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顾杜涵川阻止,重新爬起来就要再战。
“若鲤,不要逼我。”燕少千见他唇边染血,已是不忍,实在不想在伤他。可,韩若鲤对她所言置若罔闻,夺过杜涵川手中的剑,刺向燕少千,“少千,回头是岸啊。”他很清楚,照如今的战况,燕少千要想胜过融帝甚是艰难,烨州无疑是战局的关键。
燕少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再清楚不过,一旦决定,哪有后悔的机会,华丽的中音冷然重复道:“若鲤,不要逼我。”
杜涵川隐隐觉得燕少千此时说话的样子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可下一瞬,他便明白她那两句“不要逼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弄影剑寒光飞闪,燕少千回身转臂,同时幽绿双眸紧闭。
而杜涵川站在一旁目瞪口呆:那一柄剑正中韩若鲤左心!
第四十九章 悲欲绝
“若鲤!”杜涵川这一声哀嚎撕心裂肺,燕少千却是毫无反应般,呆呆地后退一步,收了手,提着那尚在滴血的弄影剑,冷冷然看着韩若鲤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倒在了向这边奔来的杜涵川的怀里。
“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刺伤他!我没有想杀他!”她在心里大喊,可就是说不出口。
转身,就像是落荒而逃般,急急地就要走,却在此时听得杜涵川在身后凄然问道:“你当真是没有心的吗?若鲤待你如此,你怎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燕少千没有答话,亦没有抬脚,弄影剑三尺青锋尖头粘稠的鲜血一滴一滴地坠落,滴在地上化成一块胭脂,深深的红色,刺得杜涵川眼睛生疼。
“算了,摩呼罗迦,燕少千已死,与你说什么都是枉然。”空空的笑,冷冷的语,没有责备,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感情,杜涵川已被眼前这魔神般的女子寒透了心。
抚了抚韩若鲤的侧脸,那双剔透的眼睛已是紧闭着,再也不会如往常般闪烁着纯善的光。而那嘴角噙着的半分尚未完全展开的笑,令杜涵川冰凉的心回复了一丝温度。
原来,他是甘愿的!那一剑本是该刺在左心偏右一分处,硬是在最后一瞬,韩若鲤避开那一分的偏差,让那寒光四溢的弄影剑扎在了他的心上!
不然能怎样呢?活着与燕少千为敌,不如战死沙场来得痛快!犹记得幼时所念的词:
梨花白早春点风吹
天青雨梦落知为谁
红尘相留坠
星月凭伊垂
一杯黄藤酒
年年皆醉
西门关自古少人回
天山雪炎夏冰难摧
城外兵马累
江山付流水
时势不可追
刎颈干脆
是啊,刎颈干脆,就让他自寻死路吧,总好过看着那人一步步化身魔神,毁天灭地。
摩挲着韩若鲤的肩头,杜涵川重又开口:“你走吧,既然是若鲤自己选的,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从前那些个恩怨,且一笔勾销了吧。”
燕少千依旧没有转身,幽绿的眸光早已黯淡,恢复到一片漆黑,只今日,那无情的慈悲目里噙了两滴泪,欲垂未垂,然,终究还是忍住了,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握剑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那中音却比往常愈加平静,携着几分怅然,吐出两个字:“也好。”
然后,便是墨色的天蚕云锦袍翩跹舞动,留给杜涵川一个傲然不可侵犯的凄绝背影。
烨州此一役,了结得甚是仓促,打到一半两军主帅统统消失不见,就留下一万襄矢兵攻得城池,谁也不知道杜涵川、韩若鲤、燕少千三人去了何处。
杜涵川抱着含笑而死的韩若鲤跃上马背,策马西去,自此不见踪影,十五年后,有人回报当朝威帝:有一形容俏似杜侍郎之人曾现身于槐里。
那时,身为威帝的燕少千只喃喃自语了四个字:“槐里,怀鲤……”便再也无话。
而此间燕少千自是不必说,反身失魂落魄般回了长安,入了剪烛东楼便没有出来过。
越微人床前,燕少千脸孔深埋在那一袭血似的红衣里,泣不成声。
“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刺伤他……我没有想杀他……”
“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刺伤他……我没有想杀他……”
“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刺伤他……我没有想杀他……”
“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刺伤他……我没有想杀他……”
“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想刺伤他……我没有想杀他……”
一句句重复开来,一字不变,而气息愈加微弱,几乎语不成句。她没有办法,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烨州、长安三百里不足,一路归来,当时忍住的泪却再也流不出来,欲哭无泪原来是这种滋味,心里那一份难过,堵在喉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惟有回到这飘着玫瑰露香气的剪烛东楼,见到那躺在床上不言不语、无声无息的越微人,便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水一下子滴落,一发不可收拾。
“微人……你为什么不醒过来……少千真的没有想到……少千不是故意的……少千没有办法了……少千真的没有办法了……”她双肩不停地抖动着,止也止不住,真的是伤心到极致,唯有不断诉说着那份无奈,才能教内心平静一些。
是了,她才十九岁,就算是奇谋百出,就算是紫薇入命,就算是摩呼罗迦转世,就算是冷血无情到任天下人指摘也可不动声色,但她终究只有十九岁。
十九年来的每一天,燕少千都在越微人的悉心照顾、百般呵护之下过得无忧无虑,可一朝天变,一切如东去长江水,再也不复返。她从此背负起改朝换代的命运,日日杀伐,夜夜奔波,可她不后悔,因为这床上躺着的男人等着她来救。
然,这一刻,她再也忍受不住,紧捏着的双手指节已经泛白,可她放不开,她怕,怕她一旦放开就会恨不能杀了自己,只因那个在阳光下笑得纯善如水的男子今日死在了她的手里。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想用这句话来宽慰自己,可只要想到弄影剑没入韩若鲤心头的那一瞬,她不能原谅她自己,是她,是她了结了他的性命,纵使不是本意又如何,“我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样的解说更让她痛苦不堪。
而泪眼婆娑的燕少千依然没有注意到,越微人鸦羽般的长睫颤了又颤……
宛若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指尖,燕少千抬起低埋在枕边的头,越微人耳侧的枕面上鲜红色的锦缎暗了几点,深深的赤色惊呆了她,教她动弹不得。
目光缓慢地向上移动,两道鲜红的泪痕刺痛了她的双眼,刹那间她仿佛听到越微人沙哑的嗓音在耳边低语:“少千……微人会心疼的……”
抑制不住地颤抖着,燕少千艰难地触到越微人略显青黑的面庞,指尖拭去那两道血泪,无情的慈悲目里泪水决堤而下:“微人……”
而早已还朝的燕礼恭身在昭德殿,端坐在高高的九龙椅上,没来由的一阵心如刀绞。
就着昏黄的烛光,灯火摇曳,燕礼恭神色恍惚不定:那个人挣扎着要醒过来吗?少千怎么了,教他如此不可忍耐,竟然仅是凭着残存的意识就令半月相不安如此?
“陛下,您怎么了?”一直侍奉侧旁的闻人辛见燕礼恭猛然捂住胸口,不禁出口问道。
燕礼恭看向他,琥珀色的双眼里竟是希冀!“辛……帮朕……帮朕除去母蛊……”那紧蹙的两道浓眉正昭示着他的痛苦。
“陛下……”闻人辛听得他的话,满是不敢置信。
“少千……少千有事……那人要醒过来了……”母蛊在体内挣扎得厉害,燕礼恭忍住剧痛想要站起身来,但终是支持不住,重新就要又跌回九龙椅上,额上的冷汗如雨般滴下。
闻人辛见他如是,忙一把扶住他,“陛下,小心。”
“帮朕……少千……不能有事……”区区八个字说来,燕礼恭竟是气喘吁吁,那心头的绞痛越发的明显,蛊虫仿佛就要破体而出一般。
“陛下,殿下没事,现下已身在长安、安然无恙,有事的是韩大人。”暗卫早就将烨州的消息传回,韩若鲤身死,杜涵川西逃,这些闻人辛再清楚不过。
可燕礼恭哪里听得进去,“少千一定出事了……不然……那人不会如此……”
“陛下!您冷静点,辛会帮您的。”闻人辛见到这样的燕礼恭实在是不忍之至,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融帝早已死在了那个女子的手里,眼前这一个只是个失了魂、丢了魄的男人。
不过,这样也好,燕少千曾于房州许诺过他:八月十六前,越微人若能醒过来,大暨便还有一线生机。现下,燕礼恭既然想通,那是再好不过。
就这样,昀合五年八月十四夜,融帝燕礼恭于昭德殿九龙椅上亲解半月相。
那一夜,长安城内秋雨正密,烟笼长安城百里长巷,圆月不出,群星皆暗。
昭德殿内红光四射,帝气王蛊掌上破肤而出,血光四溢,燕礼恭瞬间昏迷。
已是耗尽真气的闻人辛早已脱力,饶是如此,那双艳丽多情的桃花眼在闭上以前还不忘看了看燕礼恭苍白消瘦的侧脸,“是对,是错,辛尽力了。”在心里道出这一句,终是气力不济,失去了知觉……
第五十章 魔神现
燕少千眼见着越微人眼角的血泪再一次缓慢地滴落,那一种心情可想而知,半月相在她体内穿行之时也不曾这样痛过,难道只是因为她的一阵嚎啕,越微人就会这样心急,那十九年来的日日夜夜,他是如何度过的?
她盯住那两行鲜红的泪痕,目不转睛,剪烛东楼里沉寂如死,八月十四的月亮隐在厚厚的乌云里,不会再有月色凉如水。
常年习武的人都有一副上佳的耳力,燕少千甚至可以听到密密的秋雨粘在落叶上的声音。寒蝉凄切,似乎已在院中凋零的梧桐树上唱最后的哀歌,夜风穿过层层黄叶,作错落的起舞,画出斑驳的凉意,而这只是今夜绝好夜色的写照,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燕少千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衣,墨似的黑,浓到再多的泪也化不开,再多的血也染不红,世间少有的天蚕华锦,年年产来也就两三匹,妙就妙在这纯粹的黑,越微人极爱这锦缎的色,年年采买,想到的只是:唯有这样绝无仅有的墨色,才配得上燕少千冷傲如冰的气韵。
可他不知道,色再纯又如何,一层加身,夜风吹来,依旧是凉彻肌理。有真气护体又怎样?该冷的时候,依旧是冷。有倾世之才又如何?无奈的时候,依旧无奈。
“少千没事,少千只是有些难过……”握着越微人依旧形状美好的手,燕少千喃喃自语。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教那两道血泪止住,唯有收拾好心情,低低地道出一句半真半假的谎言。
然,这一句后,越微人的泪便再没有流下来,而他周身幽绿泛光的蛇鳞像是冰雪消融般渐渐消失,掌中的指尖动了动,燕少千惊呆了,却不敢动弹。
象牙般洁白的肌肤重新显现,越微人周身散发出奇异的香味,如那一夜爻园中四处飘散的石榴花香,浓郁到刺激着她的胸腔。可是,那香竟渐渐化作有形,在越微人四周围成一道屏障,火样的红色,与他常年穿着的长袍是那样相似。
掌中的手温度越来越高,烫得灼人,燕少千不得不放开,呆呆地立在床边,她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事发生,紧握着双拳,手心里满是汗水。
那红色的、缭绕不息的烟环绕着沉睡的越微人,直到燕少千再也看不清那人绝美的面庞,窜起的火舌颤动着,却没有令任何一样东西燃烧,只是一瞬间,华光万丈,千瓣莲花怒放空中,映得剪烛东楼窗外的烟雨天幕瑰丽无匹。
当然,也只是一瞬间,一切消失于无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燕少千急急扑上前去,重新握住越微人的手,蛇鳞已经不见了,让那光洁的肌肤贴着自己的面颊,她可以感受到筋脉里血液流动的速度。
“你要醒了吗?”看向越微人依旧紧闭的双眼,燕少千低声问出一个不确定的句子,五个字,有惶恐,有害怕,有惊喜,有期待,还有……犹豫。
掌中的手指再一次动了动,那鸦羽般的长睫颤动着,似蝴蝶羸弱的双翅般打开,然后便是一双美丽到动人心魄的眼睛,只那双眼睛寻找着、探寻着,却总是找不到目标,沙哑的嗓音吐出一句宛若晴天霹雳的话:“少千,靠近点,太黑了,微人看不见你。”
剪烛东楼里四处点着灯,因为越微人从来就不喜欢黑暗,他喜欢光亮的地方,然,此时,在这里,在亮如白昼的剪烛东楼里,他说:“少千,靠近点,太黑了,微人看不见你。”
燕少千极力压制住内心的震动,将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毫无感觉:越微人瞎了!
上天在开什么玩笑!越微人瞎了!难道真的是在惩罚她这十三年的不懂珍惜吗?这双令天地动容、日月失色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微人,你不要开玩笑,少千就在你跟前。”仿佛是证明般,她抬起握着越微人左手的右臂。
越微人一愣,那双美丽的细长凤眼瞬间放空,不过,转眼间他那尚是干燥的双唇边浮出一个安慰的笑:“少千啊,微人没有开玩笑哦,微人只是看不见了啊。”
燕少千被他唇边的笑吓到了,那个修罗王般完美的男人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自己再也看不见!“微人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没怎么啊,就是看不见了啊。”依旧是满不在乎的表情,看在燕少千眼里是心酸到不能再心酸。
本是跪在床前的燕少千听得此语,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怎么可能?越微人怎么会瞎?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她几乎是咆哮出口,“你骗我,你怎么会瞎!你是越微人啊,你怎么可以瞎?”
越微人艰难地支撑起身子,靠在床头,修长的远山眉紧锁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少千,微人也是人啊,怎么不可以瞎呢?微人真的看不见了啊。”
他伸出左臂,朝燕少千的方向招了招手,“少千啊,过来,微人有事跟你说。”他想要感受她的温度,好让自己确定:她是安然无恙的。
燕少千茫然地、不自觉地坐到越微人面前,一双无情的慈悲目因了痛哭而通红,她死死地盯着越微人的双眼,似乎想要找到一丝破绽来证明:越微人在骗她,越微人没有瞎。
紧紧地握着燕少千的双手,越微人一脸郑重,“少千,我要告诉你另一件事,你不要激动。”
燕少千此时已是傻了,只知道越微人双唇开合,却根本听不到他究竟在说什么,只怔怔地点了点头,便再无反应。
“微人散功了。”似是下了狠心一般,越微人轻声吐出这一句。燕少千没有听清,只是觉察到越微人侧脸上那一丝浅笑暗了暗,便反射性地问出口:“什么?”
“微人散功了。”平静地重复了一遍,燕少千却再也按捺不住:“什么!”
她听得真切,可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来。不可能的,天下第一的越微人怎么可能武功尽失,这比他再也看不见还要可笑!
拉了燕少千一把,越微人无奈地叹息道:“微人知道:少千听清了,没有关系,我们回慕华以后,有没有武功都一样,不要在意。”
燕少千不语。
越微人握紧了她的双手,一个虚弱的笑,灿若春花,却似是迎风凋零,“少千,微人不在意的。少千功夫那么好,微人的武功要了也没有用啊。”他不知道燕少千在想什么,他只有不断地告诉这个孩子:他不在意,没有关系。
他一有意识便觉察到丹田空虚,当真是半点真气都没有,当下明了。那一