冷冷地说出真实的想法,再也无话。
“呵呵,朕知道。”燕礼恭只自嘲地笑笑,“朕怎会不知道呢?”此一句,前一半淡然冷然,只那最后婉转的一声上扬,纠葛成结,飘忽成风,缱绻如丝,缠绵如水,戚戚哀哀,悲悲切切。
“念在三十七叔亲自除了母蛊的份儿上,少千便依诺:大暨……不用改朝换代了。”语罢,欲转身。
然,此刻,一只消瘦修长的手拉住了她执剑的右手。
第五十二章 入瓮局
“三年……你答应过朕的……”燕礼恭站起身,绕到燕少千跟前,琥珀色的眼睛直视那双无情的慈悲目……而左手依然不肯松开,紧紧地扣着燕少千的右手。
燕少千漆黑的瞳仁里寒光一闪而过,遂被那浓密的睫毛遮住,神色难以察觉,而她那刻薄的双唇里吐出的不是嘲弄,不是讥讽,而是简单的一句:“三十七叔现下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筹码来跟少千谈条件。”
燕礼恭一愣,是啊,他现在还有什么筹码来要求她兑现当时的诺言呢?他想不到,也确实没有,“呵呵,的确,朕没有什么筹码……朕什么筹码都没有……呵呵呵……朕啊……什么筹码都没有!”
此一番话说到最后竟变成一句怒喝,那琥珀色的双眼里精光怒涨,左手用力一甩将燕少千的右手挥出,步步紧逼而来:“朕的筹码是怎么失去的,你应该最清楚了吧?”
剑眉上挑,饱满的双唇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若不是为了你,朕的筹码怎么会失去呢?”流光样的眼波灿然流转,斜瞥间如寒剑出鞘,锋芒锐不可挡。
“那似乎是三十七叔自愿的,似乎少千也没有逼你。”低垂的眼帘猝然掀开,清澈如水的眼光直对上燕礼恭阴翳的视线,燕少千丝毫不为所动。
“哦?朕是自愿的?”两个戏谑的问句一出口,燕礼恭脸上的笑立刻隐没,那张冷峻的脸因了这一份笑意的消失霎时变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雪,“那当初你答应来禁宫做朕的侍卫就不是自愿的了?”
“难道是?”燕少千长眉紧锁,侧首发问。
“你不是自诩:除非自愿,否则没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吗?今天倒觉得那是朕在强迫你了?”这两句说得是十分玩味,燕礼恭琥珀色的双眸半开半闭,似是调笑,又似是挑衅。
燕少千突然觉得无话可说,的确,除非自愿,否则没人能强迫她做任何事,燕礼恭说的一点也没错。
“怎么?向来辩才无碍的燕少千也有失语的一天?”燕礼恭笑得好不得意,但,站在他们身后的闻人辛知道那人的心里没有得意,只有心酸……
“是谁曾道承君此诺,必守一生的?难道……名扬天下的墨衣剑、颠倒乾坤的燕少千想要赖账?”燕礼恭挑起燕少千肩头的一缕青丝,仔细地把玩着,眉目之间的阴翳一扫而光,竟生出几分明丽来。
燕少千深吸一口气,遂而道:“三十七叔这招激将法用得很不错,只可惜……用错了地方。”一语毕,就要绕开燕礼恭。而此刻却听得燕礼恭说了一句:“辛,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顿了顿,燕少千还是回首看了一眼那个妖娆如罂粟的男人。
“是,陛下。”尚未站起身的闻人辛将两指放在唇边,一声响亮的口哨划破深夜的死寂,直上云霄,刹那间,昭德殿内充满了黑影,正是暗卫团!
燕少千挑眉冷笑道:“三十七叔以为,区区暗卫,能耐我如何?”
不是她燕少千太过狂妄,不把暗卫团放在眼里,而是闻人辛这样的高手极尽全力也不过抵挡她不甚在意的三十招而已,这些人,一招毙命易如反掌。
燕礼恭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笑得愈加的令人如沐春风,那琉璃珠般的眼睛随着这样的笑意竟生出几分如丝的媚态,堪称勾魂摄魄,饱满的双唇开合,一字一句教人寒心非常:“耐你无法,耐越微人……又怎样呢?”
一如当初第一次相见:心,是冷的,燕少千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一般,他的话就像毒舌的信子,正舔舐着对手最脆弱的地方,却不咬下,只是舔舐,慢慢的煎熬着人心。
只是,这一次,他的筹码不是韩家父子,不是杜涵川,而是养她教她的越微人。
见她不言语,燕礼恭继续微笑道:“还是……少千觉得天枢阁别苑里没有暗卫团的人呢?”假意思忖了一下,他重又开口:“放心,闻人楼里有暗卫,天枢阁离那儿不远……”
“你究竟要做什么?”燕少千此时已是忍无可忍,连平素的那声“三十七叔”都能懒得唤。
“朕究竟要做什么,少千不是很清楚吗?”他太得意,得意到有些飘飘然而不知所以,冷峻的脸上绽出一个肆恣的笑,在昭德殿的阴影里熠熠生辉。
他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燕少千受制于他,他怎么可能不得意?
半月相未除之际,虽说越微人性命掌于他手,可那人的意志太过强大,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惨遭反噬,他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大暨的江山很快就会在燕少千手里,这样的情形,他几乎就要放手。
然,是不是真的有“不破不立”?不然为何他一放手,越微人就武功尽失,给了他可乘之机?
“不自量力!”冷哼一声,燕少千毫不客气地送给燕礼恭如是四字。
“少千的意思是不答应了?那……辛,你看着办吧。”燕礼恭也不着急,闲闲地吩咐道。
“是,陛下。”饶是他体力不支,可还是异常从容地向殿外走去,那飘摇的步态有几分蹒跚的意味,携着几缕似有若无的惆怅,闻人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